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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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國“文定書堂”考述
王立新
(深圳大學 人文學院 哲學系,廣東 深圳 518060)
胡安國“文定書堂”至少有六處。北宋京師汴梁、南宋都城臨安,還有湖北荊門的原住址,都可以算作是“書堂”。因為古人于住所中讀書,故其住所,即是“書堂”,尤其對于那些以讀書為職志的士大夫來說,更應當是如此。以后來有爭議的說法而論,還有三處,一在湖南湘潭的碧泉,一在湖南衡山紫云峰下,一在福建崇安即武夷山下的老家。
胡安國:胡文定;文定書堂
胡安國籍里,在今福建省武夷山市下陽鄉(xiāng)胡坊村。
胡安國的五世祖,為躲避唐末戰(zhàn)亂遷至崇安縣開耀鄉(xiāng)五夫里之籍溪村。這是宋時的名字,民國時稱為崇安縣叢籍里胡坊(民國《崇安縣新志》卷三),現(xiàn)在名稱為福建省武夷山市下陽鄉(xiāng)胡坊村。籍溪是村前的一條清流。
《武夷勝境理學遺跡考》中,有《胡安國故居》一文。其文稱:“‘胡安國宅在叢籍里胡坊’(《民國崇安縣新志》卷三),即在今之下陽鄉(xiāng)胡坊村,故居遺址現(xiàn)今仍可依稀辨認。”未附圖片。同文又稱:“‘安國嘗以朝廷所賜金令從子原仲(即胡憲)重建,稱文定書堂。’”所據(jù)皆是民國《崇安縣志》卷三。
本文作者認為,胡文定書堂至少應該有六處。北宋京師汴梁、南宋都城臨安,還有湖北荊門的原住址,都可以算作是“書堂”。因為古人于住所中讀書,故其住所,即是“書堂”,尤其對于那些以讀書為職志的士大夫來說,更應當是如此。以后來有爭議的說法而論,還有三處,一在湖南湘潭的碧泉,一在湖南衡山紫云峰下,一在福建崇安即武夷山下的老家。
這六處非常明確的住所中,汴梁和臨安的,顯然是官給的住所,湖北荊門的,是因為官湖北而自己“置辦”的,福建老家的是祖宅,湖南湘潭和衡山的兩處,是躲避戰(zhàn)亂來到湖南時臨時搭建,后來成了最有紀念意義的“書堂”,就是這兩處住所,乃是因為他的傳世作品——《胡氏春秋傳》,主要就是在這兩處住所里完成的。
胡安國在湖南湘潭、衡山的兩處住宅,還有福建崇安老家的舊宅,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文定書堂”?其實這不是個學術問題,而是地方政府和地方勢力(包括宗族勢力),為了爭搶所謂“旅游資源”,所展開的毫無學術意義的“內(nèi)訌”。雖然如此,作為學者,還是要把歷史事實的真相傳達給世人,這是學術研究本身的內(nèi)在要求。
其實就如我前面所說,胡安國的“書堂”,雖然至少有六處,但是真正寫作《春秋傳》的,就是湖南的那兩處。
衡山紫云峰下的“文定書堂”,之所被稱作“春秋樓”,就是因為胡安國晚年著述《春秋傳》時,在這里的時間多于在碧泉“文定書堂”的時間,這是非常明確的,不用討論。但是湘潭碧泉的“文定書堂”,也是胡安國著述《春秋傳》的場所,而且這里有他早期的很多弟子,尤其是彪虎臣和楊訓,他們都是“碧泉書院”的元老,在后來胡宏主持碧泉書院的很長時間里,兩位都還經(jīng)常往來于胡氏在碧泉的住宅——碧泉書院,他們不僅是胡安國的得意弟子,也是胡寅、胡寧、胡宏兄弟的知心朋友。而且他們的子弟也都是碧泉書院的學生,尤其是彪虎臣的兒子彪居正,就是在張栻成了胡宏的首席弟子之后,依然是胡門的“大師兄”。
但是就是在胡宏主持碧泉書院的整個過程中,胡宏并非只在碧泉書院生活,他經(jīng)常往來于南岳和湘潭之間,也經(jīng)常到衡山紫云峰下的“文定書堂”小住,他的很多著名弟子,像吳翌、趙師孟、趙棠等,都是衡山人。張栻說自己的老師“悠游于衡山下余二十年”,還有胡宏自己的很多寫衡山的詩歌,就是最好的明證,不必另外再找其它的證據(jù)。
湘潭碧泉的胡文定書堂,是胡安國教授生徒,開創(chuàng)學派的所在,《春秋傳》撰述工作的一部分也曾在這里進行。衡山紫云峰下的文定書堂,世稱“春秋樓”,后稱“文定書院”,主要是胡安國晚年傾力撰述《春秋胡傳》的所在。而福建老家的“文定書堂”,其實是胡安國十七歲以前的老屋,胡安國在那里經(jīng)歷了幼年、童年和少年的歲月,當時胡安國在福建讀書,主要的目標只是科考。后來胡安國離開家鄉(xiāng),老屋送給了侄兒胡憲。魏元履、林之奇、朱熹等,一時福建地區(qū)的文化名人,都曾在這里受教于胡憲。
上引方文稱:“文定書堂現(xiàn)雖已圮毀,但據(jù)東南三賢之一的張栻所寫的《過文定書堂》一詩中可以窺見胡安國故宅的風采與其宅主為人的風范。詩曰:‘入門認碧溪,循流識深源。念我昔來此,及今七寒暄。人世經(jīng)幾變,寒花故猶存。堂堂武夷翁,道義氏所尊。永袖霖雨手,琴書賁邱園。當時經(jīng)行地,尚想笑絲綸。愛此亭下水,炯若玻璃盆。晴有浪花涌,靜見潛鱗翻。朝昏遞歲月,俯仰鑒乾坤。因之發(fā)深感,倚楹更忘言?!盵1]132
《胡安國故居》作者所引張栻《過胡文定公碧泉書堂》詩,在南軒集卷二,詩文如下:
“入門認溪碧,循流識深源。念我昔來此,及今七寒暄。人世幾更變,寒花故猶存。堂堂武夷翁,道義世所尊。永袖霖雨手,琴書賁邱園。當時經(jīng)行地,尚想語笑溫。愛此亭下水,固若玻璃盆。晴看浪花涌,靜見潛鱗翻。朝昏遞歲月,俯仰鑑乾坤。因之發(fā)深感,倚楹更無言。”(《南軒集》卷二)
此詩應作于宋孝宗乾道四年,即1168年。距離張南軒初來湘潭碧泉的宋高宗紹興31年,剛好七年。張南軒于紹興三十一年正式赴碧泉拜胡宏為師。
此詩所寫,顯然是寫湖南湘潭的“文定書堂”,即后來的碧泉書院?!逗矅示印纷髡?,誤將此詩當成張南軒為福建崇安文定書堂所作。同時,《胡安國故居》一文所引南軒詩,也有較多的文字錯誤,兩相對比便知,無需一一辨正。
張南軒另有賦胡文定公碧泉書堂詩,全文如下:“下馬步深徑,洗琖酌寒泉。念不踐此境,于今復三年。人事苦多變,泉色故依然。緬懷德人游,物物生春妍。當時疏闢功,妙意太古前。屐齒不可尋,題榜尚覺鮮。書堂何寂寂,草樹已芊芊。于役有王事,未暇謀息肩。聊同二三子,煮茗蒼崖邊。預作他年約,扶犁山下田。”(《南軒集》卷三)詩前有題記,稱:“淳熙乙未春,予有桂林之役,自湘潭往省先塋,以二月二日過碧泉,與客煮茗泉上,徘徊久之?!泵鞔_交待自己所借以抒發(fā)情懷的胡文定書堂,在湖南湘潭碧泉。
淳熙乙未是1175年,“念不踐此境,于今復三年。”表明張南軒于1172年,也曾來過湘潭碧泉。
引張栻描寫碧泉的詩篇于此,只是為了證明張栻筆下的胡文定公書堂,是胡安國在湖南湘潭碧泉讀書著述的書堂——居所,后被胡宏改造成為真正的書院。而不是福建武夷山的“胡文定書堂”。
張南軒是在紹興31年正式拜胡宏為師,地點在湖南省湘潭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稱碧泉鄉(xiāng)碧泉村,現(xiàn)稱錦石鄉(xiāng)碧泉村。書院原址現(xiàn)為民居,碧泉出水積潭,里人稱為碧泉潭。里人飲食與洗滌,皆賴此泉。書院正房原址,1997年,為79歲老人譚澤廣居所。今不知老人安在否?
張栻與此泉有深刻情感,故發(fā)而為詩。張栻一生可能沒有到過福建,尤其沒有到過福建的“胡文定書堂”。福建原本沒有所謂“胡文定書堂”,胡安國雖然生長在福建崇安,早年的住宅,可能也曾經(jīng)用以臨時讀書,但福建的這處“文定書堂”,不過是胡安國一般的識字、讀書場所,而不是專門著述《春秋傳》,這里是胡憲教授生徒的所在,胡安國沒有在這里帶過學生。那時,胡安國也許還不知道什么叫“春秋學”。胡安國真正用于講學著述《春秋》的,一共有兩處。一處在湖南湘潭碧泉,另一處在衡山紫云峰下。胡安國著述《春秋》,最后主要在紫云峰下的“文定書堂”,所以這里后來才被稱作“春秋樓”。張南軒所寫的書堂,確實是湘潭的碧泉“文定書堂”。而福建崇安(今稱武夷山市)的“文定書堂”之作為住宅,在胡安國離開福建移居湖北荊門以后,送給了侄兒胡憲。胡憲住在這所老宅中,生活、講學,就連福建老宅的“文定書堂”牌匾,也是胡憲為了方便招引遠近生徒前來就學而懸制。大約同時也是為了表明,自己所講授的是叔父胡安國的學術思想,表明自己的學術淵源出自叔父胡安國。
胡憲為了生存,曾用這所胡安國在福建老宅做過醫(yī)藥生意。有關這一點朱熹有明確的交代:“籍溪廳上大榜曰:‘文定書堂?!f開藥店,‘胡居士熟藥鋪’并諸藥牌,猶存?!保ā吨熳诱Z類》卷101)這里已經(jīng)明確地交待了,直到懸制“文定書堂”的牌匾以后很長時間,朱熹等前來就學與胡憲時,原來藥鋪里的藥牌等遺物還有存留。朱熹的這個說法,也同時透漏了另外一個信息,就是胡憲時佛教的居士,胡宏《五峰集》里有兩封胡宏攜給堂兄胡憲的信件,對胡憲“沉溺”于佛教,以及深服佛教精微的說法,進行了耐心的說服和直接的批評,同時也對禪宗和儒家的區(qū)別,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分析剖判。兩相對證,足見當年胡憲對于佛教禪宗的執(zhí)迷程度。
朱熹是胡憲弟子,實實在在地跟從胡憲學習七年,后來還一直交往,直到紹興三十二年(1162)胡憲過世。胡憲的《行狀》之一,就是朱熹所作(另一為林之奇所作),朱熹對胡憲非常了解,朱熹的說法應當是絕對可信的。
福建的這個“文定書堂”,后來的情形不易確知。但明代崇儒,英宗正統(tǒng)二年(1437),朝廷詔以胡安國從祀孔子廟庭(《明史》卷10),憲宗成化二年(1466),追封胡安國為建寧伯(《明史》卷50)。(清人吳乘權等《綱鑒易知錄》卷6,稱此事在成化三年七月,不知所持何據(jù)。今暫依《明史》。)此事不僅《明史》有載,明人余繼登的筆記《典故紀聞》卷14等亦有記載。成化間的建州守令彭勖(字祖期,永豐人,明成祖永樂十三年即1415年進士),曾在任職期間于建州修建“尊賢祠”,以供奉胡安國、真德秀和蔡忱(《明史》卷161)。這是福建崇安的“三賢祠”,但與湖南湘潭隱山的“三賢祠”不同,隱山的“三賢祠”,供奉的神主,是胡安國、胡寅、胡宏父子三賢,而福建崇安明朝所建的“三賢祠”,供奉的是胡安國、真德秀和蔡忱。同時,福建的“三賢祠”,顯然不應該是胡文定當年在崇安的故宅,因為受供奉的不只胡安國一個人。
本篇作者于研究湖湘學派的過程中,嘗遇一在衡陽市黨校工作的胡氏后人,他堅持說碧泉書院在衡陽而不在湘潭,雖沒有證據(jù)但語氣很堅定,且不容人說服。其實這是一種奇怪的心理,好像只要在衡陽,他就會怎么樣一般,其實大可不必這樣。胡文定是中華民族歷史的驕傲,他為中國的歷史尤其是學術史、思想史、教育史都做出過不小的貢獻,沒必要非是胡氏家族(或其中的某一支)的驕傲和某地方的驕傲。當然,某地方和胡氏的某一支,引胡文定為自己的驕傲,這是一件好事,搶圣賢總比搶錢和搶權要高尚,表明他們有價值感且有追求崇高的良好用心。但學術是嚴謹?shù)?,最好不要故意下沒有絕對把握和確鑿根據(jù)的結論。因為歷史是要傳給后人的,貽誤了后人,歷史的真相就會模糊。歷史并不是小說,學術也不是生意,可以隨意編造、販賣,只要能討別人說自己好或能給自己帶來益處就行。學術的研究和歷史的陳述,出現(xiàn)差錯,這是在所難免的,但卻一定不要故意搞錯,這樣會使學術失掉應有的信譽。如果一個民族或一個國家的學術都失去了必要的信譽,那這個國家和他的人民都將因此失去信譽。這個國家或民族的基本的道德品質就會受到世人的懷疑。
(責任編校:張京華)
2017-07-05
王立新(1962-),男,黑龍江青岡人,深圳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中國哲學專業(yè)博士生導師。
B2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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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7)09-00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