少年浪子，老來彌勒

美亞

倪匡的標(biāo)簽數(shù)不勝數(shù)，每一張都實至名歸：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華語科幻鼻祖、武俠作家、獲電影金像獎終生成就獎的電影人、風(fēng)流成性的浪子……而盤桓在他身邊的至親摯友，幾乎囊括了港臺文化鼎盛時期的代表人物：金庸、黃霑、蔡瀾、亦舒、三毛、古龍、張徹、胡金銓。和金庸的亦師亦友，和黃霑、蔡瀾主持的《今夜不設(shè)防》，和古龍、三毛的“生死之約”，排列組合，段段驚心，件件佳話。

倪匡

在乎不在乎

倪匡真的什么都不在乎。精力過人的他，曾經(jīng)歷過“Hi-Fi時代、養(yǎng)魚時代、貝殼時代”。他對每一個愛好都當(dāng)術(shù)業(yè)專攻，潛心鉆研，甚至出書，可一旦絕念放棄，便將其成果盡數(shù)送人，毫不留戀。

有段時間他迷上了養(yǎng)魚，給自己取個筆名叫“九缸居士”，以養(yǎng)魚心得針砭時事。他家中碩大精致的魚缸可不止9個，一共20個，宛如私家海洋館。

兒子倪震小時候調(diào)皮，把玻璃桌弄碎，被碎玻璃割掉一點肉。倪匡不去查看兒子是否要緊，轉(zhuǎn)身就把那點肉放進養(yǎng)食人魚的缸中?！拔蚁肟纯此鼈兊降壮圆怀匀巳狻?。

如此走火入魔，一朝興趣全失，卻毫無眷戀地轉(zhuǎn)贈親友。朋友們搖頭擺手無情拒絕，倪匡長嘆：“人情之薄，可嘆也?！?/p>

對于自己的作品，他也持同樣的態(tài)度，一旦寫完從不更改，賣出版權(quán)從不過問，多年高產(chǎn)從不留底。好友蔡瀾曾問他要幾本早年的散文集，他說早就送人了。

出他散文的香港某出版社曾通知他說，還剩下60多本，如果再賣不掉，就要把書毀掉，不過可以3折賣給他。倪匡聽了哈哈大笑：“別人都不要看，我自己買來看什么？還要賣給我，真是匪夷所思。”

真正匪夷所思的是，聽聞我提及衛(wèi)斯理系列即將在內(nèi)地開拍，他面露猶疑。在這個IP獨尊的時代，倪匡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影視版權(quán)在哪里，只把這件事委托給好友，至于賣給了誰，版稅幾何，他毫不在乎。他說網(wǎng)上到處都能免費看到自己的作品集。“好幾個網(wǎng)站，還給我排序，其中還有8部偽作！”提到這件事，倪匡居然興奮不已，“偽作寫得很好。年輕人有那么好的才華不自己去寫，卻要去寫衛(wèi)斯理的偽作，太可惜了！”

在許多網(wǎng)友看來，他的“科幻小說”更接近“玄幻文學(xué)”，也有人覺得其與伊恩·佛萊明的007系列、日本田中芳樹的傳奇小說類似。

他聽完哈哈大笑說：“他們說我的小說不是科幻，我也不追究，我只懂得寫好看的小說?！边@不禁讓人想起他在自傳《哈哈哈哈》里提到的一段往事：

當(dāng)年《地心洪爐》在《明報》連載，有一段講衛(wèi)斯理從飛機上掉到南極，饑寒交迫，見一只白熊跑來，便把它殺了，剝皮取暖，吃肉充饑。有讀者來信罵倪匡：“南極沒有白熊！南極只有企鵝！”

從來不理讀者的倪匡漠然視之。結(jié)果這位讀者每天一封信，越寫越長，說他不負責(zé)任，要他解釋，否則再寫下去就是厚顏無恥。倪匡很火，在原本250字的專欄上，用大字體寫了兩句：“××先生：一、南極沒有白熊;二、世上也沒有衛(wèi)斯理?！?/p>

那個讀者氣得吐血，最后一次來信，只寫著兩個大字——無賴。金庸看了信哈哈大笑，說：“原來南極是有白熊的，現(xiàn)在沒有了，因為給衛(wèi)斯理殺掉了?！?/p>

隨意不隨意

盡管已吃遍天下，倪匡仍認為天底下最好吃的是叉燒飯。他年輕時從內(nèi)蒙古一路顛沛流離，偷渡到香港，第一餐吃的就是“油汪汪、香噴噴的叉燒飯”。幾十年后，早已脫離貧困的他，看到熱騰騰的白米飯依舊心生富足之感。

這種把人生閱歷摻進味蕾的飲食審美，讓倪匡對吃充滿寬容和振奮。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哪有什么失眠抑郁，上山下鄉(xiāng)時，能抓到一只老鼠吃就是人間美事”。

20來歲時，倪匡被派到人跡罕至的內(nèi)蒙古草原。為了在孤寂中尋樂，他讓自己的狗和草原狼配種，生了4只兇悍的小狼狗，結(jié)果把視察的領(lǐng)導(dǎo)咬傷了，從此領(lǐng)導(dǎo)和他結(jié)下了梁子。

倪匡與倪太

后來遇到暴雪，取暖的煤運不過來，他又將河邊的小木橋劈成柴火，暖炕自救。本來他打算開春再建造，沒想到他因“破壞公共交通”的反革命罪行接受隔離調(diào)查，他只能將自己的檔案一把火燒光，騎著一匹老馬，再胡亂扒上一輛火車，一路南逃到上海，再偷渡去了香港。

剛到香港時，倪匡做一天兩毛七日薪的建筑工人，下班后躺在維多利亞公園的草地上，看藍天白云，想著“若能在香港過10年自由的生活，就已經(jīng)很開心了”。

閑暇時，他看工友讀報讀得津津有味，掃了一眼那些連載的小說，便揚言“這個我也會寫嘛”。于是真的寫了一篇講土地改革的《活埋》，成功發(fā)表，拿到了90港幣稿費。從1957年的《活埋》開始，倪匡從未被退稿。稿酬也從90塊漲到500塊，再到后來無人能及的天價。

22歲前顛沛流離的經(jīng)歷，給倪匡留下諸多后遺癥，比如他始終沒有方向感，需要戴有指南針的手表;比如他從來都以“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的態(tài)度俯瞰人生。

40歲生日時，倪匡自撰對聯(lián)：“年逾不惑，不文不武，不知算什么;時已無多，無欲無求，無非是這樣?！?/p>

到了73歲，他又作詞自嘲：“居然挨過七十三，萬千千山睇到殘，日頭擁被效宰予，晚間飲宴唔埋單。人生如夢總要醒，大智若愚彈當(dāng)贊。有料不作虧心文，沒氣再唱莫等閑?！?/p>

但在寫作上，他的勤奮又無人能及。他當(dāng)年自稱是“自有人類以來，漢字寫得最多的人”。有幾年時間，他一天寫2萬字，同時為12家報紙寫長篇連載，且從不拖稿。

一本10萬字的小說，10天殺青。他說這叫“專業(yè)操守”。一夜花天酒地，翌日醒來，頭痛欲裂也要撐著寫。

劇本創(chuàng)作也如此。邵氏電影400多部武俠劇本，有261部由他撰寫。加上臺灣、東南亞其他電影公司慕名而來的，因為合同問題未拍攝的，總共561個。

倪匡寫劇本的速度令人咋舌，3天就能完結(jié)，曾被制作方質(zhì)疑快工出糙活，后來他堅決捂一星期再交貨。《鐵齒銅牙紀(jì)曉嵐》的編劇陳文貴曾回憶：“當(dāng)年我進邵氏當(dāng)編劇，有職員告訴我，倪匡每天上班，打開抽屜甲寫甲劇本，一小時后打開抽屜乙寫乙劇本，據(jù)說那桌子有8個抽屜?！?/p>

倪匡的多產(chǎn)，似乎只能用“天賦”來解釋。早年輟學(xué)北上的他，只有初中學(xué)歷。后來他參加臺北的文學(xué)座談會，與好友三毛相鄰而坐，與會者都是鑲金邊的碩士博士。臨到倪匡自我介紹說只有初中學(xué)歷時，臺下一片嘩然。三毛理直氣壯地接話“我小學(xué)畢業(yè)”，兩位好友相視莞爾。

宿命不宿命

倪匡是基督教徒，又對佛教頗有研究，作品里有很多表現(xiàn)輪回、因果的故事結(jié)構(gòu)。他的武俠科幻多是泛靈論的，猿猴蟒蛇都有靈性，可與人為伴。

他又是一個宿命論者，認為每個人的劇本都是由基因譜寫好的?！昂煤⒆訉櫜粔模瑝暮⒆咏滩缓?。”在他看來，抽煙喝酒，愛好職業(yè)，一飯一蔬都有其配額。配額到了，順之了結(jié)。

倪匡從16歲開始吸煙，有35年煙齡，家里觸手可及的地方都有煙灰缸，甚至連“刷牙都在抽煙”。有一天，他突然感受到上帝給他傳來信息：“你吸煙的配額用完了，可以不吸了?！便裸露B續(xù)聽到3次后，倪匡恍然大悟：他一定是犯了什么罪，被判了35年的煙癮，現(xiàn)在刑期已滿，可以釋放了。從此，他再沒吸過煙。

倪匡也曾嗜酒如命，說世間最好的酒叫“再來一杯”，規(guī)勸別人空腹喝酒會傷身時，他的建議是“先來幾杯啤酒打打底”。他的好酒量始于16歲，那年倪匡被派到江蘇雙溝鎮(zhèn)（當(dāng)?shù)匕拙漆勗鞖v史悠久，窖香濃郁）駐守時，每天把酒坊贈送的白酒當(dāng)水喝，練就了千杯不醉之身。

采訪當(dāng)天，我將托人找來的兩瓶雙溝酒相贈。他見到感慨萬千，說拿回去做個青春的紀(jì)念。轉(zhuǎn)頭卻只向服務(wù)員要了一瓶“青島”啤酒。他說喝酒的配額也被上帝收回了，只剩下15%，偶爾喝點好酒。

寫作也如是。2004年，他突然感到字句困頓、靈感殆盡，磕磕碰碰完成后，甚不滿意，索性把書名改成《只限老友》，怕讀者“讀了以后罵娘”。這也是橫行幾十年的《衛(wèi)斯理》系列的第143本，溫寶裕以“消減大量人口以拯救地球”之名，邀請衛(wèi)斯理和一眾主角離開地球。從此，衛(wèi)斯理隱遁在宇宙的光怪陸離中，無人得知。倪匡也“隨遇而安，斯真隱矣”，47年寫作生涯自此結(jié)束。

當(dāng)我就他傳記里的事情向他確認真相時，他又露出狡黠的一面：“我的話你都信？親口所說也不算，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寫小說的人就是在不斷地撒謊啊?！?/p>

他安然于自己的命運，“腦洞”卻并不因此關(guān)閉，他堅信這個宇宙一定有外星人?！叭祟愐惨欢ㄊ菑耐庑莵淼模驗槿祟愑袔兹f年沒有化石，而且到現(xiàn)在都沒有適應(yīng)地球的氣候?！?/p>

新潮老古董

倪匡的作品有個共性，無論是科幻還是武俠，即使主角不是女人，也總會把男主角寫得怯懦魯莽，身邊卻放一位心智頗高的女人來主持大局，推動情節(jié)?！芭司褪潜饶腥撕冒。瑲v史上有極度混蛋的男人，卻沒有極度混蛋的女人?！蹦呖镎f起女人，臉上柔情似水。

倪匡對女人的推崇，首先在其母性，“女人光是生孩子這件事就非常了不起，一個人變兩個人，魔術(shù)都做不到啊”。他對女性美的定義為溫柔：“女性美之中，溫柔占極重的比例。溫柔的女性讓男人如沐春風(fēng);不溫柔的女人，會令男人如坐針氈。”

他心中最理想妻子的典型，是《鹿鼎記》里的雙兒——玲瓏剔透，嫻靜溫順。也難怪他在幫金庸代筆《天龍八部》期間，一上來就把阿紫的雙眼寫瞎了，只因為覺得這女孩“實在討厭”。

從這兩點看來，他的兩性觀著實傳統(tǒng)。我們討論起現(xiàn)代女性愈發(fā)獨立時，倪匡評價：“這只是歷史的波動，女人很快就會意識到，這樣是不對的。過于追尋獨立的結(jié)果就是，男人會越來越不愛女人?！闭Z罷，也許覺得過于露骨，加了一句自嘲：“女人獨立也不能忘記家庭，我是很老派的人，差不多是清朝時候的人啦?！?/p>

這樣一個“差不多是清朝”的人，手機用的是最老的直板機。他留了電話給我，囑咐我不要發(fā)短信、微信，他不會使用。我笑說：“沒關(guān)系，我可以發(fā)郵件，您不是已經(jīng)進入‘電腦時代了嗎？”

倪匡和倪太在1992年飛去美國三藩市定居，做了14年“山中宰相”。他從未起念去近處游玩，唯一的出行，就是駕駛一輛美國殘疾人用的三輪車，去菜市場買食材。

倪匡每天除了悉心烹制一日三餐之外，就是擺花弄魚，間閑寫作，自稱“三藝?yán)先恕保骸皬N藝第一，園藝第二，文藝第三。”家中的4個冰箱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著各類食材，他還要求倪太給他買一個“棺材大”的冷凍箱——倪家約法三章，倪匡的稿費和倪太一人一半，去美國前，倪匡的那一半花天酒地千金散盡，現(xiàn)在所有支出自然都要得到倪太審批。

“三藝?yán)先恕痹诿绹鴮W(xué)會了用電腦看新聞、寫作、回郵件。倪匡對電腦等一切現(xiàn)代科技向來排斥，不屑擺弄。他聽收音機，要聽5個臺，就讓倪震買來5個收音機固定好頻道，收聽哪個臺打開相應(yīng)的收音機即可。

一次倪太從香港省親回美國，帶回一個手提電腦，倪匡大驚：“按了幾下，什么東西都能找出來，我和我女兒都嚇了一跳，大叫‘電腦怪妻！”

在美國不用爭分奪秒寫稿，足不出戶便多了閑暇，他又念及香港的一切，無奈之下向“電腦怪妻”學(xué)習(xí)用電腦瀏覽網(wǎng)頁，大驚“太神奇了”。

在華人電腦專家粉絲的幫助下，他還學(xué)會了聲控寫作。他每天勤加練習(xí)，并不斷添加詞語存儲，最后電腦已經(jīng)不能識別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已然習(xí)慣了倪匡的風(fēng)味普通話。學(xué)會聲控寫作后，他嘚瑟的方式是取人名不再從簡，而是越復(fù)雜越過癮，從前手寫越簡單越省事，人物名字都叫“王一中、丁一山”，現(xiàn)在以電腦代筆，就成了“鑾鑾”之類。

硬件更新跟得上，倪匡的軟件也更迭得迅猛。他玩過一陣微博，還和蔡瀾受邀做直播。在微博上和粉絲互動，談的都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和藝術(shù)。

他還跟我探討了最近讓他困惑不已的問題：“親子鑒定和父親基因重合度有99%，那母親只有1%嗎？我問了好幾個人，都不知所云?！彼蛭业难凵瘢棺频孟褚粋€十幾歲的渴學(xué)少年。

（詩 韻摘自《南都周刊》微信公眾號“nbweekly”，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