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雪梅
(大連海洋大學 應用技術學院,遼寧 大連 116300)
《漢文學史綱要》是魯迅1926年在廈門大學擔任中國文學史課程教師時編寫的,原題為《中國文學史略》;1927年,魯迅在廣州中山大學講授同一課程時該講義再次被使用,并改名為《古代漢文學史綱要》。遺憾的是,此書在魯迅生前未正式出版(魯迅于1936年仙逝,該書于1938年才正式出版,并編入《魯迅全集》)。全書共分十篇,其中第二篇中講述的是《尚書》和《詩經》,魯迅關于《詩經》的認識可見此書。
大多數學者認為《詩經》所錄詩歌時間為公元前11世紀到公元前6世紀,版本在公元前6世紀左右確定,一般認為在孔子出生之前《詩經》已經產生。據《左傳》記載:
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睘橹琛囤贰盾贰缎l(wèi)》,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盵1](P866)
該段歷史記載了吳公子季札于魯國觀禮一事,樂工先后為他歌唱了《周南》《召南》《邶風》《鄘風》《衛(wèi)風》《王風》《鄭風》《齊風》《豳風》《秦風》《魏風》《陳風》《唐風》《鄶風》《小雅》《大雅》《頌》中的曲目,我們今天看到的十五國風當中,只有《曹風》這里沒有提到,而雅、頌都有提及。且敘述順序,跟《毛詩》基本一致。本段歷史記載的是魯襄公29年發(fā)生的事,即公元前544年,彼時孔子已出生,吳公子季札來到魯國這一年,孔子剛滿三歲,從這段歷史可以看出,在孔子出生之前,《詩經》已經基本定稿,“詩三百”“風雅頌”等說法已經形成,歷史上關于孔子“刪詩”的疑案便不攻自破。在袁行霈版《中國文學史》和章培恒版《中國文學史》中,基本認定《詩經》中最早的作品產生自公元前11世紀,截止時間為公元前6世紀。游國恩版的《中國文學史》并沒有具體指定時間,只說詩經共收入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五百多年的詩歌,更早一點的文學史,如鄭振鐸和錢基博所編,并沒有提到《詩經》的產生時間,只是在文學的發(fā)凡部分提及《詩經》,著墨不多,觀點諱莫如深。中國當代研究《詩經》的前輩夏傳才所著的《詩經講座》中認為《詩經》的全部作品產生于公元前11世紀至公元前5世紀之間,尤其是他具體提到《詩經》中較早的作品《周頌》制作于公元前1058年以后的七八十年的時間[2](P41)。這里尤其要指出,夏傳才作為中國當代研究《詩經》最權威的學者,在其代表作《詩經講座》中特意提到魯迅對于《詩經》名稱的說法,跟胡適等人不同,這足見魯迅關于《詩經》的很多認識是非??尚诺?。魯迅認為,《詩經》是中國現存的最古的詩選[3](P135)。
關于這一問題,魯迅先生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說:
自商至周,詩乃圓備,存于今者三百五篇,稱為《詩經》,其先雖遭秦火,而人所諷誦,不獨在竹帛,故最完。司馬遷始以為“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仁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然唐孔穎達已疑其言;宋鄭樵則謂詩皆商周人作,孔子得于魯太師,編而錄之。朱嘉于詩,其意常與鄭樵合,亦曰:“人言夫子刪訪,看來只是采得許多詩,夫子不曾刪去,只是刊定而已。”[4](P9)
可見,在魯迅看來,《詩經》中最早的作品來源于商代,這個觀點在魯迅后面的闡述中也有提及。魯迅認為秦始皇焚書坑儒并未傷及《詩經》皮毛,只因其經典性早已達到口口相傳之地步。在這里,魯迅引用司馬遷的相關論述,是對《詩經》社會功用的極大肯定,關于孔子刪詩一說,魯迅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不足信??鬃釉凇墩撜Z》中提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這說明,在孔子之前的時代,《詩三百》之說已經定型,并不是由孔子首先提出來的。在這里,魯迅并未提出《詩經》具體的產生之間,但在后面論述《詩經》六義時,提到頌篇中的《商頌》,這說明魯迅也認為《詩經》中最早的歷史可追述至商代,比周朝還要早,這一觀點為后世大多數學者所接受繼承。
《漢文學史綱要》記載:
《詩》有六義:一曰風,二曰賦 ,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風雅頌以性質言:風者,閭巷之情詩;雅者,朝廷之樂歌;頌,宗廟之樂歌也。是為《詩》之三經……賦者直抒其情;比者借物言志;興者托物興辭也。是為《詩》之三緯。風以《關維》始,雅有大小,小雅以《鹿鳴》始,大雅以《文王》始,頌以《清廟》始,是為四始。[4](P10)
在這里,魯迅肯定了《詩經》六義的說法,并提出國風乃閭巷情詩,雅乃朝廷正樂,頌乃是宗廟之歌。關于國風的說法,認為是閭巷情詩,也是一種非常中肯的說法。古代稱“閭”多指群居之意,所謂二十五家為一閭,閭巷這里代指民間鬧市,關于“情詩”的說法也是有據可考,《詩經》中包括十五國風,其中關于愛情和婚姻主題的有60余篇,比重超過國風總數的三分之一,超過《詩經》篇章總數的五分之一,再加上一些隱約主題的篇章可能也涉及愛情方面的內容,這充分說明《詩經》中的情詩確實如魯迅所說,乃國風中的主要內容。夏傳才的《詩經講座》中將《詩經》分類為開國史詩、祭祀詩和農事詩、政治美頌和諷喻詩、戰(zhàn)爭和家國詩、宴飲詩、貴族生活風情詩、怨刺詩、征夫思鄉(xiāng)詩、思婦念遠詩、婚姻詩、相思詩、情詩之歡樂和波瀾詩、棄婦詩等,顯然,這一分法非常細致,比很多文學史中的分法還要精準具體,可以說基本涵蓋《詩經》能包含到的所有主題,從以上分法可看出,關于婚姻愛情主題的詩歌,被夏傳才細化為五六種,這也充分說明,情詩確實是國風中主要表達的內容之一。閭巷情詩與朝廷樂歌相對而出,構成《詩經》雅俗共賞的雙重特性。
關于《詩經》四始,魯迅提到的篇目為《關雎》《鹿鳴》《文王》《清廟》,這四篇詩歌的排序都是在各自所在部分的第一位,即《關雎》為國風中的第一篇,《鹿鳴》為小雅中的第一篇,《文王》為大雅中的第一篇,《清廟》為頌中的第一篇。這種說法最早出自《史記·孔子世家》是魯詩的觀點,魯詩在毛詩之前產生,因其來自魯國,又因孔子曾對《詩經》起到過刊定作用,還因魯詩中有很多觀點可與左傳互補印證,因此學者認為在毛詩產生之前,魯詩中關于《詩經》的觀點最為可信,也最被推崇,因此,在這里,魯迅引用了這種觀點。顯然和毛詩中“四始”說法不一,孔穎達給《毛詩》作疏時解釋,毛詩認為:《大明》在亥,水始 ; 《四牡》在寅 ,木始 ; 《嘉魚》在巳 ,火始 ;《鴻雁》在申,金始。顯然,這是一種根據陰陽五行與讖緯神學結合的說法,沒有實際意義。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也沒有提及這種說法,這代表了民國時期學者對于《詩經》的基本認知。
提到作品,魯迅認為歷代所推崇之《毛詩》不可信,其他三家詩及后世人所為《詩經》撰著立說,也不足信,原因在于年代久遠,很多意義已難知曉當初原義,因《商頌》中的內容,有部分可與《尚書》同考,故而魯迅引之。《商頌》共五篇,前三篇《那》《烈祖》《玄鳥》為祭祀商朝祖先的樂歌,不分章,在周朝之前,故可與《尚書》呼應。魯迅所引正是《商頌》中的名篇《玄鳥》,而后兩篇《長發(fā)》和《殷武》則是歌頌商朝武丁伐荊楚的故事,產生時間較晚,且意旨是有爭議的作品,因此魯迅沒有引?!缎B》一篇講的是商朝始祖神奇降生及其后人如何興商之事,意在說明商朝建立乃是天命之事,其始祖契之母吞燕卵生契,這也體現了原始社會人們“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社會現實。
接下來,魯迅在二雅部分,先是引用《小雅·采薇》篇,后又引用《大雅·瞻卬》,而且魯迅給予二雅中的作品高度評價: 至于二雅,則或美或刺,較足見作者之情,非如頌詩,大率嘆美[4](P11)。顯然,魯迅認為《詩經》中雅的價值遠比頌要高得多,說頌多為“大率嘆美”之詞。意思是頌中的篇章多是歌功頌德,美化先祖之作,亦可說多是阿諛奉承之詞,東漢著名學者王充認為,頌詩就是歌功頌德的產物,滿足統(tǒng)治者政治需要而作。二雅則不同,尤其小雅,雖為朝廷正樂,但卻能直面現實,當然我們應該看到,二雅作者和頌作者出身不同,社會地位有異,決定了他們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不同,這也是時勢使然。魯迅認為,二雅傳遞了作者的真情實感,因此應該給予肯定。有學者認為,文學曾經走過一條由“言者無罪”到“言論自由”的道路,《詩經》中對現實的直接反映和美刺,恰恰反映這種傾向。雖然我們不得不說《詩經》時代還并非文學自覺真正到來的時代,但應該看到,《詩經》中出現了大量反映現實主義體裁的作品,那些農事、戰(zhàn)爭、婚姻愛情主題的詩歌,確實也是當時社會現實的反映,就比如魯迅提到的這首《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家靡室,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
魯迅講義中評價它“怨誹而不亂,溫柔敦厚之言”[4](P11),不僅如此,魯迅在自己的小說《故事新編》中還以《采薇》命名寫了一個故事,當然《故事新編》中講述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這段歷史,魯迅對于這種歷史上已經定性的忠臣形象,給予全新的價值判斷,對所謂的“骨氣、忠誠”進行個性化的解讀,用自己的懷疑、否定的眼光剝落了伯夷、叔齊身上神圣的光環(huán)。這正體現出魯迅一直秉持的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精神。而以《采薇》命名這篇故事,足見魯迅對這首詩的喜愛。《詩經·采薇》為我們講述的是一個離鄉(xiāng)戰(zhàn)士對戰(zhàn)爭的厭倦與控訴,作者可能為下層士兵。通過“靡室靡家,不遑啟居,載饑載渴”等悲涼的場景來襯托戰(zhàn)爭的殘酷,暗示了對發(fā)動戰(zhàn)爭者的上層統(tǒng)治階級的不滿,而最后一章“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悲涼場景也成為永遠的鄉(xiāng)愁,在2017年中國詩詞大會中出現了這句,當時被專家點評為《詩經》中的經典之作,“這種因戰(zhàn)不能早還家,還家已白頭的旅人情懷”也成為令無數網友潸然淚下的歷史傷痕。魯迅極為推崇此詩,認為它是溫柔敦厚之言。雖然是表達了對戰(zhàn)爭的不滿,但是語言還是比較含蓄的,沒有直抒胸臆,而是從側面描寫,通過當事人的情感角度來體會對戰(zhàn)爭的感受。
那么,二雅中除了溫柔敦厚之言,還有激切昂力之言。魯迅認為《詩經·瞻卬》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瞻卬昊天,則不我惠?孔填不寧,降此大厲。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賊蟊疾,靡有夷屆。罪罟不收,靡有夷瘳!……天何以刺?何神不富?舍爾介狄,維予胥忌。不吊不祥,威儀不類。人之云亡,邦國殄瘁!
這首詩篇幅要比《采薇》長,共分七個章節(jié),首章、三章、尾章每章十句,余四章每章八句。同《采薇》一樣,也采用比、興手法,但是在語言和內容上,相比《采薇》便尖銳激烈得多,作者在詩中直接諷刺和痛斥了周幽王亂政亡國之過,他昏庸荒淫,斥逐賢良,敗壞紀綱,倒行逆施,以致民怨沸騰,國運瀕危。該詩言辭凄楚激越,抒發(fā)了詩人疾惡如仇的憤慨。魯迅選取這兩首詩作為對比,既體現了雅正之樂的本義,也實踐了孔子詩可以興觀群怨的社會功用。
關于國風,魯迅認為其詞較平易,抒情性更加分明。接下來,他舉了《召南·野有死麕》《鄭風·溱洧》《唐風·山有樞》這三首詩,從三個不同的角度闡釋了國風之與其他之不同,進一步證明了《詩經》的排序,首推國風,次雅、次頌,進一步印證了民間關于《詩經》的樸素認知,即“三頌不如二雅,二雅不如國風”。可見,這一說法存在一定合理性。
魯迅認為《詩經》全部產生自黃河流域,屬于中原地區(qū)的樂歌,從地域上來看,均出自北方,不外乎今日之山東、山西、河南、陜西這四省,與我們今日認為詩經的產生區(qū)域大致相同。在這一章講義的結尾處,魯迅認為《詩經》中鄭聲不可取,有淫亂之嫌,并提及嵇康的《聲無哀樂論》中的觀點做引證。
眾所周知,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發(fā)展史上的先驅者,一生著述甚多,主要以小說、散文和雜文為主,很多膾炙人口的小說都被選入中學和高中語文教材,如《故鄉(xiāng)》《社戲》《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孔乙己》《祝?!返?,對于這些作品,人們都是耳熟能詳的。然而事實上,魯迅在古典文學領域也造詣頗深,其《漢文學史綱要》《中國小說史略》《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等作品至今仍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值得后人品讀。
[1]李夢生.左傳譯注: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夏傳才.詩經講座[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3]魯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魯迅.漢文學史綱要[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