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
“有——廢書舊報紙——爛銅爛鐵——么——”
很多人回過頭,循聲望去,只見一擔大籮筐在游動。再一看,中間有個人,兩只大籮筐一前一后,人太矮小,就被擋住了。定睛再看,那人穿一身洗得灰白的中山裝,中山裝上衣的口袋里還插著锃亮的兩支鋼筆。于是,大家又怪怪地看一眼,搖搖頭,走了。
他不管,仍舊天天挑著一擔大籮筐,走街串巷,置身在城市的生活邊緣,一路不停地吆喝著。
有一天,我和他打了照面。他咧著嘴唇笑,眼瞇成了一條縫。他看著我空空的雙手,眼睛又繞過我的身子,移到我身后。我身后,一個拖板車的高大個,幫我拖著滿滿一車的書。
他說,你搬家呀?就一路上再也無話,但他總是在不遠處不緊不慢地跟著我。我聽得清他的腳步聲,我更知道他跟著我的意思。每回看他,他總是咧著嘴笑。然后,埋下臉去。
進了屋,我就不停地翻東找西。舊報紙、五花八門的雜志、硬紙盒、啤酒瓶、塑料罐……一股腦兒,能找的都找了出來,堆在他面前。他就咧著嘴唇笑,笑得眼瞇成了一條縫。他手不停地忙,熟練有序——折、疊、碼、齊、捆,然后,過秤,付錢。錢貨兩清了,才小心翼翼地拿進籮筐。
他挑起籮筐要走時,又回過頭來說:“我姓耿?!比缓螅种齑叫???次倚牟辉谘?,他又放下籮筐,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一筆一畫地寫著,邊寫邊說:“耿,耳朵旁生個火字,是明亮、光明的意思?!?/p>
我見他這般認真,便念了一句古詩:“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p>
他愣怔了一下,有些茫然,然后看著我咧嘴一笑,說:“還是您有學問?!彼厥掌痄摴P,突然又抬起頭看我,沒由頭地咧嘴笑說:“我的大女兒寶珠,在北京大學讀書呢?!闭f完,臉上飄滿抑制不住的得意。
我看出他的小心思,也替他高興,說:“難怪你天天收破爛勁頭十足呢。”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說:“你可是老有學問呢,她哪當?shù)媚銌??你把電話寫給我,我告訴寶珠,讓她好好跟你學出息,也出一本一本磚頭厚的書,光耀門庭……”
我知道耿老爹嘴上這么說著,其實女兒在他心里如寶貝珍珠一般,驕傲著呢。走遠了,他又轉(zhuǎn)過身來,我看見他咧著嘴唇笑,眼睛瞇成一條縫。
難為了這個耿老爹,家住郊區(qū),離城二十多里路,天蒙蒙亮就進城,天黑才往家趕。每一個大白天,他都是整天到處轉(zhuǎn)悠,不停歇,像一尾魚,游動在生活的海洋。
每回,和耿老爹碰到一起,我只要一說到“廢品”二字時,他總要及時地糾正,說:“不是廢品,是破爛!我們收破爛的,破爛就是寶貝,就像你們讀書人把舊書當寶貝一般?!彼€說,人也一樣,只要有想頭,就不會成為廢品。說廢品時,耿老爹了無精神;說破爛時,卻一臉燦爛。
耿老爹是個認真的人。他的大女兒果然不久就和我聯(lián)系上了,隔三差五問我一些書里的東西,有時也說起他這個收破爛的老爹,有幾次很心痛的樣子。我就告訴她:“你莫擔心,你老爹很陽光,很充實,很幸福?!?/p>
后來,我和耿老爹成了朋友。每逢節(jié)慶日,他總要上門來,要我為他家寫對聯(lián)。他家的對聯(lián),都是他自己先掏出鋼筆一筆一畫慢騰騰地寫就,我再按照他寫下來的書寫。他的對聯(lián)多為“普天同慶,大地皆春”“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勞動致富人添喜,勤儉持家春增色”,算不得新鮮,也算不得不好。
然而,耿老爹的大女兒和我的聯(lián)系卻慢慢地少了。再看耿老爹,一根扁擔橫在兩只大籮筐上,有幾次見他孤獨地蹲在兩只大籮筐中間,蔫蔫的……再后來,耿老爹從縣城里消失了。有人說,寶珠生了一場大病走了,耿老爹人整個兒垮了。也有人說,耿老爹后來去了另外一個城市收破爛,他的二女兒在那個城市的重點高中寄宿上學。
如今在我生活的縣城里,收廢品的個個都騎著小三輪,“突突突”在城市中穿行,擴音機里一路傳出標準的普通話。每每看著他們,我就想起了耿老爹,想起他挑著一擔大籮筐在城市里游走,想起他和他的女兒,還有他上衣口袋里锃亮锃亮的兩支鋼筆(秦丁丁薦自2016年12月5日 《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