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中國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

當下社會，許多人開始懷念1980年代，眷念那個時代的開放、真誠、熱情和創(chuàng)造性，詩歌界尤為明顯。說到八十年代詩歌，不能不說《詩歌報》，不能不說1986年，以及《詩歌報》《深圳青年報》聯(lián)合舉辦的“1986中國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特別是“大展”，這是必須要說到的中國詩壇的大事件，是中國當代文學史及詩歌史上的一座高峰。

一、《詩歌報》的前“大展”時期

作為策劃實施“大展”的兩個主要人物之一，我首先要說，對于《詩歌報》來說，“大展”不是憑空而起、突然降臨的“飛來峰”。在“大展”之前，在《詩歌報》早就存在一個“前大展時期”?！按笳埂笔?980年代現(xiàn)代詩歌的一個高潮，然而在《詩歌報》，在“大展”這個高潮之前，早已經(jīng)潮起潮落，波濤洶涌。

“大展”特點之一，是推出了幾十個詩歌團體，而《詩歌報》早在1985年4月6日就開辟了《詩社紛紛來如潮》專欄，每期都介紹10多個詩社。此外，還開辟了《全國詩社作品交流中心》，《校園詩社》等專欄，介紹詩社成員，發(fā)表他們的作品及他們的詩歌理論主張。到“大展”之前，《詩歌報》推介的詩社有一百多個。

“大展”之前，《詩歌報》推出了4期《崛起的詩群》專欄，每期都是橫跨兩個版，總共發(fā)表50多個詩人的簡介以及他們的詩論和詩歌作品。還推出一個整版的《巴蜀詩頁》，專門介紹了四川“非非”等詩歌群體。

以《崛起的詩群》《巴蜀詩頁》《全國詩社作品交流中心》等欄目為標志的“前大展時期”，無論是作者的陣容，還是作品的質(zhì)量，都超過了后來的“1986中國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

當然，后來的“大展”規(guī)模及其產(chǎn)生的轟動效應，是“前大展”不能比的。

二、對于“大展”情況的一些說明

“1986中國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自問世之日起，就在中國詩壇引發(fā)一場超級地震，詩歌界為此爭論了近三十年，其影響的余波至今不絕。

今年是“大展”問世30周年，由于時隔久遠，加上史料的日漸稀缺，有一些關于“大展”的議論漸漸淪為了主觀想象，與實際情況出現(xiàn)了偏離，作為第二發(fā)起人和共同策劃實施者，我有必要為恢復“大展”的歷史原貌說幾句話。

1、大展是徐敬亞先生發(fā)起的，但不是他一個人完成的。毫無疑問，徐敬亞先生是“大展”的第一發(fā)起人，是“大展”的總設計師和操盤手，他的貢獻無人可以撼動。但是，《詩歌報》能夠參與“大展”，使“大展”產(chǎn)生專業(yè)影響力，主要是我發(fā)起的。我說過，我代表了《詩歌報》的先鋒性和探索性，當徐敬亞把他的想法告訴我，經(jīng)我向《詩歌報》領導人嚴陣先生、蔣維揚先生匯報、解釋、游說，《詩歌報》才有可能參與并成為主辦單位。所以我說自己是“大展”的第二發(fā)起人。

2、徐敬亞在“大展”之前，都是和我聯(lián)系，共同策劃實施“大展”的具體事宜，也就是說，徐敬亞在“大展”之前，從來沒有和蔣維揚先生聯(lián)系過。徐敬亞后來在多個場合，說他為了“大展”，與《詩歌報》的蔣維揚、姜詩元聯(lián)系，一拍即合云云，這是他記憶出了偏差。早在“大展”之前，徐敬亞到《深圳青年報》擔任編輯期間，我們就已經(jīng)開始聯(lián)系。他曾經(jīng)在《深圳青年報》的《兩界河》文學副刊，發(fā)表了我的《本年度潮濕》組詩5首；應當說作為報紙副刊，一次性發(fā)表5首詩，動作算大的，體現(xiàn)了徐敬亞“真哥們的真友誼”。我的組詩的題目本來叫《潮濕》，是徐敬亞給我加上了“本年度”三個字，他說是為了增加“當下感”，我采納了他的意見，一直沿用至今，并成為我詩集的名字。徐敬亞先生后來還為這5首詩編發(fā)了徐曉陽的評論文章《憂郁而粘稠的雨季——評姜詩元的詩》。

3、徐敬亞在“大展”之前沒有和蔣維揚先生聯(lián)系過，這在蔣維揚先生的《一封由“大展”引出的信》中得到佐證，蔣維揚先生說，徐敬亞“通過青年詩人、時任《詩歌報》編輯的姜（詩）元同志牽線”（實際上，我做的事不僅僅是牽線，后話再說）聯(lián)系了詩歌報，他并沒有說徐敬亞和他聯(lián)系過。

徐敬亞給我寫過多封信，大都遺失了，幸好留下一封信，從中可以看出若干問題，全信如下：

詩元

收你27日信后我很高興！看來我估計得對，詩歌報有魄力！我也注意到你們發(fā)了有詩群和非非等，你的文章也表明你們是逐浪潮的。在國內(nèi)詩刊報中，你們干的最放感，這是我們合作的基礎。

我很早就想辦大展，來深后一直被動。今年才有可能的精力。我給你去信時，已同報社頭打過招呼，并且已積了稿子。收你信后，為慎重起見，我又重新將你的信提請編輯部和總編副總編并在編委會上討論——已一致通過。

些小修改和補充，如下：

1、那就編四個整版（你說可四可二）。

2、各家發(fā)兩整版。

3、署名分別要用“主客式”，你署《詩歌報》《深圳青年報》聯(lián)合主辦，我署青報詩報合辦。

4、各自分付稿酬。

以上2、3、4點均為你的意見。

5、同意你們的審稿權，特殊情況下（你話）你們有權處理。你應相信我不會太讓你們費事。有變動通知我便可。

6、版面不宜過“花”，所以可分別排版，由我們統(tǒng)一制作通欄標題：

“……大展”，100級以上圓黑字號，植字照排后寄你，由你們制鋅板，——這樣雙方?jīng)]有經(jīng)濟往來。標題植字，由我找人弄，不用錢。

我們逢二、五出報。

7、時間，我想10月21日較好，這也符合你說的10月10日前下稿的意見。周二，雙方同時上報，我們用2、3版，你們的版面由你們酌定。

8、我7月5日已發(fā)約稿信，目前稿件已有20多個流派。我昨又打印一信，再發(fā)出，以求稿件更好。25日我去蘭州開會，走前將手中稿子編完，9月上旬歸來時，我想路經(jīng)合肥，帶去我報約請函（你們說過）如你所愿。派1—2個人同我一起來深圳定稿，怎樣？來深費用你們自己出，九月中旬好不好？多少人，你們定。如你們不來，我便不經(jīng)合肥了，回來編完稿子，在10月10日前把稿子寄到你的手里，以上事項請你們回復一下。

另，報社意見，此舉必帶來大量郵購（我估計可至少增加1000份發(fā)行），我的意見，統(tǒng)一由《詩歌報》發(fā)行。大展刊出前，同期報上也發(fā)郵購消息，分別在兩家報上發(fā)出大展消息，連發(fā)1-2或3期及郵購辦法，出報后我們將一定數(shù)量的《深青報》郵至你報，統(tǒng)一由你們“成套”地郵給讀者。我想，此舉從發(fā)行角度看是樂觀的，每流派估計可要100份，如30流派便3000份，還可能更多。（我們當然給發(fā)行量，不過那錢太少。）

至于評論界，我看會有反響，1、興奮、支持、評論；2、表示我們“拔苗助長”之感。他們不重視創(chuàng)作，是因為這幾年創(chuàng)作上不夠有力量，無明顯對象。至于拔苗，我是想伺機請這群詩魔詩鬼們自己拔頭發(fā)一舉一一總要人為一些。不能全聽自然。

是否可稱流派？我至10月10日前想再考慮。雛展、潛流、亞流派群等等，再想，也想再審視一下作品。

4000字文章如我寫，我當然不會滑（？）意平庸。這一點，只恐你們怕險。但我亦非當前，所以我估計基本同預想?，F(xiàn)在的問題是，我想兩家報社，都應有一文章，另一文章可以由你們、我們寫。我們寫便是曹長青寫，一定會有銳氣！他是我報副總編，黑大77級畢業(yè)，有文采，有創(chuàng)新意識、哲學意識。出過《詩的技巧》一書（與謝文利合編），我傾向于他寫。如你們有合適的人，你可來信商量。但你們看原稿時間少，怎么辦？我想，開始時文章（兩篇）均可由我們寫，以后的評論（將大量的）可以由你們?nèi)娓恪?/p>

你的詩怎么參加？你還有什么推薦？請寄我，你們有流派嗎？不參加流派我就單發(fā)，請寫示我。蘭州會你們誰去？

你的文章我讀過了，我（有）膽氣，也不乏理論。關鍵一點是你看到了又一個潮頭。而很多人茫然。

字草望諒，我是控制不了速度。

敬亞敬禮

八月十日晚

附記：

此舉我們好好搞一搞，85年3.21我們搞的那個詩專版，《詩刊》《詩選刊》等都選了，甚至《新華文摘》也選了?！吨袊膶W》海外版（英文）也選了。就是抓住了或說碰了一個時機！你分析過了，目前形勢很好，流派展出后一定會有大反響！包括海外，香港的朋友會關心！

盡快復我一信，我們就拍手敲定。

4、從徐敬亞的來信中可以看出，我和他為了“大展”的諸多事宜，曾經(jīng)多次協(xié)商，反復切磋，涉及《詩歌報》方面的事，由我負責搞定，他并沒有和《詩歌報》其他人再作聯(lián)系。徐敬亞最初提出的大展名稱是“中國現(xiàn)代詩流派大展”，是我提出來將“流派”改為“群體”，我是根據(jù)大學里學的文藝理論知識，知道一個文學流派的產(chǎn)生，必須有相對共識的理論主張，有若干個創(chuàng)作主體及一定的代表性作品作為支撐，才能成立。根據(jù)當時的情況，許多詩歌群體都是倉促形成，不具備作為流派的基本條件，我們要打出“流派”的旗號，容易受到保守勢力的譏諷和攻擊。后來的事實也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許多批評“大展”的人，還是無視“群體”，而抓住“流派”來說事，以便否定“大展”的成色。

5、在徐敬亞這封信之前，我們的計劃是《詩歌報》和《深圳青年報》各拿4個版面，分兩期用8個版面推出“大展”，到最后決定時刻，是《詩歌報》這邊的領導，擔心動靜太大，引起更高級別主管部門的反彈，決定《詩歌報》只用2個版，所以最后才出現(xiàn)《深圳青年報》多出3個版的不對等的情況。

6、即使僅憑這封信，也可以看出我參與了“大展”的策劃，并不是蔣維揚先生所說的，我只是“牽線”的。從這個不準確的說法，可以看出蔣維揚先生不管或者是不了解“大展”具體情況，這也符合當時我在《詩歌報》工作的實際狀況。當時的主編嚴陣先生，編輯部主任蔣維揚先生對于我的業(yè)務能力是信任的和放手的，我要做的事，匯報了，他們點頭了，我就按照自己的意思辦，他們基本不問，甚至連我為《詩歌報》撰寫的大量文章，他們也只是做一些文字上的把關，幾乎不作大的修改。拿影視作品來比喻，領導就是制片人，可以決定作品的生死，但決定不了作品的藝術價值。我就是導演和演員，我沒有生殺大權，但我的能力和水平，可以決定作品的藝術水準和藝術價值。

對于徐敬亞這封信，我要補充的是，我作為《詩歌報》一方的代表，不僅參與了“大展”的策劃，還參與了組稿工作。在這封信里，徐敬亞說“目前稿件已有20多個流派（群體）”，“大展”最后呈現(xiàn)的是“59個群體（流派）”，可見大部分組稿工作，是在《詩歌報》《深圳青年報》確定合作之后進行的。既然已經(jīng)確定合作，我作為《詩歌報》的代表，就不可能不參與組稿等相關具體事宜?，F(xiàn)在依然可以查到的我為“大展”組稿的有關信息，其中有詩人周墻代表“三人行”詩社，說我為了“大展”向他們約稿，他們商量以后決定不參加。詩人老巢說，我曾經(jīng)通知他組成詩社，好參加“大展”，他沒有辦，錯過了參加“大展”的機會。詩人翟永明也說，參加大展是接到《詩歌報》編輯的通知，由于我早前編發(fā)過她的組詩《女人》，和她早有聯(lián)系，所以她說的編輯只能是我。這封信之后，我和徐敬亞參加在蘭州召開的“全國詩歌理論研討會”，無論是與會人員，還是遇到蘭州本地的詩歌作者，我們都一起進行組稿。散會以后，我倆一起途徑山西到北京，為“大展”組稿，詩人劉自立在寫我的一篇文章里說：“他（姜詩元）和徐敬亞一起赴京收集‘詩歌大展的稿子，那天在王府井，他患感冒，寡言寡語，只有徐敬亞在餐桌上滔滔不絕。”佐證了我們在北京為“大展”組稿的事實。至于具體的詩歌作品，我只記得李亞偉的《中文系》是我組稿并編發(fā)的?！按笳埂苯Y束幾年以后，我在北京惠僑飯店見到李亞偉，他為《中文系》一詩的發(fā)表向我表示感謝，從此結下朋友情誼至今。

三、“大展”是中國詩壇

“第二次人的解放運動”

關于對“大展”的評價，我在紀念“大展”20周年的文章里說了不少，這里不再贅述。

我還要說的是，近日在網(wǎng)上看到，徐敬亞先生在不同場合說到“大展”，多次提到因為他的不慎或他的放任，讓一些“低劣的”詩作混跡于“大展”，多有悔恨自責的意思。我倒是認為大可不必，對“大展”詩人詩作的評價，我比徐敬亞先生寬容得多，所謂“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首先肯定所有參加“大展”的詩人們，都是真誠的，都熱愛詩歌創(chuàng)作并力圖寫出滿意的詩作。即使是一些“不夠水準”的詩作，也都表現(xiàn)了青年詩人們的真情實感，正因為有了他們，讓我們看清楚了當時詩壇詩歌創(chuàng)作的原生態(tài)，看到了當時青年人思想感情世界的豐富性、復雜性及其深度和廣度。這些作品，即使詩歌美學價值不高，也是具有真實層面的認識價值。比起前30年充斥全社會的頌歌詩、獻媚詩、馬屁詩及虛情假意詩等詩歌垃圾，他們具有更高的存在價值。

還有一種說法，是“大展”沒有產(chǎn)生代表人物和經(jīng)典作品。我要說“大展”無需產(chǎn)生代表人物，這種只注重一兩個代表人物，而忽略群體，是過時了的片面的思維方式。參加“大展”的每個人都是代表人物，那就是代表自己，每個人都代表自己，這就是“大展”的民主氛圍和民主精神。而是否產(chǎn)生“經(jīng)典”不是“大展”的目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人表現(xiàn)或表達自我的一種方式，不是為了創(chuàng)造“經(jīng)典”，更何況“經(jīng)典”這個詞，本身就違反了“大展”精神，尤其是當“經(jīng)典”成為榜樣、成為楷模，更是“大展”精神所排斥的。如果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那就請他看看過去年代產(chǎn)生的諸多所謂“經(jīng)典”吧，這些“經(jīng)典”最終無一不成了壓迫人、統(tǒng)治人、奴役人的工具。如果一定要找出經(jīng)典，那經(jīng)典只有一個，就是“大展”本身，“大展”以其總體面貌，已經(jīng)成為1980年代詩歌的經(jīng)典，進入了中國當代文學史。

“大展”是繼以“朦朧詩”為代表的新詩潮之后，詩歌界的又一次人的解放運動，或稱之為“第二次人的解放運動”?！半鼥V詩”以懷疑并反抗社會來獲得人的解放；“大展派”（為了對應朦朧詩，新造的詞）以正視并袒露自身來獲得人的解放?！半鼥V詩”高舉“我不相信”的大旗向社會宣戰(zhàn)；

“大展派”高喊“讓風雅滅絕吧”（借用畢加索語）來清理自身?！半鼥V詩”反極權、反蒙蔽、反愚昧，打掃環(huán)境，創(chuàng)造文明；“大展派”反文化、反偽飾、反矯情，清理靈魂，創(chuàng)造自我?！半鼥V詩”說，你有刀子我有旗子，意在以革命的姿態(tài)引導社會；“大展派”說，你有刀子我有脖子，不惜以自戕的方式解剖自我?！半鼥V詩”與對手在廟堂上辯論，試圖取而代之；“大展派”在曠野上撒野，不合作、不承認、不搭理，逍遙江湖?！半鼥V詩”試圖以一種新的進步的意識形態(tài)，去代替舊的落后的意識形態(tài)，是所謂的“意識形態(tài)革命”；“大展派”拒絕別人強加的意識形態(tài)，也不謀求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是所謂的“去意識形態(tài)化”。

經(jīng)過這第二次解放運動，人與詩變得更為真實、純粹、干凈、日常、節(jié)制、天真、靈動、樸素、和諧、充滿活力和創(chuàng)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