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紅記

盧海娟

她本是菩薩座下的小小童子，因為犯了戒律，墮入輪回，被罰去人間。

菩薩展眼一望，見小童子的未來一片黑暗，這一去只怕要歷盡千百劫了。為了在短短的一世為人之后找到她，菩薩把一塊紅玉掖在童子的腰際。

童子降臨到一個日子清苦的農(nóng)家，她是家里最小也最美麗的女孩，因為出生時腰際有一塊紅記，她的名字就叫紅玉。

紅玉心存佛性，慈悲、善良、含蓄而又隱忍。

小學時，她學習成績好得無人可及，但那是個不重視學習成績的時代，因此老師并不為她的好成績而高興，反而嫌她說話聲音不夠響亮清透，而心懷嫉妒的同學無端的謾罵甚至追打，讓童年的她整日里提心吊膽。

漸漸地，她把對學習的愛藏起三分，主動向成績差的同學靠攏──她害怕高處的孤獨以及腳下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神，但仍然善良、含蓄，只是，她把內(nèi)心的佛性深深地藏了起來。

15歲時，她考去了一所讓鄉(xiāng)里人眼紅的學校。在那里，善良敦厚的她被同學們視為“缺心眼兒”。她的床鋪是公共的，大家常常圍坐在那里扯皮、吃零食；她的生活用品是公共的，明明自己買的肥皂，想用的時候早已成了別人的物品……4年的求學生涯中，她的生活千瘡百孔，這讓她開始痛恨自己的善良。善良，就是“好欺負”。

隨著年齡的增長，聰明的紅玉漸漸看懂了社會上的諸多“門道”，她開始放棄善良，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

新婚伊始，紅玉以好媳婦的諸多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但婆婆是城里人，對紅玉“鄉(xiāng)下丫頭”的身份頗為不屑，頤指氣使，動輒謾罵，讓她的日子變得一團漆黑。于是她立刻轉(zhuǎn)軌，也像婆婆一樣待人接物，不久就在一次索錢未遂的行動中掀了公婆的飯桌，后來又數(shù)次指著公婆的鼻子歷數(shù)他們?nèi)松姆N種失敗……這種激進的方式讓老公和婆婆始料未及，他們幾乎被嚇傻了。紅玉的脾氣越來越壞，婆婆則威風掃地。

通過與婆婆的成功一戰(zhàn)，她從此就把那沒用的佛性一一放棄：放棄了悲天憫人的小家子氣，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她擁有了拼殺沖突的勇氣和激情；放棄了善良溫厚的猶疑與徘徊，在爾虞我詐中她漸漸擁有了游刃有余的鐵腕和堅強；放棄了含蓄隱忍的人生哲學，從此她擁有了匕首投槍般尖銳的殺傷力……

在人生的路上，紅玉以毒攻毒，以惡治惡，越走越勇，越走越成功，終把自己修煉得刀槍不入。在單位里威風一時，無人敢惹；在家庭中也占據(jù)了絕對的優(yōu)勢，丈夫總是小心翼翼地敷衍她，公公婆婆緊張兮兮地躲著她，只有兒子，常?！芭尽钡囊宦暟雅P室的門關(guān)上不搭理她。

有一天，當她再次向人炫耀腰上的紅色胎記時，那紅記竟然蹤影皆無了。

一個花甲的輪回，彈指一揮間，紅玉“回家”的時刻到了。在萬千幽靈中，菩薩四處找尋那個腰掖紅玉的童子，可惜，沒有了佛性，沒有了慈愛、善良來喂養(yǎng)的紅玉，早已煙消云散。那個百伶百俐的座下小童子，從此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墮入輪回，再也回不到菩薩的身邊了。

選自《雜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