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打鹵面

林華玉

李家村六十多歲的汪老太因病癱瘓在床已經(jīng)多年了，為了治好她的病，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債。為此，她的老伴兒李七還要到二十多里遠(yuǎn)的城里干建筑工。

汪老太的兒子青兒在城里一所中學(xué)教書。本來二十多年前她曾經(jīng)有一個女兒的，小名叫紅兒，與青兒是龍鳳胎?？稍谄邭q時，青兒、紅兒同時得了急病，高燒不退，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治不了，就叫他們趕緊去醫(yī)院。上醫(yī)院需要一大筆錢，李七家沒有錢，在村里借了一圈后，把青兒送到醫(yī)院診治，卻把紅兒留在家中，然后去鄰村請了個巫婆來家跳大神驅(qū)邪。這么一耽誤一折騰，紅兒不到三天就死了，死得很凄慘，因為太難受，她的胸脯都被自己的小手抓爛了。

看著孩子的慘狀，汪老太心如刀絞，抱著孩子的尸體放聲痛哭，李七從她手里硬是把紅兒尸體搶過來，扔到村西的舍林去了。舍林就是小孩子的墓地。鄉(xiāng)下有個規(guī)矩，幼時死去的孩子不能入祖墳，只能扔到舍林里，也不掩埋，任野獸和烏鴉啄食。

老兩口好容易將兒子青兒拉扯大，還供他上了大學(xué)，娶了媳婦，誰知青兒小兩口對二老并不好，一年到頭極少回家，特別是汪老太癱瘓以后，青兒兩口子嫌她大小便失禁太臟，更是很少登父母家的門了。

汪老太躺在炕上，回憶起紅兒臨死前的慘狀，一邊捶著自己沒有感覺的腿，一邊垂淚道：“我這都是罪有應(yīng)得，遭到了報應(yīng)呀！”

這時，有人敲門，汪老太收起思緒，拿衣襟擦了把眼淚，說聲：“誰呀？進(jìn)來吧！”門打開了，閃進(jìn)來一個二十幾歲的姑娘，只見她個子高高的，長得很漂亮，打扮得很時尚。汪老太問：“姑娘，你找誰？”姑娘說：“大娘，我趕了幾十里的路，渴極了，我可以在您這里討口水喝嗎？”

汪老太看著眼前的姑娘，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很親切，但她說不出是為什么，就為難地說：“閨女，你也看見了，俺是個癱子，你自己去廚房生火燒水吧！”

姑娘一扭身進(jìn)了廚房，很快，她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開水，輕輕吹著，等水涼得差不多了，她把汪老太扶了起來，先給她喂了一口。

說實話，汪老太還真是渴了。因為老頭子在城里打工，白天家里沒人，為了減少排泄，她每天早上只吃很少的飯，水更是潤潤唇而已。

汪老太的眼睛濕潤了，只覺得這姑娘喂的那水甜極了，一口水下肚，渾身那么清爽。

姑娘將最后一口水喂到了汪老太的嘴中，然后說：“您餓了吧，我去廚房給您做一碗打鹵面吧？”

汪老太想起紅兒生前也喜歡吃面，那時，家里窮，一年吃不了幾次白面，只有過年節(jié)時，汪老太才會從癟癟的面袋中舀出一碗面粉，和面、搟面、切面，面條煮熟后再做鹵子。鹵子很簡單，多數(shù)時候就是菠菜攤上一個雞蛋，加一點粉條。一切做完之后，紅兒就高興地跳著小腳，拍著小手，問娘要面吃，然而，每次搟的面和鹵大多進(jìn)了她爹李七和青兒的碗中，娘跟她的碗里只剩下少量的面和湯。幼小的紅兒不懂事，鬧著要青兒的那一碗，卻總是會挨李七的一頓打，現(xiàn)在想起來，汪老太的心還是像針扎一樣疼，眼淚禁不住要流下來。

一番忙活后，姑娘端過來一碗菠菜雞蛋鹵的面條，汪老太只吃了一口，就哭了起來，這味道她太熟悉了。

當(dāng)年紅兒臨死時，翹著一張干干巴巴、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說：“娘，俺……俺想吃你做的……打鹵面，菠菜雞蛋鹵的！”

汪老太感覺心要碎了，她流著眼淚去廚房做了一碗，還放上了兩只雞蛋，她將面端到了紅兒面前，紅兒艱難地吃了一口，說：“娘，這面……這面真香！”說完紅兒的眼睛就閉上了，兩串晶瑩的眼淚流進(jìn)了那碗面里。

從此后，汪老太看見打鹵面就會想起紅兒，就禁不住要傷心流淚，所以自從紅兒死后，她只在紅兒的忌日那天，做一碗菠菜雞蛋鹵的面，到十字路口祭奠紅兒的在天之靈，平日從不做打鹵面。

汪老太咽下一口面，抹了一把眼淚，說：“姑娘，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姑娘說：“大娘，有什么事您盡管說！”

汪老太說：“今天是農(nóng)歷的七月初九，也是俺那可憐的女兒紅兒的忌日。自從俺這腿腳生了病，也下不去地。能不能求你幫俺盛一碗面，去十字路口給俺那紅兒祭奠祭奠？”

這時，屋外的門開了，李七提著一個口袋從外邊走了進(jìn)來，見了姑娘，一怔，問：“你是？”

姑娘冷冷地說：“一個路人，口渴了，進(jìn)來討杯水喝！”李七“哦”了一聲，接著坐到炕邊，對他老伴兒說：“今天俺特地請了半天假，去了趟紙草店，買了點好東西！”他打開口袋，從里邊拿出幾件紙做的衣服，汪老太說：“你買這個干嗎？”李七的眼眶紅了，說：“俺經(jīng)過紙草店，看到里邊有給死人穿的衣服，俺想著當(dāng)年紅兒死時，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今天不是紅兒的忌日嗎，俺買兩件，給紅兒燒燒，讓她在那邊也高興高興！”他翻著那衣服，說：“你看看，花花綠綠的，還真好看呢！”

汪老太淚如泉涌，說：“都是你這個死老頭子，重男輕女，才把咱的女兒給害了，俺恨死你了……”她一拳一拳地打向李七，李七耷拉著腦袋呆立在那里，待老伴兒的情緒平息些，他說：“俺也恨死了自己，現(xiàn)在如果不是為了你，俺就會找瓶敵敵畏喝了，到下面去陪女兒，給她做牛做馬，贖俺的罪！”

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姑娘忽然間淚流滿面，汪老太問：“姑娘，你咋了？”

姑娘將上衣緩緩脫下，對著汪老太，汪老太看到她的脖子下胸脯位置上凹凸不平，全是抓痕，汪老太失口叫道：“紅兒，你是我那苦命的紅兒……”姑娘點了點頭，說：“你怎么也不問問，我當(dāng)年已經(jīng)死了，怎么二十幾年后又會回家？”

原來，當(dāng)年紅兒并沒有死，只是深度昏迷而已。她被李七扔到舍林后，那晚下了一場小雨，她被雨一淋，竟然醒了過來，她又渴又餓又冷，渾身動不了，就在那里呻吟。這時，有一個來這里走親戚的老漢發(fā)現(xiàn)了她，就把她抱回了家，找醫(yī)生給她治病，她慢慢地好了，但卻失憶了，以前的事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老漢是個光棍，對她就像對待親女兒一樣，后來老漢患了重病，臨死前又把她托付給了城里一個親戚撫養(yǎng)。

因為失憶的緣故，紅兒一直想不起關(guān)于生身父母的一切。直到前些天，她去同學(xué)家里做客，同學(xué)的母親做了一盆打鹵面，面條是手搟的，鹵子是菠菜雞蛋的。她看著那盆面，嗅著似曾相識的味道，竟然一下子想起了往事，想起了她的老家，她的父母，還有小時候的一切一切……

她就憑著記憶找回家了。

李七聽完紅兒的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紅兒，爹錯了，爹給你下跪，不求你原諒俺，這樣俺心里好受一些！”

原本，紅兒恢復(fù)記憶后，就對李七抱著徹骨之恨的，她不能理解都是他的骨肉，為什么只救哥哥，不救自己，為什么一盆打鹵面，爹和哥哥吃干的，自己和娘只能喝湯……她想一輩子也不會原諒這個爹。但是看著他滿頭的白發(fā)，瘦弱的身軀，看著他給自己選的“衣服”，紅兒那顆心頓時軟了，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下來。

紅兒把李七扶起來，一家人摟在一起，痛哭失聲。

選自《民間故事》2016.9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