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辰
二十年前,我是《警方》雜志的編輯,滿世界找名家約稿。作者隊伍從作家到記者,最后蔓延到高校的專家學者。
至今記得在深藍的格子間,主任給我一張名片,“你這次去北京一定要見公安大學的于洪笙老師,他的先生胡小偉是詩人,也可以約稿?!?/p>
于老師在電話里熱情爽朗,像三伏天的太陽,她愛說愛笑,聽起來極為親切。
當年我是初生牛犢,他們家住得比較偏,我摸索了大半天,還買了一兜紅蘋果。
胖胖的于老師站在午后火辣辣的陽光下,身后是一望無際的綠草地。她等著我,宛如圣母瑪利亞,老遠就沖我張開了懷抱。
她的屋子充滿書香和藝術氣息。不止是排書成墻的緣故,書架上的玩偶憨態(tài)可掬,長大了的兒子們在相框里帥帥地笑。她高大英武的胡先生連鞋斜臥在長沙發(fā)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們漫談著,須發(fā)花白,卻是頑童腔。
后來她零星地給我?guī)灼S筆,文字如白羽在青青草原上悠然展翅,果然飄逸。
于老師通曉文學史,熱衷于偵探小說研究,對國內外的偵探文學了如指掌。她像孩子數星星般地講起柯南道爾、阿加莎-克里斯蒂、海巖、藍馬,從作家到作品,一直講到活躍在文壇的公安作家孫麗萌、胡月、許藝等等,敘述如長江黃河,氣貫長虹,收都收不住。最迷人的是,她身上恰到好處地混合著母愛與童真的氣息。
送我出來,夕陽紅彤彤的,掛在枝頭像北京糖葫蘆,我們在夕照下擁抱了又擁抱。
那時候我剛巧迷上了偵探小說創(chuàng)作,一口氣寫了兩個長篇,于老師都喜歡。《守口如瓶》她看完不過癮,晚上專門來電話一席長談。過幾天又來電說,某個細節(jié)因為我年輕,對生活理解不夠深入,如此這番修改一下更好。
于老師給出的恰恰是一個凸顯人物靈魂很關鍵的細節(jié),如同點石成金。在以后漫長的創(chuàng)作中,我常常會想起她點評小說的格調和語氣,我甚至會以她那連蛛絲馬跡也不放過的凌厲目光來審視自己的作品。
晚年的于老師全力以赴于中國的偵探小說事業(yè),偵探小說協會多次找我約稿,給我寄過幾年資料。可惜我一頭鉆進了兒童文學,離公安文學越來越遠。
于老師不舍不棄,她一再希望我將偵探小說兼顧到底,就像媽媽哄孩子一樣耐心十足。
2007年我在魯院讀兒童文學高研班,適逢全國偵探小說大會召開,她把我和另一位寫兒童文學的公安作家楊老黑特邀過去。
那也是一個金光閃閃的盛夏,會場濟濟一堂。于老師穿著黑底白花襯衫,精神抖擻,她在臺上喜滋滋地講,“今天是個美好的日子—”
猶如飛船推開波浪,陽光普照大地。
于老師不施粉黛,不穿時裝,微微發(fā)福的身子骨里因為藏著對事業(yè)對眾生對真理的熱愛,她一說話,就輻射出強大而無邊無際的力量,讓眾心緊緊圍繞著她,匯成一個明亮、澄澈、飛揚的中心。
這些年于老師和我斷斷續(xù)續(xù)通郵件、打電話。她愛我僅僅因為我愛文學,于是她敞開懷抱教我,無欲無求,十多年不厭其煩揮舞著她柔和而嚴厲的長鞭。而我竟如一個任性的游子,離她只是漸行漸遠。
是年8月,公安部召集公安作家培訓,我頭一個就詢問于老師。
接待我的馬德仲老師像被我嗆住了,停頓片刻才低語道,于老師已經走了。
怎么可能?
上個月走的。
我的心上像插了把飛刀。我從未想過于老師會走,她是那么遼闊、健朗。我以為她會是草原上永不落的太陽。
那胡老師呢?我不甘心地再問。
他前年走了。就是因為胡老師走了她才走的。
我知道于老師多寵胡老師,好像他是她的第三個兒子。而胡老師也摯愛著于老師,他們去哪都一起。有回走長途,汽車顛簸得厲害,一車人都困倦了。胡老師剝了一個桔子,覺得味道甘美,便高高舉著,從車子最后搖搖晃晃到最前面,送給親愛的于老師,說,“這桔子真甜,嘗嘗?!?/p>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難道他們是“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中的那對雁兒?一只被死神獵去,另一只悲鳴不已,撞地而死。
會上碰到內蒙古作家孫麗萌,她說,“我一直要去見于老師,每次她都說不方便。誰料—我當時放聲大哭啊,我都快六十的人了哭得就像個小孩?!?/p>
公安大學另一位老教授杜元明先生開場白就說起于老師,深深感嘆她對偵探小說的貢獻。
“我和她就住上下樓,胡老師走后,她突然就變了。原先愛說愛笑的一個人,出門總是帽子口罩捂得嚴嚴實實,跟誰都斷了往來?!?/p>
我的眼淚始終像凝結在云頭上黑沉沉的雨,又像重露點點潮濕在心頭,可能終究化不成嘩啦啦流淌的熱淚,來償還我那如文學之母的于老師了。
興許熱愛偵探小說的于老師故意給我們設了這個不辭而別的局。
那樣她在我們生命里就永遠是健朗的遼闊的喜樂的,她依然朝氣蓬勃地活在她和胡老師的愛情里,活在她為偵探小說四方奔走的激情里。
也許她希望這場離別我們用一生來完成,仿佛我們有多愛創(chuàng)作,才是有多愛她。
她要這個答案。我猜對了嗎,愛提問的于老師?!
《紅樓夢》里,寶玉那塊頑石先天無事,澆灌過一株枯草,絳珠仙子黛玉一生便還以眼淚。
于老師那么硬氣的人肯定不喜歡我們哭,她甚至連讓我們?yōu)樗龘?、焦慮都不舍得。她在天堂一定燦然笑望著我們,就像明月松間照,驕陽越高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