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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去有時

    2017-02-23 17:43:17黑米
    美文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盧小毛姑娘

    黑米

    小毛和老盧是兩個工人,小毛十八九歲,負(fù)責(zé)給罐車卸料;老盧五十來歲,和老婆兒子一家人都住在工地,干著綁鋼筋的營生。我是新生,剛來公司都是要做點兒事情的,澆混凝土值夜班也就多一點。漫漫長夜,和他倆也就慢慢熟絡(luò)了。

    工地上常有人遞煙,我又不抽,有時候也就隨手給小毛了,看著他蹲在那里半仰著頭撅著嘴,吞云吐霧癡醉的樣子,也還覺得有意思。后來每每遇見了,小毛就湊過來要煙抽,我說沒有煙,他就摸摸長劉海咧嘴嘿嘿一笑。

    有一陣兒澆混凝土沒見小毛,問他老板,說小毛愛上網(wǎng),去了幾天也沒回來。后來夜里沒人的時候,小毛就開始跟我講網(wǎng)吧里看的黃色小片,問我拍過雞婆子么,問女人的胸摸起來什么樣子,又說他難受得天天在廁所里打飛機(jī)的事兒。

    夜長無聊又不得睡,有個人說話提神也好,但我又不知道怎樣答他。他絮絮叨叨地說,我發(fā)個呆想個事,半天回過神兒來,他還說著,扭頭對他一笑,他也就咧嘴嘿嘿不再言語了。

    后來我跟他說,多攢點兒錢準(zhǔn)備回家結(jié)婚。他說,家里很窮,爸媽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哪里再會管他。他說這話時淡漠的語氣,聽得我一怔。

    臨近年末,我問他買到票了嗎。他說不回去了,要去東莞。我還逗他找雞婆子么。他說姐姐在那里打工,倆人一起過年。

    年后開工,小毛沒再回來。

    老盧精瘦,頭發(fā)白了不少,日曬風(fēng)吹皮膚糙也就顯得老。澆混凝土的時候,他常夜里值班。有事了就去忙,沒事了我們就說話。人健談,說的事情也稀奇。比如貴州某地喜食狗肉,有人把騙來的小孩裝在麻袋里賣給屠戶,拿了錢臨走時千叮萬囑,此狗厲害,不打死不能解袋。屠戶亂棒解袋,小孩已夭折。再比如他云南老家那里漢苗雜居,山上苗人牽走了他拴在河邊吃草的牛,老盧拿著柴刀呼喊著趕到半山腰才奪了回來。

    老盧說,他有兩個兒子,大的結(jié)婚分家單過去了,老夫妻倆和小兒子一起做活,攢上幾年錢再把小兒子事兒辦了。老倆口再干一年活,存點兒養(yǎng)老錢,就回家養(yǎng)豬釀酒度晚年。老盧還說了一段話,我也還記得清爽:“養(yǎng)豬不為了賣錢,年頭到了,兒子帶著孫子回來,殺豬來吃,自己養(yǎng)的香么。”

    后來聊得多了,老盧也說得多了。他原來在鄉(xiāng)政府呆過,是文化宣傳干事,吹拉彈唱什么的都能小來一段。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嚴(yán)抓計劃生育,連他也帶隊下村子,找到違法人家吃喝兼罰款。有錢人家罰幾千,沒錢人家收幾百。他說,人家家里窮,難道生個孩子還要逼著拆房賣地?我問,回去怎么交差。他說,照實說嘍。我還想問,怎么離開單位出來打工。想了下,就沒再問了。

    鋼筋的活兒年前就做完了,年后開工,老盧也沒再回來。

    還有件有意思的事兒,小毛老盧也都還彼此認(rèn)識。那天在一塊兒閑聊,老盧指著小毛說,你頭發(fā)留這么長,在我們那兒問媳婦都問不到。小毛摸了摸劉海,又瞟又瞪了老盧一眼,踢踢踏踏走遠(yuǎn)了。

    單位安排出差,去了西安,恰好是我曾讀書的地方。晚上去學(xué)校里溜達(dá),雖是近秋時節(jié),小樹林里也是春意盎然。會心一笑。見了些讀研的同學(xué),聽他們憂慮就業(yè),再想想自己,才覺得學(xué)三年東西來工作和工作三年去學(xué)東西,其實是一座城和另一座城,進(jìn)不來和出不去。

    許少一年多未見,還是沒丟掉主角光環(huán)的屬性。那天見了,我只是笑了笑,便問他吃什么去。擼串的時候,他抱怨了一晚上:見他沒欣喜若狂,沒給他擁抱,甚至連手都沒拉一下。當(dāng)時我是沉默的,淡淡地看著哀怨的他。如今只好這里說了:你娘炮是大家都知道的,你搞基這下大家也都知道了。前兩天大半夜要睡的時候,電話竟響了,他說,喝了酒,不知怎么的心里難過,想哭又哭不出來。我問,你這樣個高人帥有才還有錢的人生贏家怎么會不快樂。他說,不知道。大概不快的事兒都是埋在心底的,人一醺,松勁兒了,就一股腦兒跑出來作祟。許少還說了個事,畢業(yè)這幾年,給我打的電話最多。我只好說,正八經(jīng)兒去談個女友吧。

    大概每次回去,都會見到濤兒,一直沒什么大變化,除了愈加猥瑣以及酒量好得有點兒離譜。大學(xué)里我們是上下床,大多數(shù)時間他是在上鋪的小簾子里宅著的,文靜且悶騷,鮮少和別的班級學(xué)生來往,更是不大認(rèn)識別班的姑娘。不過偶爾還是會看個小黃片,仿佛在跟我們表明他的正常性取向。一度覺得他要注孤生,大二時候卻跟EX和好如初,就業(yè)也放棄了國企單位,隨便找了家本地私企,只為兩人離得近些。他給我看過一張照片,女友蹲在凳子上回頭看,眼神靈靈的,整個人又傻萌萌的,他們拍照的那個場景想來也是有趣的。其實,幸福都是一樣的,不幸才是各種各樣。有一晚喝大酒,早起還是難受,我倆偷懶沒去辦事,在革命公園曬著太陽坐了一上午,看著中午放學(xué)鬧騰的中學(xué)生,有一搭沒一搭說話,聊著芝麻谷子大西瓜,偷了半日清閑。

    再見阿臻,卻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大概病了一年多,不大能走路,一直在老家養(yǎng)病。恰好那幾天也在西安,有緣見了。去的時候是晚上,他穿著本命年大紅色秋衣跟我去吃葫蘆頭,真是亮眼。吃回來喝茶聊天,聽他講這一年看過的書,經(jīng)歷的事兒,心得感悟,只覺得他不易。我問他,你一個人怎么吃飯。他說,有時會自己做,對吃的要求不高,熬一鍋粥,可以吃上一天。心里一笑,想起范仲淹吃粥凍的故事。有天大早上去找他,一進(jìn)門,看他端坐桌前看書,也覺得有意思,這可是當(dāng)年懶成狗的貨兒。在書桌上還見到他抄好的《坐忘論》全本,字跡甚是工整,長條狀的毛邊紙一段段拼起來,纏滿了膠帶,做成手卷,方便攥在手里,走到哪里都能拿出來讀。古人講慎獨,不看人前看獨處。我一直做不好,阿臻倒有些做到了。聽其言觀其行,這一年沒有虛度,挺好。心性也有變化,以前是,不去辯;現(xiàn)在是容,不去辯。好好想了想,我說的也不真切,恰好他發(fā)了魯迅先生的一首小詩,有一段解得更妙,全詩貼在這里:

    “一人說,將來勝過現(xiàn)在。

    一人說,現(xiàn)在遠(yuǎn)不及從前。

    一人說,什么?

    時道,你們都侮辱我的現(xiàn)在。

    從前好的,自己回去。

    將來好的,跟我前去。

    這說什么的,

    我不和你說什么?!?/p>

    遙祝:置心一處,藝臻于善。

    在西安還見過一些人,時間不長,話也不多,就那么坐著,也覺得好。也有想見又未見的,捂在心底,不去說它。

    再和B姑娘聊天,也算是巧合。過年時候,班里建了個微信群,拉我進(jìn)去了。我不搶紅包也不大看記錄,倒不是性子冷漠,總覺得大群里嘈雜混亂,說的人放不開,回的人來不及,還有一眾潛水圍觀。那天手滑點開了群,翻看了一會兒,覺得有趣,就加上了。

    我們只是高中同學(xué),平日里也沒說過什么話。她坐在靠近講桌的那排,每每筆灰飛揚,我都會無比同情這些吃土少年。高三壓抑如死水,我們是一條條殘喘小魚,凡有炸毛躍水的,都被老班阿炳摟住一頓削??墒亲凤L(fēng)少年的愛美心終究按耐不住,B姑娘Dcup,渾圓堅挺,蠻腰細(xì)腿,白T恤藍(lán)內(nèi)衣,窈窈側(cè)影,撩人無數(shù),偶爾伸個懶腰,更是引得一群魚兒出水換氣。少年時的情欲,說來還有點兒羞人。想起王小帥導(dǎo)演的電影《我十一》里面,四個小男孩爬到單杠上夾腿,潮紅戰(zhàn)栗面露愉悅,荷爾蒙的味道穿過熒幕一絲絲透出來。他們不壞也不污,單純的情欲,人性的美好。

    繼續(xù)說B姑娘,畢業(yè)后六七年,我們自然也沒什么聯(lián)系。那天看她發(fā)了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的字,就聊了一下。聊的什么不記得了,不過全不是胸大無腦的樣子。盤珠子玩石頭畫畫練字養(yǎng)狗養(yǎng)貓養(yǎng)魚,還做微商刷屏朋友圈,求精神也求物質(zhì),有野馬還要草原,這樣道理我近兩年才知道,她大概比我早很多。

    也聊過一點兒情感話題,她說:失戀那陣夜夜做夢沒斷過,夢里結(jié)局種種,醒來更不好。我:既然放不下,那就復(fù)合好了。她:不可能的,他獅子座驕傲的跟啥似的,遇上情薄之人也是冤孽。我:時間久一點兒,再有人追,狗攆掉鞋那樣,你就無暇想太多。她回了句:所有的都是時間不夠長,新歡不夠好。言語里透著閨怨沉沉,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大概都是這樣。

    其實,看B姑娘的日常,也覺得一個人沒什么不好,讀書寫字遛狗逗貓,吃想吃的東西,去好玩的地方,不遷就不勉強(qiáng),有朋友有遠(yuǎn)方,無拘無束浪啊浪。偶爾陰天下雨夜半時分會有點兒孤獨,who cares,這樣日子終究少有。

    好姑娘值得好結(jié)局,也愿她有個好開始,不被狗攆不懈所動搖,也不為年紀(jì)漸長所困擾。哪天有個心儀人遞來一朵漂亮花兒,想她盈盈接過,分腿叉腰笑三聲,摟肩拍膀告訴他:去去重去去,來時是來時。

    Hm約我一見。

    下班了匆匆趕到地兒,遠(yuǎn)遠(yuǎn)就見他一杯杯灌啤酒,打招呼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他已微醺。嚷著罰了我?guī)妆疲胫俸纫稽c兒,扯會閑兒,差不多就送他回家。沒想他越喝越精神,眼睛熠熠的,要給我講他的故事。

    Hm大學(xué)末談了個姑娘,姑娘在深圳讀書。畢業(yè)后他便沒去家里安排的工作,也跟了過來。那姑娘我見過,文雅嫻靜,很是不錯。兩人相處還算融洽。看得出Hm也是用心在談,不似之前浪蕩模樣,斂性收心從一而終。奈何事與愿違,癡情一場,終了勞燕分飛。也是不幸,他父親沉疴愈重,念子心切,盼他北歸,得慰相思。想來也是此地?zé)o可戀,他便要離職而去。

    他跟我說,這段時間渾渾噩噩,抽煙喝酒約炮,懶得做事,不愛說話,睡得很少,白頭發(fā)也冒了出來。這一年好似白白過了,失去的太多。本命年也真是悲劇的一年。

    他面色平和緩緩絮叨,像在說別人的事兒,但眼睛里那抹哀傷還是透了出來。他問我:精神和肉體有怎樣的聯(lián)系,為什么難過了,心臟就好像被緊緊地攥住,周身無力,抑郁消沉。

    我不知怎么安慰他,或者說怎么安慰也白搭。我知道了他的故事,如果我未曾經(jīng)歷,終究難察其心?;蛟S他還不夠堅韌,他還會再經(jīng)歷些事情,他終究會怎樣,我也不知道。

    我想到了幾段話,都說給了他。

    顧城在《一個人應(yīng)該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凈》里說:一個人,生活可以變得好,也可以變得壞;可以活得久,也可以活得不久;可以做一個藝術(shù)家,也可以鋸木頭,沒有多大區(qū)別。但是有一點,就是他不能面目全非,他不能變成一個鬼,他不能說鬼話、說謊言,他不能在醒來的時候看見自己覺得不堪入目。一個人應(yīng)該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凈。

    《南方周末》在1999和2009十年之隔的新年賀詞: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

    豆友Godiva在征叔帖子里有一段話:其實經(jīng)歷多不要緊,心門深沉也不要緊,只是在經(jīng)歷多了之后還愿意相信并欣賞一些單純的事物和情懷,就最好了。

    我不知他聽清了沒有,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大概我說與不說都無關(guān)緊要,他只是在找個樹洞一訴。也可能我說的泛漫無味,他聽與不聽也無所謂,明白道理的我還不是過得一團(tuán)兒糟。

    二十歲的時候,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去同省的一個城市,找分手不久的前女友。

    我不太認(rèn)路,方向感也差,至于轉(zhuǎn)公交什么的,更是無知。那時沒有智能手機(jī),沒有導(dǎo)航地圖,火車還沒提速,我也沒什么錢。跟別人借了一點,加上自己的飯錢,剛剛夠了。

    到長途汽車站買好票,一路憋尿到了濟(jì)南,劉姑娘在等我,帶我去吃飯,一邊吃一邊問,末了勸我不要去。我搖了搖頭,還是要去。劉姑娘又送我去車站,看著我上車,輾轉(zhuǎn)到了那個城市。陌生地方陌生人,只好去打車。司機(jī)多拉客,又上來一對情侶,聽他們談話,也是要去L大。下了車,問他們?nèi)ノ脑旱乃奚嵩趺醋撸投刀缔D(zhuǎn)轉(zhuǎn)過去了。

    在樓下的石凳上坐了好一會兒,一直在想:說什么,怎么說。想了半天,也沒頭緒,就不想了。用學(xué)校里的公用電話打她電話,接通后,我說:我來你學(xué)校了。兩人都沉默了一小會兒,她說:我不在學(xué)校,你回去吧。然后就掛了。

    我又在樓下的石凳坐了一會兒,那時想的什么現(xiàn)在都不記得了。待了一陣兒,想著把她的東西還了,就回去好了。又去給她舍友打了電話,素昧謀面的舍友見到我,一愣:你怎么來了?我說:十來天前,她突然說分手,拉黑我了,我來問問怎么回事。舍友:她跟我們說你們早就分了,她新談的男朋友都一個多月了。

    這樣的事,我沒想到,有一點兒蒙,不過也沒失態(tài),心里反而有些定了,把東西托付給舍友,便要回去。舍友說:現(xiàn)在都沒車了,還怎么回去,先住一晚,明天再走。就拉著我去吃了飯,找了間旅館。

    第二天一早兒,她托舍友又還了我的東西,我就回來了。夜里的火車上,對面坐了一對你儂我儂的情侶。我累了,睡一陣兒醒一陣兒,醒來見他們還在儂。

    大概過了三四年,她突然打電話來,不咸不淡說了一陣兒,就開始哭,哽咽里一直在說對不起。又過了兩三年,她突然問我,要不要跟她結(jié)婚。

    一篇流水賬,寫得好啰嗦。既然諸君看到了這兒,不妨再啰嗦一下:

    對陌生人的善意,心懷感激,不要忘記。

    放不下,那就等一等。有一天喜歡上他,有一天你也會放下他,只是一瞬間的事兒,可能過程會長一點兒。

    與一位要結(jié)婚的學(xué)姐聊了一會兒,她講了一句:年齡漸長,日子孤獨,想有個寶寶,所以就結(jié)了。我說:心里念著,意中人便來了,多好。她回道:不是意中人,是合適的人。聽了學(xué)姐的話,我也不知說什么好,舔著老臉無恥賣萌:我還年少,不識愁滋味。

    剛到天津那會兒,人地兩疏,我又有點兒訥,難免有些孤零零。狗剩在天大讀書,周末了就去找他玩。

    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二年級時候,狗剩轉(zhuǎn)到我們院,滿懷欣喜來做土木狗。剛來那陣兒,住在我們班宿舍。有天我去找曹百萬,他正好也在,三人聊起。曹:這就是xxx。狗剩:你就是xxx啊。我:昂。就這么認(rèn)識了。剩下的日子,多是閑聊扯淡。他是醉心學(xué)習(xí)考試的考研狗,我是不思進(jìn)取看閑書撩姑娘,晚上洗刷碰到了,也是不咸不淡吹水。畢業(yè)那陣兒,吃飯喝酒,說的什么也忘了。若只如初,也挺好。

    在天津見了,吃飯閑聊。他帶了瓶汾酒,一斤半的大瓷瓶。滿臉淫笑說:不多喝,就這個。說話間,手搭瓶上,來回摸索,老練精熟,習(xí)慣自然。大概他再多摸會兒,瓶塞就會蹦出來。聊得歡暢,喝得也快,喝掉大半瓶,又倒?jié)M杯子。狗剩隔著桌子湊過來低聲說:還喝么?喝不下去了。聽得我一愣。結(jié)賬出門,走了兩三步,蹲在那里嗷吐。捶背揉胸緩過一陣兒,他說要帶我去逛天大。時值夜里,路寬人少,他走得肆無忌憚,彎彎繞繞鬼畫符。走過了幾百米,就要蹲下干吐一兩聲,過后即好,與尋常無異。一路上蹲蹲吐吐了七八次,事后講起來,他好像汪星人,撒尿標(biāo)記處處遺味。

    畢業(yè)后,也見過一些同學(xué)朋友,吃飯喝酒聊天,過后細(xì)想,往往覺得不如不見。酒喝得不快,話也說不到一處。經(jīng)歷見地暫且不論,單說坦蕩赤誠就撇人無數(shù)。狗剩算是例外,可能他還在讀書,也可能他性子就這樣。我們聚得多聊得也多,也是一次吃飯,酒喝得不多,他就絮絮叨叨說起了情事。

    狗剩看上了個考研姑娘,就占了考研座位,流著哈喇子,天天去看,邊看邊擦。平安夜送個蘋果,考研過后送束花預(yù)祝成功,冬天送個暖水壺搭個帽子圍巾,還要把帽子圍巾戴到壺上,扮做個小孩模樣,擺在女生宿舍樓的大廳,扎扎實實撒了一地狗糧。

    然并卵,還是沒有成,姑娘畢業(yè)去了長沙,他們也還有聯(lián)系,朋友那樣處著。有次說起畢業(yè)工作,他說想回家鄉(xiāng)湖南去。我逗他:要去撩考研姐姐。他笑了笑,沒說什么。

    臨別也是吃飯,他畢業(yè)論文剛過,興興地,話也多。說他導(dǎo)師苛刻,不給方向不做指導(dǎo),只要他自己去寫,偶爾查驗,劈頭蓋臉就是罵,否定得一無是處。又聽他學(xué)長談起導(dǎo)師往事,真真是一副黑山老妖的模樣。那一陣子,他簡直要抑郁,一遍遍改論文,生怕過不了。我想起川師大那事兒,就問他:是不是要東西。他說:去送點兒特產(chǎn),都要被導(dǎo)師罵出來。

    后來,導(dǎo)師轉(zhuǎn)去新校區(qū),要收拾東西。那時他也算畢業(yè)了,無拘無束沒遮攔,可又主動去給導(dǎo)師搬東西,收拾了一下午。導(dǎo)師破天荒地拉起家常,問他父母年紀(jì)身體如何,問他工作云云。他說得很好,我也覺得好,就記下來了。

    回住處的路上,他說:工作定了,要去北京。我問:為何不離家近離她近點兒。他說:她去了北京,有了新男友。去北京倒不是因為她,現(xiàn)在也覺得她沒那么好了。聽得我心里一陣難過,也不知為誰。

    那天聽他講情事,隱約覺得一口鍋盤旋頭上,昏沉沉的,只好低頭默默吃魚。半晌完了,他黠然一笑:這故事值得寫吧?我也沖他一笑:可寫可寫,記大酒一頓。董小姐是只單身狗,汪了二十幾年的那種。人瘦略黑,眼清且純,像鹿的一樣,凝視能讀話。又很羞澀,盯他一會兒,就移目他處。

    那時我們剛工作,他負(fù)責(zé)物資,我負(fù)責(zé)施工,彼此不熟。有天他來找我?guī)兔?,我還有點兒詫異。去了一看,他要把些零散材料裝在斗車收回來,多且沉,自己推不動,喊我去推車,繞了兩里多路,才弄回來。后來我問他:你是看我高大威猛剛勁有力么?他說:你辦公室近啊,一過去就看到你了。

    過了不久,中秋節(jié)聚會,大家湊在一起喝酒。幾輪鬧哄哄下來,服務(wù)員過來問我們:那邊有個人,是你們朋友么?過去一看:董小姐躺在地上,還保持著打電話的姿勢,電話掉在旁邊,還一直嘀咕:好難受,真的好難受。大家扶他起來,往車上送。我撿起電話,看還通著,又沒人講話,隨手掛掉,塞他褲兜里了。那時我也喝大了,沒多想,后來覺得應(yīng)該跟電話那邊兒的人說點兒什么,也不知電話那邊兒的人有沒有再打過來。如今喝大酒了,我也給別人打過電話,也接到過別人喝大酒后的電話,此中真意不好說,說了太羞人。

    董小姐酒量一般,酒品倒是很好。不做作不起哄。話不多,撲扇著鹿眼兒,聽我們說。那時候喝酒,最喜李廚講段子:蔥壯陽蒜起性,辣椒吃了棒棒硬,諸如此類,葷素不忌。董小姐喝大了,就要講話,多半是無聊的故事,講著講著還要笑場。我們倒是都不說了,安安靜靜看他講,真的是看他講,看他酣得可愛酣得真。深圳暖和,人睡得也晚,街上地攤多,擼串喝酒,瞄廠妹們白花花的大腿,聽李廚講段子,看董小姐嘮叨,整個人都松松的。

    有時晚上我們也去溜達(dá),項目在西麗湖附近。往上走一會兒,是麒麟山莊,同事遛狗遇到過蛤帝。往下走一會兒,是深職院,滿滿的都是姑娘。有一晚,我倆溜達(dá)到深職院,在院門前的十字路邊坐著聊天。臨近十點,過往的公交車還是塞滿了人,像鐵盒午餐肉,擠壓得用勺子刮也刮不干凈,引得心里陣陣煩悶。坐了一會兒,他突然問了句:你難過么?我愣了愣,不知說什么。那時我跟談了很久的姑娘分手,苦楚自明,但是從沒跟他們講過,也不知他怎么知道了,那么少言的人又這么突兀地問,還是那么一句:你難過嗎。問的人傻掉了,被問的人也傻掉了。

    去大學(xué)城騎車發(fā)呆,在路邊攤打三五塊錢的臺球,擼串喝酒,那時的無聊一筆,如今都是奢望。去年我生日,董小姐打電話來,說他談了個姑娘,QQ上附近人約飯認(rèn)識的。平日里聊天,周末見一下,他又有點兒哀怨地說:姑娘嫌沒話說。我開玩笑:要分的節(jié)奏。過了幾天,他就來罵我烏鴉嘴。我不知怎么安慰,想了想:不要難過。

    臨我走的時候,我們?nèi)タ础稇賽鄣南!?,去前還擔(dān)心狗糧吃多要吐,入場才見大多是朋友結(jié)伴而來,也不奇怪,真愛傍身,誰還來看這個。董小姐看得歡樂,笑個不停。有段詞很喜歡,諸君共賞: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日復(fù)一日的夢想。散了場,我問他為什么要叫《戀愛的犀?!?。他說它傻唄。他講得好,戀愛的人難免犯傻。我也說了自己的看法:犀牛的角,像不像屌長在腦袋上,荷爾蒙支配著的青春。像不像戀愛中的我們,橫沖直撞奮不顧傷。

    待荷爾蒙消退,愿我們依舊,如犀牛戀愛,奔放綿長。

    她送來張字條,叫他不要再去看她。他仍是去看,而她見了亦仍又歡喜。送了他一張相片,后面有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后來他有新歡,她要他選擇,他不愿。她說: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別后數(shù)日,她來信: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隨信附錢來,怕他拮據(jù)難過。

    后來,她又來信: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jīng)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我亦是不看的了?/p>

    這些都是他書里寫過,我摘抄出來的。書買了兩年,還是沒看完,看一陣緩一陣兒。有點像吃豆沙餡兒,嚼了好久還不愿咽。書是他晚年寫的,記得清爽與否,寫得真假實虛,還在兩說,但多少還是有點兒咎怨氣在。

    她少女時的照片,隱隱地透出清冷。他年過花甲,嘴角隱約還有妖媚。關(guān)乎她他,摘了這一點兒出來,讀了幾遍,還是唏噓。她待他是好的,他寫她也是好的。

    恍然想起寫過的一個小段:如果愛情里要有人卑微,愿是我。卑微一點兒,掉到泥土里,還可以開出一朵花兒來,戴在你發(fā)間。

    最近人有些懶散。一類文章寫下來,有些厭了,要回憶種種,要取舍拿捏,也要規(guī)避情感。這些事雖說是幾個不同圈子的,但也難免交錯著,總是避不開幾個故人,徒增惆悵。再就是每到周末假日,都要淅淅瀝瀝下雨,宅家里面閨怨沉沉。年紀(jì)漸長,無可奈何的事兒也多起來。生老病死,愛恨聚離。哪一樣都不易,都不是我一心癡愿的。

    長我?guī)讱q的朋友,初為人父,天倫融融。前一陣兒,老父病重,入院求醫(yī)。他跟我說:這樣的事兒我也知道,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心里難過,沒人的時候,自己偷偷哭。人到中年,養(yǎng)老育小。太多的事兒,有心無力。

    我也有差不多的經(jīng)歷,身邊的人老病、意外、猝死。這樣的事兒,說的人語氣淡淡,聽的人心里漠然。看過人垂死,才知自己無力。生老病死,都避不開。于我而言,不算忌諱,死則死了。但應(yīng)在別人身上,見到了,還是難過。

    時間久了,再見一些人,多是無關(guān)痛癢的話,說話做事虛浮,還有的作上天。有次夜里回校,約了幾個同學(xué)南門擼串。某人言戒酒一年多,我們也不勉強(qiáng),那夜見他忸怩著呷了一瓶酒,也覺得難為他了。第二天去看老師,還是一起吃飯,看他一杯杯酒去敬,也還覺得真是難為他了。

    前一陣兒,給爛菜電話,問些家里那塊兒的事情。我們還有個朋友,大家也都認(rèn)識十來年了,高中時候關(guān)系就好,后來也有一搭沒一搭聯(lián)系,哥們兄弟叫著。感情淡不淡不好說,但是沒斷過。電話里爛菜說:五一不回來么?XX結(jié)婚啊。我頓了頓回他:還沒通知我呢。其實,直到今天我也沒收到什么喜訊。

    還有一個大學(xué)里的朋友,文學(xué)史學(xué)多有涉獵,有點兒投緣,畢業(yè)后聊得也多,每次回西安去,也都要聚聚。他參禪修道,不問世事也倒罷了。但執(zhí)意用小宇宙來套大世界,終究不合時宜。觀念不一,也無所謂,我又不是衛(wèi)道徒。但冷嘲熱諷這樣的話,我還是聽不了。俱在三界五行里,誰還笑話誰。

    至于愛恨情感,狗糧吃到頭肥耳大,就不說了。

    最后,引一段《黃金時代》里的話:“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墒俏疫^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yù)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yuǎn)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

    今年又過生日,挨了一錘又一錘,好像案板上的肉餡兒,破爛稀碎。

    前一陣兒,M送了兩本書,說的都是新中國成立前后的事兒,一個講知識分子,一個說市井小民。M說好看,我就翻了翻,一本翻了大半,一本也看了一點兒。書里多是當(dāng)時的案件文檔,實錄了過來,作者的主觀說得很淡,即使要說,也是說了些不同觀點,任讀者自取。

    胡適先生說過: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文化里也有當(dāng)代寫志隔代修史的傳統(tǒng)。想必我們讀到的也只是靠近真相而又不是真相的東西。文史考據(jù)是一門高深學(xué)問,我是做不來,姑且聊點滾滾浪中的渺渺人,大社會下的人情冷暖。

    中華延綿幾千年,國人也多堅韌,但凡能糊口,也少有造反的念頭。市井小民擺攤種地混口飯吃,改朝換代誰當(dāng)大哥,不care。當(dāng)然,關(guān)心也沒卵用。太平犬亂世人的事兒,不經(jīng)歷過的也不會理解,兩腳羊、和骨爛、易子相食、餓死幾千萬。當(dāng)然紙上得來,終究淺薄。以前聽我爸說起過幾件親歷事,暫且一說。我爸生于四二年,經(jīng)歷過五〇年土改、六〇年饑荒,雖說是頑童年紀(jì),但生活苦痛記憶深刻,還是真實不虛的。鄰村的小伙子玩鬧甩剪子戳破了毛大像,定反革命罪判處槍斃。村里的光棍去遠(yuǎn)嫁的老姐家走親戚,老姐用攢了好久的白面包了餛鈍,他吃了幾海碗,回來路上腸子破了人沒了。我太爺省吃儉用存了點家底,大爺繼承了外洋生意做了華僑,我爺在家雇了幾個長工種地存糧。運動來之前,有人提前報信,他捐了地活了命。

    他們只是市井小民,偏于一隅,碌碌無為,時代變遷,耕種溫飽,也是奢求。心中無墨手中無筆,也難遺只言片語。他們是參與者,也是波及者。

    至于知識分子,這個太難說。他們有物質(zhì)也求精神,求得各式各樣五花八門。楊奎松在《忍不住的關(guān)懷》的前言里說了一大段關(guān)于知識分子的話:什么是知識分子?受過高等教育有文化有學(xué)歷的人?如果沒有獨立批判精神,他們還算不算?那些只重科研不涉人文的,又算不算?知識分子是要閉門養(yǎng)性讀書還是入世兼濟(jì)天下?遇難受挫時,文人風(fēng)骨不屈還是軟弱無用?看了這前言,聯(lián)想高曉松傲嬌說:我是出自知識分子家庭,也覺得有趣。當(dāng)然對于各位民國大師,我是崇拜到不要不要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班門之下,不敢妄論。那就說兩個文人的小故事好了。

    其一,1966年某日凌晨,被打得遍體鱗傷的他回家,然而,妻兒堅拒他進(jìn)門,要其好好反醒。他獨自來到太平湖,在湖邊坐了整整一天,幾乎沒動過,最后投湖自盡。

    其二,1955年曾受胡風(fēng)案入獄,二十年后平反歸家,看到他深愛的妻子仍在等他。這一刻的重逢,他刻骨銘心終生難忘,寫了一首詩——《有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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