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怒的草芥小民

徐樹建

白紅燈家住在黑龍山下，他原本是個相當(dāng)厲害的獵人，尤為擅長從草藥中榨取汁液涂在箭頭上制成毒箭，獵物一旦中箭無不倒地，但并不會就此一命嗚呼，只是暈厥而已，過一會兒便可自行醒來。有一次采藥時白紅燈不慎從山上跌下，從此瘸了一條腿，便做不成獵人了。因為生計困難，他想到山上有一座大廟，一年四季香火極其旺盛，而他長年在山中奔波，對各種香草香樹無所不識，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么著他便在山腳下開了間香燭小店，采集香料制成香，出售給那些善男信女，掙些散碎銀兩苦度時日。

這天，他從城里進(jìn)了些紙燭之類的貨物，正推著獨輪車吃力地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著，忽聽得前面?zhèn)鱽沓臭[打罵聲，抬眼一瞧，是個戴斗笠的大漢正氣勢洶洶地痛罵一個農(nóng)夫。白紅燈側(cè)耳聽了一會兒聽明白了，原來那農(nóng)夫潑糞水澆田，那戴笠人恰好從旁經(jīng)過，農(nóng)夫不小心把糞水濺了一點到戴笠人身上，盡管農(nóng)夫一再道歉，可戴笠人不依不饒地罵個不停，還一把揪住農(nóng)夫作勢要打。

獵人出身的白紅燈一向心直口快，眼見那上了年紀(jì)的農(nóng)夫要吃虧，頓時心生不忍，便上前對戴笠人說道：“我說你這人也真是的，人家都再三道歉了，你還要怎的？”

話音未落，意外發(fā)生了，那戴笠人也不搭話，忽然瞪眼惡狠狠一回手，“啪”的一聲響，白紅燈臉上著了一記耳光。好大的手勁，直打得白紅燈踉踉蹌蹌，栽倒在地，耳聽得戴笠人罵道：“大爺?shù)氖履氵@草芥小民也敢插嘴，看我不打死你！”說完揚長而去。

白紅燈萬萬沒想到這人竟如此粗野，一時間口鼻流血，腦袋嗡嗡作響，連牙齒都松動了。那農(nóng)夫見白紅燈挨打，忙上前勸慰，白紅燈卻望著戴笠人離去的背影一臉的狐疑：“奇怪，奇怪！”那大漢的斗笠好大，幾乎把整張臉都遮住了，白紅燈根本瞧不清他的面目。農(nóng)夫不知白紅燈說“奇怪”是什么意思。

過了幾天，城里發(fā)生一起極為轟動的大案：一大戶人家夜里被盜，主人被殘忍殺死。護(hù)院家丁倒是發(fā)現(xiàn)了賊人，忙上前搏斗，誰知那賊人異常兇悍，一出手便打傷了兩名家丁，然后從容逃遁，家丁們拼盡全力也只是僥幸撕下那賊人衣衫上的一塊布。

發(fā)生這樣的血案自然是全城震動，人人自危，縣衙壓力極大，捕快們更是不知挨了多少訓(xùn)斥。本來這樣的事跟白紅燈這樣的草芥小民是八竿子也打不著，誰知這回偏偏扯在了一塊兒。

原來，知縣夫人一向禮佛，在家中設(shè)了佛龕天天燒香，并且最愛白紅燈自制的香。這天她讓人傳話，叫白紅燈送些精制的好香過去，白紅燈聽了不敢怠慢，忙拎著香進(jìn)了衙門。一個小差役領(lǐng)著他正走著，迎面撞上縣衙的捕快，那捕快手上還捧著什么東西，在兩人擦肩而過時，白紅燈忽然驚叫起來：“奇怪，奇怪！”

那捕快一聽厲聲呵斥：“大膽，這是什么地方，豈容你大聲喧嘩！”

白紅燈嚇得不停作揖，又指指捕快手中的東西，那是一塊布料，謙卑地說：“大人手中這塊布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小的一時沒忍住就脫口而出了，驚著大人了，萬請大人恕罪！”

那捕快聽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要走，剛走了兩步忽然身子一震，停住腳回頭喝道：“那瘸子，你給我站??！”

白紅燈大驚，不知又礙著這飛揚跋扈的捕快什么事了，忙躬身站住，那捕快走過來厲聲說道：“你剛才說這塊布料的味道很熟悉？好，現(xiàn)在你給我仔細(xì)聞一下，聽著，一定要給我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不然，小心你的皮！”

一席話直嚇得白紅燈渾身汗出如漿，忙湊上前閉目小心地聞了又聞，過了片刻再睜開眼時已是一臉自信：“大人，我聞出來了，這塊布上的味道不是別個，正是我獨家秘制的檀香的味道，所以我說奇怪?！?/p>

捕快聽了兩眼放出異光來，猛地伸掌一擊白紅燈的肩膀，白紅燈一條腿殘疾了，又猝不及防，哪禁得起這一拍，一時間身形晃動差點摔倒。那捕快大聲笑道：“哈哈，難道說這件大案的成敗竟在你身上？告訴你，這塊布料正是從那逃脫的大盜身上撕下來的，現(xiàn)在問題是，大盜身上怎么會沾染上如此重的你獨制的檀香味道？”

白紅燈一聽神情恍惚起來，出神了一會兒后，喃喃說道：“是啊，怎么會這樣呢？”

又過了兩天，白紅燈一瘸一拐地上山進(jìn)了廟里。這兩天來他一直沒閑著，拖著條殘腿在深山老林里轉(zhuǎn)悠，此行不為制檀香的香草香樹，而專為尋找以前制毒箭時用的草藥。這種草藥極為稀少，且全生長在懸崖絕壁下，白紅燈的腿也正因為采摘此草藥而摔殘的。老天保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幾棵草藥，白紅燈腰間系繩吊到懸崖下，這才采集了一點點，回家后又忙了半宿，也不知他搗鼓些什么。

此時正是早晨，大殿里誦經(jīng)聲此起彼伏，煙霧繚繞，原來是和尚們的早課時間，和尚們正打坐念經(jīng)。白紅燈忙趨步上前，他沒有從香座上取香，而是從隨身攜帶的香袋里取出幾根香燒著，然后跪倒在佛祖前，恭恭敬敬地叩了幾個頭。

叩完頭后，白紅燈一瘸一拐地在和尚們身后隨意走動起來。和尚們也不理他，自顧自地閉目念經(jīng)。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白紅燈忽然立腳不穩(wěn)，一下子重重撞在一個身材健碩的和尚身上。那和尚動也不動，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猛然倒地。

白紅燈突然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大叫起來：“就是他！大人，他就是大盜！”

話音一落，從門外沖進(jìn)幾個大漢，正是縣衙捕快。捕快們直撲那健碩的假和尚，再看那假和尚一愣過后，立即彈身而起，那身手竟異常矯健兇悍！

這假和尚挨了白紅燈一撞后本來是紋絲不動，忽然想起不能露出功夫，這才假裝倒地。這回見捕快要抓他，頓時原形畢露，面對捕快的鋼刀絲毫不懼，兔起鶻落，手打足踢之間，幾個捕快竟然慘叫倒地掙扎不起，另幾位一同打坐的和尚驚叫著要逃，也早被他閃電般擊倒在地，好厲害的身手！

倒地的捕快眼里流露出絕望之色，誰知那穩(wěn)操勝券的假和尚竟不忙逃走，而是一伸手提起白紅燈，那樣子就像拎起一只小雞一樣，喝道：“我云游天下無數(shù)廟宇，每到一處便伺機作案，從沒有人識破我，想不到竟被你這瘸子識破了，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真面目的？”

白紅燈脖子被他掐著，臉頓時成了紫茄子色，可嘴上絲毫不懼，喘著氣說道：“告訴你，假和尚，我一聞到那塊從大盜身上撕下的布的味道，就知道這正是我獨家秘制的檀香的味道，這味道絕對不會有第二個人做得出來的。然后我想啊想，終于想起我還曾在另一個人身上聞到過……”

白紅燈說不出話了，他的眼珠子被勒得都要鼓出來了，假和尚冷笑一聲，手略松了一松，說：“光聞味道就能找到我？你這狗鼻子倒是靈，我倒要聽真切了，快接著說！”

白紅燈好容易倒過氣來，喘了口氣，艱難地又說道：“假和尚，數(shù)天前有一位農(nóng)夫把糞水濺到你身上，這事你還記得嗎？那個打抱不平的瘸子就是我，當(dāng)時跟你理論時我就聞到過類似的味道。正如你所說，我的鼻子靈極了，何況是我秘制的檀香，所以我猜想大盜和戴笠人很可能是同一人?？蔀槭裁匆粋€人的身上會有如此重的檀香味？突然之間我想起來了，那天你痛罵過農(nóng)夫又打過我后沒去別的地方，而是上了山，所以答案只有一個，你是廟里的假和尚，只有和尚才會天天在佛前燒香打坐，身上也才會沾染上如此重的檀香味，而你那天戴著斗笠自然也是為了遮住光頭，避免留下線索。剛才我進(jìn)廟來一試，而后你便露出了馬腳……”

假和尚聽到這里目瞪口呆，說：“這倒也奇了，想不到你這瘸子有如此本事，既然如此，我更留你不得了?！?/p>

說著手上就要用力，他鉗子似的巨掌一發(fā)力，只怕白紅燈的喉嚨立即碎掉，誰知就在這時白紅燈輕輕地說了一句話：“怪哉，你怎么還不倒？”

假和尚一愣，電光石火之間一陣巨大的眩暈感突然漲潮般襲來，他頓時心中大恐，忙強行壓制，可哪里壓得住，一時間惡心嘔吐起來。在倒下去的一剎那，他聽到白紅燈淡淡地說道：“還記得我剛才進(jìn)廟時燒的香嗎？那香也是我特制的，里面浸了這兩天進(jìn)山采集的草藥，即使一頭牛聞了這味道也得倒下，而我自然是事先服了解藥的。假和尚，在此鄭重奉勸你一句，千萬不要小瞧了草芥小民，要知道小民發(fā)起怒來也是相當(dāng)可怕的?！?/p>

選自《三月三》2016.9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