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新平
我的滿叔成吉雀是個老縫紉。
滿叔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經(jīng)常頭戴鴨舌帽,身披軍大衣,白皙的皮膚刻滿深深的皺紋,看上去只有五六十歲,比實際年齡要少得多。滿叔為何看上去不顯老?爹給他總結(jié)兩條,一是吃的是“輕松飯”,從不下地到泥里水里滾;二是話不多,心態(tài)好,見人一臉笑,從不生氣,拿著一把短尺和一把粗大剪刀挨家挨戶做“上門功夫”。“吃千家飯,睡百家床”,也不挑肥揀瘦,交點錢掙點工分養(yǎng)家糊口。那時,沒有縫紉機,做衣服全是手工操作,他極為認(rèn)真,鄉(xiāng)親們年頭忙到年尾,添置一件新衣服不容易,半天工夫,什么漢裝衣、抄頭褲、學(xué)生裙,只要經(jīng)過他的手,便變戲法似的做了出來,穿在身上平平整整。當(dāng)年,鄉(xiāng)親們生活水平不高,只要吃得飽,穿得暖就行。相對來說,手藝人也好當(dāng)。特別到了過年,家家小孩鬧著要穿新衣裳,滿叔就挨家挨戶做過去,忙得一天到晚屁股不沾凳子,有時還得加晚班。
滿叔坐在家里晴天不必曬太陽,天雨不用淋雨水,不到外面挑肩磨背,四海為家,坐吃袋不空,引來許多艷羨的目光。這種看似輕松的縫紉,其實也是心手并用,多管齊下,來不得半點馬虎。首先睜大眼睛拿來布尺為對方量好腰圍、胸圍、股圍、肩寬、腿長,再是用黃泥巴劃粉畫好直線、橫線、弧線,然后,手握剪刀小心翼翼將一塊布料剪成幾大版塊,最后瞇著眼睛穿針引線將這些布縫起來。量體裁衣對他來說可謂“小菜一碟”,在他眼里,“度”和“量”是兩個不同概念,“量”表現(xiàn)在外表,“度”表現(xiàn)在心里。滿叔給人裁剪衣服時,同時注重度量人的內(nèi)心,憑對方的年齡、性別、愛好、脾氣,為其縫制出來的衣服,方能顯示出一個人的精氣神!
滿叔出生于白衣港。爹有三兄弟,他最小,“爹娘疼滿崽”。爺爺看到他十五六歲還弱不禁風(fēng),擔(dān)心他干不了又苦又累的田間活,便要他在外拜師學(xué)了一門縫紉手藝。他長大后,與一個叫王梅英的女子結(jié)婚,生下兒子建平。后來,因夫妻不和離了婚,到湘江對岸的衡山縣賀家鄉(xiāng)永平村做了上門女婿,組成一個新家庭。那時,橫跨湘江沒有橋,只有靠渡船過河,到了冬天刮大北風(fēng),河里波浪翻滾,船工不敢劃船。盡管如此,我經(jīng)??吹綕M叔回“娘家”,就像房里走灶屋一樣。的確,故土難離呀,“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當(dāng)然,“娘家人”也特別照顧他的生意,不但白衣港,就是周邊的楊家堰、武家灣、羅家洲、馬家垅也給足他“面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天是在“娘家”度過的。后來有了縫紉機,滿叔走到哪里,哪里就傳來了“嗒嗒嗒嗒”韻律美妙機械轉(zhuǎn)動的聲音。我總是坐在門檻上,將目光聚焦在縫紉機轉(zhuǎn)動的輪子和一串串平直抖動的針腳上,仿佛看到了隆隆響過的火車、冒著白煙的輪船、掠過藍(lán)天的飛機……
我五歲時上學(xué),沒有書包。剛好滿叔來我家做衣服,娘順?biāo)浦?,請滿叔給我縫制一個書包,這可給他出了“難題”。他做手藝幾十年,從來沒縫過什么書包呀,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只見他不聲不響,不慌不忙,一口接一口抽著紙煙,按照傳統(tǒng)“套路”,拿來兩本書左量量,右畫畫,迅速剪開一塊花格子布,不一會兒,書包做成了。不大不小,剛好放進兩本書,一支筆,鼓鼓囊囊的,多放一本書也不行。背著這個新書包,我高興得蹦蹦跳跳上學(xué)堂。上一年級尚可,到了四五年級,增加了音樂、美術(shù)、自然課,課本多了,書包裝不下,這可苦了我,有的書只好用手拿。老師問:“怎不把書放進書包里?”我說:“書包裝不下。”老師拿來書包一看:“真是個飯桶縫紉,做出這樣的高級書包!”
滿叔不但做出來的書包“高級”,還帶了幾個高級漂亮的女徒弟,其中有他的繼女蘭妹子。蘭妹子非常勤快,大清早,滿叔還沒起床,她就為師傅擠好牙膏,準(zhǔn)備漱口水,拿來毛巾,倒上洗臉?biāo)?。緊接著,忙著調(diào)試縫紉機,滴注機油,穿針引線,檢查縫紉機皮帶松緊,然后夾來幾根冒著煙的木炭放進熨斗里,以便熨燙布料。滿叔的生意極好,他收費低廉,起早貪黑,有時師徒還給人家加晚班,不另收取一分錢,這是對“娘家人”的一種回報;他只抽煙,不喝酒,煙是自己買的,不加重主人負(fù)擔(dān);他對人十分謙和,低調(diào)做人,高標(biāo)準(zhǔn)做事,從不發(fā)脾氣。有時,我跟他淘氣,他舉起尺子鼓著眼睛,嚇唬道:“再調(diào)皮,我用尺老子敲死你!”他平時不愛說話,一旦有人提起他那在海南島當(dāng)兵的大兒子,他的話則滔滔不絕:“建平高中畢業(yè),腦殼靈泛,本來想讓蘭妹子給他做老婆,親上加親,可他心高氣傲,部隊首長看得起他,如今由兩個衣袋變成了四個衣袋,聽說正在與一位部隊首長的姨妹子在談戀愛……反正,我大崽不會回來種田了……”水做得油講,說得鄉(xiāng)親們對他羨慕有加。有時,他居然背著我也吹起牛來:“我侄兒新平也不錯,經(jīng)常給報社投稿,我今天在這里說,你明天到這里看,他生成就不是種田的,要強過爹娘,賽過祖宗!”說得唾沫星子直濺,連口水也流了出來。兆前爺爺湊過臉來,說了一句:“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說得滿叔心花怒放:“正是,你太有才了?!?/p>
老縫紉的生活是枯燥的,每天對著針線布料,機械地重復(fù)工作,堅持了半個多世紀(jì),他每天踩著縫紉機,抽著紙煙,居然將這種普通平凡的職業(yè)做得有滋有味。誰家的女兒出嫁,他會選擇一些大紅大紫的衣服裝扮新娘新郎,將寫著“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等字樣的紅紙貼到新被臥上,顯示“喜氣”;誰家的小孩降生,他幾乎第一時間奔赴現(xiàn)場為小孩趕制新衣服;誰家老人離世,他也會趕過去將老人打扮一新,讓老人體面地走向另一個世界,不留遺憾。他的職業(yè)就像村前的小路、山間的泉水和樹下的根系,連著周圍十里八鄉(xiāng),七村八寨,連著鄉(xiāng)親們的生老病死和喜怒哀樂!
早些年,滿叔眼睛老花,反應(yīng)遲鈍,行動不便,縫紉功夫做不動了,被堂兄接到海南頤養(yǎng)天年。盡管他“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就是閑不住,看到一些打工仔衣服破了無人補,便扛著縫紉機給那些“苦命人”打補丁,不要人家一分錢,人家遞來一支煙,他笑著伸出雙手接住。2004年,我專程到海南省三亞市看望滿叔。見到我,80多歲的他雙眼放亮,問這問那,件件不離白衣港。他對我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人在海南,心在湖南,百年之后,你們一定要把我送回白衣港,我與你爹兄弟一場,在生相聚的日子不多,死了也要做鄰居!”說得我淚流滿面。這是一個遠(yuǎn)方游子對故土的依戀呀!
四年前,滿叔走了,享年91歲。我因工作抽不開身,沒去海南與滿叔見上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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