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清揚
海浪一次比一次虛弱地沖上灰白色的沙灘,它有形無力的手有頻率地搭上岸的肩然后松開,重復著低語的呢喃,帶走刺人的塑料封條、鮮亮的包裝袋、無意識的腳印和戀人們的海誓山盟,只留下自己冷漠而輕柔的吻。大約在傍晚七八點的時候,海鳥會經(jīng)過這里,盤旋一陣,眼里還留著許多人和他們五顏六色的傘的影子。而當?shù)诙焖亠w回來時就只有被海浪輕撫過的海灘,海鳥不能夠理解這種吵鬧的聚會,也不懂會消失的東西存在的意義。
一個人死了,過了一百年以后,沒有人記得了。那么,他存在過嗎?
人很容易懷疑活著的必要性。有時候我坐在桌前撐著頭記下兩道錯題,會想起去年暑假復習過的那一摞卷子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被奶奶賣掉,被收垃圾的人送到工廠再回收,變成一摞劣質(zhì)的再生紙卷子放在嬉鬧的小學講臺上,然后一排排小學生會一邊奶聲奶氣地開著無聊的玩笑,一邊接過試卷抱怨著再生紙的粗糙。
兩年前的寒假,因為電腦內(nèi)存不夠,我把三年前花了一周時間整理的圖片文件夾丟進了回收站。
我有一個曾祖母(按老家土話我一直叫她太太)。我不大了解她,只是每年去她家拜訪一次,每次她都會滿臉帶著笑塞給我發(fā)潮的點心和花生米。一年前,我起床時看見媽媽的臉被手機的光照出了皺紋,她和我說太太走了。我說嗯。吃早飯的時候她問我:“你會記住太太嗎?”
太太的客廳里吊著好幾只垂懸的蜘蛛,墻上掛著一個笑得和藹的老先生的黑白照片,門前有條大狗,叫囂著撲向每一個過路人。
有次語文考試,作文題目是“錯過”,我就寫了太太——在我的記憶里,太太還應該在那兒的。天很亮,狗在屋外,豬圈發(fā)臭,門前坐著個老人。那天下午,我該說的沒有說。回不來了,也就不必追。想追也追不上了。
具體措辭我忘了,只記得那篇作文分數(shù)不算太高,大概是因為題材有些老套。但同桌說寫得太好了,不知她現(xiàn)在是否還記得。
之后我再沒有見過那幢破爛的房子,似乎一切都隨著太太的離開而消失了。
從前我寫作總是為了證明點什么東西,所以很累,也寫不出來?,F(xiàn)在我只是為了講述什么東西,做一個講故事的人,總是很輕松的。
有篇故事說一個小男孩去給喜歡的女孩買水燈,他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到集市時,燈火已經(jīng)暗了,男孩沒買到水燈。故事就這么結(jié)束了。故事訴說意義,但不為意義而存在。
吟游詩人唱過的歌如今只留下言語。
海鳥也喜歡唱歌。每一天每一只鳥的聲音各不相同各有意趣,交織成無數(shù)龐大的樂章。
可惜對于沉默的海浪而言,從遠古到今天,或許也不過是一場緩慢的喧嘩與騷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