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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yōu)槭裁催€在生活?

    2017-02-23 14:04:20車路
    青春 2017年2期

    車路

    自從關(guān)閉了博客,我希望找到另外一種方法和陌生人以及陌生的世界交流。

    2015年愚人節(jié)那天,我聽到一首歌,歌詞唱到“酷”。我想——生活是多么的酷,一個很好的名字。轉(zhuǎn)念一想,life is so cool,太不酷了。從那時起我陷入迷思。就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想:我們活著為了什么?

    作為一個廣告人,每天都在和商品打交道。我的工作——在商品里找到隱秘的邏輯,從人的思想深處找到所謂“洞察”,鏈接起洞察和商品邏輯,形成廣告。于是我開始試著為一些生活用品寫下很短的故事,把它們放到淘寶上,來替代格式化的商品介紹。淘寶是一個熱鬧非凡的市集,幸運的話,每天有一萬個人在閱讀這些故事。他們匆匆地路過、比較價格、下單購買。有時候,他們中的一些人會陷入和我同樣的迷思之中:我為什么在買東西?我為什么而生活?

    就是你看到的這些。

    一、宇宙在一枚原子中

    1

    宇宙在一枚原子中,一個不被注意的角落。所有的因果懸浮和平衡著,你只相信你相信的一切。昨天是通往今天的橋。今天是通往明天的橋。“注定論”是愚蠢的,我們能夠改變一切。但是我們也是愚蠢的,我們的一切都被改變。我們甘愿如此,也需要看到它的起伏和運動,那是生命。

    2

    路邊看到一朵花,并且叫不出它的名字。以一般人的攝影技術(shù),正常的角度,隨機(jī)挑選的軟件濾鏡,把它拍下來。分享到朋友圈里。這朵花突然在許多人的時間線上綻放了。它多么不起眼啊,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們在戰(zhàn)壕里討論這件事。鐵絲網(wǎng)阻礙我們前進(jìn),前面只有更激烈的對峙。子彈從對面的掩體不斷射過來。我們說得很大聲,炮彈也在附近不斷爆炸。許多人前一秒還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后一秒就死得透透的。

    我們什么時候死?來不及考慮這件事。那我們?yōu)槭裁催€端著相機(jī),不時地探出頭去,企圖拍下對方射擊我們的一瞬間?我們企圖變成傳奇,其成功的幾率,和我們變成無人知曉的微塵,哪個更大?

    那還用說?一梭子彈打過來。活得心花怒放,在腦花四濺之前。

    我們繼續(xù)拍攝,我們的作品將無人問津,成為歷史。

    3

    我們在叢林里迷路。

    這棵樹與那棵樹,包括樹上的鳥窩,樹桿上的新刀痕,如此相似。但是又有一百萬個細(xì)節(jié)告訴我們,這棵樹和那棵樹只是相似,并不相同。判斷,誤解,懷疑自己,失去方向,開始環(huán)繞著這些判斷的依據(jù),轉(zhuǎn)圈,迷失。

    有時候,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從相仿之中找到了根本性的細(xì)枝末節(jié),于是我們徑直通過,并不留戀,走向下一段;下一次,我們的判斷完全錯誤,我們將相同認(rèn)作不同,我們過激反應(yīng),掉頭回轉(zhuǎn)走入歧途;另一次,我們將不同看作相同,我們懷疑自己,東張西望,最終猶豫著放棄;另一次,我們將不同認(rèn)識為另外一種不同,我們分道揚鑣。

    這是我們迷路的四種方式。慶幸我們在終點回合,敘述各自的旅途,如同始終未分開的伴侶。

    4

    她帶著女兒去市場買魚。“要一只羅非?!彼f。賣魚的人把一只巨大的魚從水里撈出來,女兒看得津津有味,用不清晰的兒語,喊出“撈魚”二字?!疤罅恕!彼f。那只魚又被丟進(jìn)了水里,一只更小的魚被撈了出來。賣魚的男人念念有詞,用一根棍子連續(xù)敲打著魚,魚不再掙扎了。魚鱗被刷落,魚肚被丟棄,它被處理好,清洗干凈,裝進(jìn)一個塑料袋里。女兒不明白這是在干什么。魚,變成了魚肉。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養(yǎng)的一只小雞。從雞蛋里爬出來的小雞,在地上不時地尋找著什么,走來走去。有一天媽媽說要讓她帶著小雞去看望外婆。她們坐著三輪車,把雞放在車斗里,一路顛簸,羽毛飛著。媽媽說小雞走得太累了,所以不用和大家一起回來。

    魚肉吃完后變成了一盤骨頭,一袋垃圾。晚上,她把女兒哄睡后,丈夫說“孩子都睡了”。她說她要先洗個澡。殺魚的場景和那只雞突然聯(lián)系到了一起,解開了她從未多想的一個謎題。童年沒有帶著小雞回家的那天,她喝了一碗湯,媽媽神秘地笑了笑,問她好喝嗎。然而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水嘩嘩地流下來,流在她的身上。這是向自然借的每一滴水。什么時候還,由誰來還呢?她問在外看著電視的丈夫“你今天洗澡嗎?”他說“今天不想洗了?!?/p>

    男人真臟,她想。她又修正了一下:“人類真臟?!彼盟⒆訌淖约汗饣钠つw上,刷下角質(zhì)。伴隨著泡沫,她告訴自己:“別想那些沒用的事。”她又想:“人太自我矛盾了。”

    5

    在《圣經(jīng)》中,從未出現(xiàn)“廢墟”二字。

    而他說“未來建筑是廢墟?!彼写壠樾?,一個建筑師。十四歲那年原子彈爆炸,他目睹城市變成廢墟?!叭祟愃欣硇缘臉?gòu)想和理論性的規(guī)劃,最終會由于人類的非理性、沖動的情緒和觀念導(dǎo)致規(guī)劃被推翻?!睔绲囊磺卸颊谥厣?。

    航海途中的某一天,我看見夕陽下海面如綢如此恢宏,受到不知名力量的感召,爬上桅桿,想要看到更多更遠(yuǎn)。白浪從遠(yuǎn)處突然激起,浮沫如閃電襲來,我腳下的船只猛烈地抖動,如同甩一根竹竿一樣將我彈射出去。在夕陽下我張開雙臂,超越一只海鷗,然后我跌落海面,如同一只海鷗。

    進(jìn)入這深藍(lán)色中,失去依靠。我眼睜睜地看著船底巨大的投影,如同一只巨鯨對我置之不理,自顧自地游走。我失望地下墜,慢慢地感覺到困乏,閉上了雙眼。待我再醒來時,我正躺在人魚的身邊。

    她尾巴上布滿了巨大的金色鱗片。她問我:“你愿意生活在這里嗎?”

    環(huán)顧四周,光線如綢緞一般扭轉(zhuǎn),沒有任何直線,一切是柔軟的。沒有光潔的金屬、玻璃或被涂料覆蓋的墻壁,一切是斑駁的。一艘沉船是她的居所。魚群不是她的寵物,東張西望,游戲著經(jīng)過我們。

    “我并不屬于這里,我必須離開?!蔽覍λf。沉船傾斜著,我似乎能看到她的眼淚融入水中,淺淺地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問我:“為什么?”

    我也無法告訴她原因。我詢問自己,為何抗拒這樣如夢幻般美麗的場景。難道我還留戀被鋼筋水泥、玻璃幕墻的高大建筑物所分割的天空?我還想呼吸沉重渾濁的空氣?我還想置身于鬧市,與所有人一起在車流中穿梭、擁堵的日常?

    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擔(dān)憂,碧綠幽藍(lán)的海底,色彩鮮艷的世界,另外一種明媚的外表,另外一種華麗的包裹。我說:“這一切都太不真實了?!?/p>

    她知道無法挽留我,嘆著氣向我告別:“你說的對。”她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成為無數(shù)個氣泡所組成的重影,從每個細(xì)節(jié)消散裂開?!坝绖e了,我的水手。”她將一個鐵罐遞給我。生銹的、粗糙的。用沉船制成,裝著琥珀和她收集的礦石。

    “這是什么?”

    她說:“你的靈魂?!?/p>

    光芒中我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夕陽火焰一樣將我點燃。

    二、生活在一個剛醒來的夢里

    1

    星期三從早上醒來,我起晚了,鬧鐘沒有響。我快速刷牙、洗臉,向窗外看了一眼,選擇了一件適合今天天氣的衣服。穿上襪子,背上包,開啟打車軟件,叫車,同時綁鞋帶。

    然而,一分鐘過去,并沒有任何一個司機(jī)應(yīng)答。

    我開始焦慮,懊惱。我修改設(shè)定,給司機(jī)增加小費,再修改設(shè)定,半個小時內(nèi)都可以。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非常可疑的事,軟件上我的附近,沒有閃爍移動的車輛圖標(biāo)。難道軟件已經(jīng)停止運行了?

    我打開朋友圈,想確認(rèn)一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發(fā)現(xiàn)朋友圈里的刷屏狂魔們從半夜4點之后再也沒有更新過任何消息。沒有人曬早餐、沒有人拍藍(lán)天的照片、沒有人發(fā)早安語錄,這不可能!我檢查了家里的網(wǎng)絡(luò)連接,沒有問題。

    我往窗外看,路上居然沒有一輛正在移動的車。我看了十五分鐘,那輛一定會從小區(qū)南門右拐,然后發(fā)出刺耳的“車轉(zhuǎn)彎,請注意安全”的該死的班車沒有出現(xiàn)。我有些緊張,打開社群網(wǎng)站。所有的網(wǎng)站都在夜里四點之后沒有任何更新。時間線上沒有任何有趣的、無聊的內(nèi)容。

    我打開門,敲鄰居家的門——雖然這五年來,我都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姓甚名誰,是和我一樣一個人住還是有老婆孩子,沒有人開門。這些問題我依然不知道。我?guī)翔€匙,往小區(qū)里走了一圈。小區(qū)中心的亭子,老人們和嬰兒們的聚集地,空空蕩蕩。兩個啤酒瓶倒在地上。

    我向每一個人打電話,所有的人的電話都關(guān)機(jī)了。我在朋友圈里刷屏,沒有任何一個人留言或者點贊?!斑@世界怎么了!”我慌張了,但是故作鎮(zhèn)定——不需要言語與解釋,也沒有人看著我,我靜靜乘坐電梯回家,扶好扶手,擔(dān)心電梯停止運轉(zhuǎn)。

    我打開門,房間里空無一人。打開電視,屏幕上節(jié)目依然在播放著,但是沒有一個人。所有人的形象都消失了,所有書籍的封面,所有報紙上豆腐塊般大小的新聞圖片——領(lǐng)導(dǎo)們在親切地握手的照片——變成了蘭花和雛菊。

    我走到鏡子面前,我還在,我的形象還在鏡子里。深呼吸,我想弄清這是怎么回事。深呼吸,為了讓自己更清醒,我又泡了一杯茶。然后我非常想上廁所。

    這時候,我正從夢中醒來。我一看手機(jī)上的時間,這回是真的遲到了。公交車從窗外經(jīng)過,而我給自己泡了一壺茶,慶幸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遲到的人。

    2

    她坐到工位上就開始回復(fù)郵件。郵件不斷地涌進(jìn)收件箱,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貜亩鷻C(jī)里提醒著她:趕快看,趕快回復(fù)。中午的時候她也沒有時間離開座位。Global的郵件,會議邀請,重要的、無聊的決定,都需要cc她。

    回復(fù)郵件的重要工作被助理打斷了?!巴饷娉龃笫铝?!”助理說,“據(jù)說是會襲擊人的僵尸,把街區(qū)給包圍了。我們出不去了?!?/p>

    寫字樓都被包圍了,幸好物業(yè)和安保人員及時處置,封鎖大門,讓辦公室里的工作能夠繼續(xù)。她打了幾個電話,確認(rèn)了這是區(qū)域性的問題,沒影響到客戶所在的城市,也沒影響到其他工作協(xié)力單位或者供應(yīng)商。幸好這是一個網(wǎng)絡(luò)時代,一切都可以用郵件和電話會議搞定?!癉eadline并沒有變?!彼龂@了口氣,“我們還得抓緊,你把schedule再拉一下?!敝淼拿碱^皺了一皺,想說什么,并沒有開口。

    被僵尸圍困的第七天,加班通宵的第七天,辦公室里的所有植物被吃完了。她和Team正在Concall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外面有一些騷動。有人暈倒了,但是會議并沒有結(jié)束。有人哭著喊著要從窗戶跳出去,大家不愿意多費口舌勸阻,讓那人跳下了平臺,被爬上來的僵尸撕成碎片。有些人開始竊竊私語,她不想?yún)⑴c這些辦公室政治和游戲。

    但是這些人走向了她,和她說了他們的想法:他們只是太餓了,太累了,他們決定馬上吃了她。她聽得目瞪口呆,“我們的項目還沒有完成呢,本來今天應(yīng)該是要Review一下的?!辈还芰耍I了,大家決定不Re了。

    她急忙說那也不行,得等一下,她必須給老板打一個電話,問一下時間能不能往后拖兩天。第一個電話沒有打通,有人說老板可能死了,沒準(zhǔn)在機(jī)場被吃掉了。第二個電話通了,老板聽了情況,告訴她,他已經(jīng)知道現(xiàn)在公司的情況,讓她最好把事情在郵件里面寫清楚,讓大家通過郵件正式提供申請。公司以后會對必需被吃掉的同事,提供一定的補(bǔ)助。

    所以她開始寫這封郵件,一邊寫,一邊變得越來越困,感覺自己控制不了打字的手指。她又被助理給叫醒了。

    “老板,你的咖啡?!?/p>

    3

    Eorthe是世界第一個被復(fù)活的非洲古人。偉大的北極探險家在三十年前的找到了一群遠(yuǎn)古旅行者的尸體,黝黑皮膚和飽滿的肌肉,鑲嵌在透明堅冰中??茖W(xué)家們做了一個又一個復(fù)活實驗,企圖把穿越了整個人類歷史的旅人們從堅冰中喚醒,最終在Eorthe身上取得成功。他的名字,意為“大地”。喚醒他的技術(shù)被應(yīng)用在人類健康與醫(yī)療領(lǐng)域,在兩年內(nèi)就推廣和深化,人類從此走向永生。

    Eorthe的身體也被娛樂公司買斷,當(dāng)成現(xiàn)象級偶像來打造。他是地球上歲數(shù)最大的男人,保持著年輕而令世人瘋狂的完美肉體。在短短的兩年里,他學(xué)習(xí)了所有被娛樂節(jié)目投票選出需要他學(xué)會和了解的一切。包括他第一次使用的餐具是筷子、吃下的第一口食物是漢堡王,他母語是美式英語,第二語言是日語,關(guān)西口音。這些都源于贊助商和網(wǎng)絡(luò)票選。

    他的第一個女朋友,來自于醫(yī)療公司和政府共同推廣的復(fù)制人City。她是科技結(jié)晶,完美的女人。他們二人的戀愛,將克隆人倫理討論帶入了新的方向;他們二人的粉絲,希望他們能夠永遠(yuǎn)美好,如同世界上最完美的男女。

    盡管他們同樣來自地球,來自于科技。他們的記憶,甚至是幾乎相同的:從無生到永生,所有的知識和記憶都源于萬眾期望。然后矛盾還是毫無預(yù)兆地在他們之間產(chǎn)生。最初的矛盾來自于對鉆石的理解上。他們都知道鉆石的故事,卻產(chǎn)生了截然相反的價值判斷。Eorthe認(rèn)為鉆石毫無價值,只是透明的碳。而City認(rèn)為,那就是精神最可貴的一點,將無價值的東西注入靈魂,能讓人分享和認(rèn)同,只有人類才做得到。Eorthe說這簡直是一派胡言,“現(xiàn)代人什么時候起,用物質(zhì)來衡量幸福?!倍鳦ity也下了定論:“陳舊的觀念就是阻礙世界發(fā)展的問題。物質(zhì),那些被賦予意義的,本身沒有價值的物質(zhì),變成度量衡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就像是貝殼成為了錢,而金幣是更好的貝殼。”

    付費頻道直播著Eorthe和City的爭論。一千萬人在彈幕上討論,看著他們爭吵,然后親吻,有時如同一體,有時互不理睬。第五季結(jié)束前,City在雨中奔跑,失蹤了長達(dá)三十六個小時。劇末的一瞬間,他們在彩虹背景前相遇,Eorthe拿出一個黑色的盒子,撥開青苔與濕泥,是一個黑色的盤子,顫抖的手,失望的眼神,一個盤子在盒子中,像蚌殼,上面只有一顆珍珠。金屬被冶煉成機(jī)械,碳被人工加壓變成鉆石,一粒雜質(zhì)被層層包裹,變成珍珠。他們在那一刻暫時地彼此原諒。觀眾們在屏幕后、幽暗的電子熒光中,也流下了連接對方的眼淚。

    4

    預(yù)言中世界末日前一個月,我們還在沙漠里尋找綠洲。

    從還在運行著的氣象衛(wèi)星的角度看下來,我們就是沙地里的螞蟻。一行人,排著世界上最長的隊伍——最后的遠(yuǎn)征軍。沙暴無緣由地發(fā)起,無選擇地吞噬隊伍中的一部分人。人們彼此保持著安全距離,能夠看見彼此,又不互相挨著,好讓每一次遭遇沙暴損失更小。

    “我們還要走多久……”一個女孩子沙啞的聲音。在遠(yuǎn)征的七百多天里,沒有人談?wù)摃r間,只有孩子問這樣的問題,只有老人有耐心回答:“也許一個月,也許不用一個月。”

    據(jù)說,只要找到了綠洲和最后的水源地,我們便能夠用唯一的種子,種植出樹木、糧食。失去的一切,總會慢慢找回。

    而事情的另一面,是無法回頭。所有的誤解一旦產(chǎn)生就無法挽回,浪費一旦造成就無法挽回。世界不再給我們另一個機(jī)會,我們已經(jīng)走在自己寫就的宿命的盡頭。

    女孩子在哭泣。中年人低著頭繼續(xù)往前走,老人們安慰這些年輕人。遠(yuǎn)遠(yuǎn)地安慰,沒有擁抱、沒有撫摸,只有言語。

    “也許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需要我們。也許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剩下的最具有智慧的物種。也許從另外一個體系中看,這個星系已經(jīng)不再需要智慧。”

    也許另外一個世界,正在欣欣向榮地準(zhǔn)備升起。

    該作出如何的表情,取決于我們用哪個框架,看到怎樣的景象。

    5

    當(dāng)航天器超過第二宇宙速度,所有的指針不由自主,信號燈麻木閃爍,座椅全身顫抖,淹沒一切想法的巨大聲音侵襲而來……在此之后,我們第一次能夠聲稱“自由”。

    自由地離開我們所生長的土地,自由地離開彼此。也許是永遠(yuǎn)。

    “控制中心,你會想念我吧?!痹胍羝较⒑笫菍庫o,我的聲音從耳機(jī)里聽出來。在毫秒之內(nèi),情感變成聲帶振動,振動變成電子信號,信號變成數(shù)字,數(shù)字在曠無人煙的絕境中飛奔。

    即使是光速,距離也讓心有有所延遲。

    “親愛的。我們正在越來越遠(yuǎn)。我想聽你說我的名字。好讓我感覺到,我在星球上是特別的。”耳機(jī)里傳來他的聲音。

    “根據(jù)宇宙膨脹理論,所有的人之間的距離都會越來越遠(yuǎn)。所以,我們還是談點飛行或天氣的話題吧?!?/p>

    只有在沉默的獨自飛行中,這種被牽掛的感覺,才更加強(qiáng)烈。在另一個時間坐標(biāo)的空間里,一滴眼淚飛離我的臉頰。

    三、天氣和戀愛

    1

    五環(huán)上橋附近的出口,常常莫名地?fù)矶?。想要并線出高速的車輛,抓準(zhǔn)每一次能夠并線的機(jī)會,不斷向最內(nèi)側(cè)車道靠攏。而尾隨司機(jī)踩下的一腳剎車,將會引起另外一腳更深的剎車。幾公里前的一次減速,就變成了連綿幾公里的堵車。

    草原上草被風(fēng)吹著低下,更硬的草強(qiáng)硬地頂著風(fēng)頭而不倒下,直到第二股風(fēng)襲來。從高處看著遠(yuǎn)方,就像是在看海中的波浪。水在地球表面流動,地球繞著太陽旋轉(zhuǎn),月球?qū)Φ厍虻囊Γ匆咕苤亓蛻T性,在平滑的流體上形成了山峰。

    陸地看上去靜止,實際上一直在流動。時間看上去在流動,卻被人找到了證據(jù),發(fā)現(xiàn)時間是“螺旋式的前進(jìn)”。

    到底是我愛你多一點還是你愛我多一點,在這個宇宙中沒有答案。一絲善意變成了一種好感,一種好感變成了自我實現(xiàn)的一種目標(biāo),一種目標(biāo)變成了一個慣性,一個慣性變成一生一世。一個念頭變成了一種錯覺,錯覺又變成了指責(zé),指責(zé)形成了阻力,世界停止也在一念之間。

    有無緣無故的恨,就有無緣無故的愛。

    2

    戀愛中的人,把戀人當(dāng)成了神。世界因愛而被塑造,情愛使人突然覺醒,萬事萬物都是有意義的,而唯一的意義就是和對方的聯(lián)系,而在這其中自己不是孤獨的,存在的理由便是通過一切,找到終極答案,情感的核心。

    他把頭埋入草地里,呼吸的草葉和泥土的味道。他看到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啊,這說的就是我,我們已被記載在文字里。他再翻開《符號學(xué)原理》,這說的也是我。草地的意義是什么?連接我們之間的空隙。天空的意義,連接我們。藍(lán)天下他大口地呼吸著戀人呼吸過的空氣,在霧霾中,他依然大口地呼吸著——以另外一個理由。

    他陷入蛛絲馬跡之中,想要了解全部。他從每一個標(biāo)點中尋找線索。她為什么這么寫?而這一句短暫的停頓,又表示了什么?符號也是事情的一部分,比樹葉、塵埃、光澤更加主觀,直接從她的思想中被隨意地灑落在社交媒體上。這些碎屑,被淹沒在所有的資訊中的碎片,填充了他的時間。閱讀吧,分析吧,研究吧。那就是她。她的故事在頭腦中被展開了,一個幻想中的主人公,已經(jīng)完全成立。

    失落的情緒同時襲來。每當(dāng)戀人超出了想象,他的世界就會被拉開一個缺口。思維的嚴(yán)密畢竟比不上現(xiàn)實情況的復(fù)雜變化,她以主觀的意識獨立存在著,遵循著他尚未想到的行動邏輯向前不斷移動。淚水從錯誤的推斷中滴落,傷痕中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向他展現(xiàn)。各種情況突如其來,從一顆種子,突然就成了包圍所有方向的草原。從研究一片草葉,到在齊腰深的草原里撥開每一片看上去一樣銳利、柔軟、無心的草葉,向前尋找不存在的邊緣——他被淹沒了。

    戀愛中的人,躺在草叢中,看著煩亂的星空,星光甩出長長的弧線,旋轉(zhuǎn)著離開他。他幻想看清荒蕪星球上的樣子,盡管世界上已經(jīng)一片郁郁蔥蔥了。他在黑暗中看到光線,看見雨露,看見草葉上掉落的露珠,看見光線漸強(qiáng),從黑夜到白天,從零星的星光,變成連接了萬事萬物和自己的絲線。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戀愛,或者說,千萬光年外,星球早已毀滅不在。無關(guān)乎被愛之人,愛是感覺到自己和世界的時刻。

    四、只不過是一個記錄者

    1

    “聽說印度還有很多人吃不飽飯?!彼f。

    因為印度兩個字,勾起了我的興趣。而他是鄰桌的一個食客,正在吃掉他的雙層吉士漢堡以及薯餅。他的旁邊是沉默的女人,正在用薯條蘸著番茄醬在餐紙上畫著紅色嘴唇的輪廓。

    他說:“我永遠(yuǎn)不能理解去印度旅游的人。那些人都瘋了。去看一些更瘋狂的人,在泡尸體的水里洗澡,太可怕了?!?/p>

    “印度的軟件工程師很厲害。你知道嗎。碼農(nóng)。他們現(xiàn)在是新的人力資源大國。他們的貧富分化太嚴(yán)重了。窮的人互相強(qiáng)奸和搶劫對方,富的人富得半死。他們太不正常了。還有什么種姓制度,他們的人分成三六九等,我全部都看不起。”

    我正在餐廳里構(gòu)思著一篇關(guān)于印度的游記。

    恒河邊的怪人們沒有比這個餐廳里的怪人更奇怪。有著巨大牙齒的魚無法把這些過分活躍的人吃掉。旅途中太多可說的,卻沒有辦法找到一個開始。對于那些沒有去過印度的讀者,我應(yīng)該先分享些什么?

    “歐洲現(xiàn)在也不行了。日本,更不用說,早就不行了?!彼f。

    他終于吃完了。他沒有清理餐盤,把一大堆垃圾堆在桌子上。他身邊的沉默女人想要把餐盤收拾好,丟到回盤處。他制止她:“這又不是摳門的IKEA,這只是一個垃圾快餐廳。這里沒有人需要自己收盤子。就放在這吧?!?/p>

    就放在這里吧。女人皺了皺眉頭,和他一起走了。

    我把餐盤從桌子上提起來,餐紙上,用番茄醬畫著一個哭喪表情,引我發(fā)笑。把這些食物殘渣收拾好、丟進(jìn)垃圾箱,一共需要十五秒鐘。一點都不難。而那個清潔工,說不定她可以用這十五秒構(gòu)思一首歌的第一句。

    我突然想通了我文章的開始。就從一個餐盤開始說起:一個餐盤,能裝下你想裝的一切——一杯牛奶,或者一只大象。你不要不信,在印度一切都有可能。

    2

    七十三歲時,莫奈先生的眼睛已經(jīng)不再如年輕時那般明亮。但是世界,是否還是如二十歲的時候那樣美好?

    他的一切感覺在變得遲鈍,視力也是。那曾經(jīng)是他最驕傲的雙眼,已經(jīng)無法看清世界的本質(zhì),而他靈巧的手指,也無法指揮著畫筆,捕捉光影之間微妙的變化和聯(lián)系。

    畫筆和顏料依然在呼喚他:“請使用我們?!彼麘?yīng)答:“請使用我?!?/p>

    他在一個逐漸暗淡的世界里,感到自己生命的消逝,切切實實地一去不復(fù)返。年輕的伙伴們,金色的袖口扣,帶著花邊的漂亮衣服,從車站邊走過的高挑女孩。

    藝術(shù),我們的世界經(jīng)過了,就要過去了。這些瞬間消失了,被遺忘了。我們是時光捕捉者,我們放大其中的斑駁,我們讓那些斑駁印染自己。

    睡蓮在金色的空氣中綻放。

    3

    雷雨之夜,街角唯一還亮著燈的是一家咖啡廳,也是這里唯一一家商店。它還沒有倒閉,得益于這個地區(qū)常常地處亞熱帶,常常有突如其來的暴雨,而它毗鄰省道,附近有一段一下雨就會積水而無法通行的道路。深夜的趕路人,無法接近的目標(biāo),他們不得不把車停在“積水危險,喝杯咖啡吧”的牌子下的擁擠的停車場。

    生銹的鐵門被打開了又關(guān)上,一個又一個人進(jìn)入這家商店。今天的客人出奇的多,雨從門縫里滲透進(jìn)來,停留在輕微褪色的印度織造彩色地毯邊緣。今天的客人,帶著常常伴隨在悶熱雨中的呼吸不暢,沉重地坐在掉了漆的老餐椅上。

    他們中的一個,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的人,看上去像是那種多年沒有畫出作品的畫家。他把名片遞給對面的女人,用左手食指,醮著倒在桌上的咖啡,在名片上畫出了她的側(cè)影。而畫與他對面憂傷的女人并不相像,甚至頭發(fā)的長短也不一樣?!澳且苍S是我夢中的你?!彼麑擂蔚亟忉?。而女人無心搭訕,她攪拌著咖啡,目光落在一疊表格上。這是她明天要去向上層匯報的內(nèi)容。她嘆了口氣,看著這些數(shù)字。

    伴隨著巨大的聲響,門突然彈開了。伴隨著濺入的水滴,一個人全身濕透,沖了進(jìn)來。他一屁股坐在布沙發(fā)上,衣服上的水甚至高高地濺起,滴落在女人的文件上。女人氣憤地盯著這個頭發(fā)灰白、胡子邋遢的中年人,打量著他肥胖的身體,她無法組織合適的語言,來把自己全部的憤怒宣泄在他的身上。正在她已經(jīng)想好了一句絕妙的諷刺,還沒有說出之前,燈閃了一下,整個咖啡廳陷入了黑暗之中。

    音樂停止了。店員的聲音從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飄出來:“我們停電了,看起來是那根電線桿子又被人撞斷了。”

    “啊,天啊。你是說門口那根倒霉的電線桿,那個刮壞我車的災(zāi)難。老天,我是倒了什么霉?!苯锹淅锏囊粋€人接過話頭:“我們遇見你這樣馬馬虎虎開車的司機(jī),才是真的倒霉。沒有電,沒有網(wǎng),我剛才寫的東西全沒了。好么,好么。我要再點一杯咖啡,看來今天什么都干不成了,你把我的節(jié)奏全打亂了?!彼瓷先ナ且粋€作者,停電之前,他沒有和任何人說話,只是對著空白的屏幕念叨著,考慮著。他打字,然后一連串地刪掉。

    “對不起,先生?,F(xiàn)在我們遇到了問題。我們沒電了,所以不能用咖啡機(jī)。滴濾咖啡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是問題是我們的熱水也不多了,最多再沖一杯咖啡。要不然你們互相商量一下,看我把這杯咖啡給誰?”

    黑暗的房間里,突然沒有了聲音。并不友好的陌生人們,為各自的煩惱而煩惱。女人咳嗽了一聲,畫家收斂了自己,新來的人,他習(xí)慣地掏出煙和火,清脆地點亮了一星微光,又掐滅了煙。作家突然找到了靈感。

    是那扇被風(fēng)刮得呼呼作響的鐵門。鐵門上的一個黃銅的小鈴鐺,沒有人會注意到它,直到剛才。它被風(fēng)吹動,發(fā)出非常輕微的響聲?,F(xiàn)在,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這聲音并不意味著任何事情,但是它使這里的每一個人意識到了什么……也許是沉默,也許是自己。

    4

    望遠(yuǎn)鏡里。她從另外一棟樓的樓梯走下去,然后她消失。她從下一個樓梯口出來,燈隨之而點亮。沒有她的那個樓梯口,燈熄滅。她打開門,右轉(zhuǎn)彎,離開,消失在視野里。

    我身邊的另外一個我。對我說:“你,我在做什么?我們在看什么?你連她的臉都看不清。那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一刻?!?/p>

    那的確是。

    你,我,我們正在看一個陌生人,走過一個曲折的空間,燈火因她而明滅,有時也自顧自無動于衷。她并不意味著什么,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不認(rèn)識她,她也可以是任何人。我們正在看普通的世界,以普通的方式上演。我們將普通的事件以文字記錄下來,供未來的普通人查閱。

    “我在尋找一種尋常之處。”

    “非同尋常之處?”

    “不是的,尋常之處?!?/p>

    “那你為什么不看著自己的鞋跟,就像那些搖滾樂隊一樣?!?/p>

    “她不知道我在看著她?!?/p>

    “的確,一直看著自己的鞋跟,會感到惡心?!?/p>

    世界上的奇跡太多了。所有生物在近兩地把自己變得特別。盛開、張開、膨脹、染色、花紋、創(chuàng)意、炸裂、閃閃發(fā)光。反對奇跡的人都聚集在一個沉默的討論組里面。誰都不許說出重要的句子,誰都不能說出有趣的觀點。他們只是在一個討論組里,保持距離,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對方,以確立自己依然是一個特別普通的人。

    特約編輯◎唐朝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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