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媛
窗外一陣緊似一陣的鞭炮聲,驅(qū)趕著冗長的黑暗和反復(fù)的夢境。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射進來,照到窗臺、地板上,又向上折了一下,鋪在被子上。伸出一只手,接住那縷陽光,與那份億萬年不變的妥帖相互問候著,溫暖著。
窗臺上,三葉草舒展著葉子,星星點點探出的小花兒,托起春天嫩綠的希冀,像是憧憬,像是夢想。那是母親親手栽下的花兒,是寫滿幸運、裝滿祝福的花兒。
粉色保溫杯里留存的是昨夜的溫水,飲下幾口,便徹底醒了。動一動身體,仿佛我是一棵長滿根須,會呼吸、會光合作用的植物。有時會想,倘若睜開眼睛便能看見張開蝶翼的葉子和那通透的陽光,那么,這一天的伊始是愜意的、幸福的。
《說文》言:年,谷熟也。年是一個標志,此端是枯,彼端是榮。又是一個紀念,一場祈福。它結(jié)束了一段時光,又開啟了一段時光。過了年,便是另一個季節(jié),別有一番景色了。立春時分,有“遠天歸雁撫云飛,近水游魚迸冰出”的躍然,有“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之靈動,更有“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悄然。而這些詩句都不是描寫北方的春色,那些溫婉和柔軟屬于江南的早春。
在北方以北的春天,是不容易發(fā)現(xiàn)那番詩意的景象的。蕭紅在《又是春天》里寫道:“松花江失去了它冬天的威嚴,江上的雪已經(jīng)不是閃眼的白色,變成灰色了?!狈e雪還未融化,河流結(jié)著厚冰,依舊是冷。北風雖不比冬天的肅殺,但它刮起來,還會讓小孩子的臉蛋兒變成紅蘋果一般??吹匠鑫萃嫠5男『⒆?,老人總要念叨那句老話:春捂秋凍。尋不到怦然心動的綠色,覓不到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等待小草從冰凍的泥土中蘇醒,等待山中那冰凌花從積雪盛開,等待南風徐徐吹來,漫山遍野,桃之爛漫,梨花如雪。
時光在等待中慢慢游走,歲月在等待中靜美如初。已經(jīng)在渾然不覺中,等候了四十個春天,第四十一個春天顯得有些枯燥、漫長,既漫長又迅速,十年、二十年的光景如白駒過隙。還清晰地記得,童年掰著手指算計著春節(jié)的日子,不僅要盼著母親縫制的新衣、吃到平日里不舍得吃的飯食,更希望過了年便再添上一歲,快些長高,長大,小小的內(nèi)心裝著許多遙遠的夢想……如今的孩子對傳統(tǒng)節(jié)日淡化了,萬圣節(jié)、圣誕節(jié)會使他們更加歡騰。記得有一位國學(xué)老師曾經(jīng)說過,多數(shù)國人對“洋節(jié)”的來歷和淵源知之甚少,多數(shù)是湊個熱鬧。西方的節(jié)日是從天上來的,而中國的節(jié)日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和成長有關(guān),和成熟有關(guān),和收獲有關(guān)。不難想到,中國的二十四節(jié)氣,如二十四個節(jié)點,將年的光景變化分得明明白白。
既然食為天,在喜慶的日子里應(yīng)該為家人做上一桌美食,盡一點心意,獻上一份色香味的祝福。許多食材,大多是春節(jié)前在超市采購的,也有更久之前的。幾瓣大蒜散落在廚房潮濕的窗臺上,根部生了細須,頂端發(fā)出綠芽。雖躺著,嫩芽卻倔強而彎曲著向上生長。秋季買回的土豆像是睡醒了,每個淺坑兒都冒出白色的小芽兒。添了許多皺紋的土豆,就是中國式的母親,為了孩子的生長,殫精竭慮地將自己弄成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貯藏在冰箱里被切掉一半的胡蘿卜,還新鮮,頂端竟也抽出了嫩黃的纓子。秋蔥的葉子變得鼓脹起來,也有了水分。這讓我想到了野草、蒲公英,和一種叫“落地生根”的植物。這些離開泥土多日、從一個季節(jié)挨到另一個季節(jié)的植物,在內(nèi)心孕育著怎樣的夢想和力量,才能時刻想著生發(fā)、成長、繁衍,一絲不茍地完成大自然交給它們的任務(wù)呢?
在寒冷中,還是等來了春天。春天派出了信使,發(fā)出春的消息。春天把活力積攢在秋的種子里,把精魂貯存有萬物的靈性中,一切,一切的生命,都能平等地享受春的禮遇,不分貴賤尊卑。
兒子出去后,很快回來了。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手里攥著一截柳枝,眼波閃亮。那看似干枯、毫無生機的柳枝上,已經(jīng)鼓起了一對對小芽苞,剝開黑褐色的樹皮,里面竟然有了綠色。
春是詩人,寥寥數(shù)語便把春天描繪得淋漓盡致;春是畫家,幾點嫩綠、淺黃、淡藍、緋紅,簡單地勾勒,便繪成一幅春天的水墨圖;春是藝術(shù)家,春是魔術(shù)師,春的語言詩情畫意,春的表情風情萬種,春的身段伶俐百變,春的力量鬼斧神工……
在那些閃爍的嫩綠中,我已然置身于濃濃的春意之中。用等到“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嗎?那太久了。也不用等到“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又似乎太遲了。就在現(xiàn)在,在北方的春寒料峭里,春天悄悄然地走來,與我們招手了。與春天有約,待到河水融冰,春暖花開,到田野,去看阡陌上車輪滾滾,田中黑土翻騰。到河邊,去撫摸希望鏗鏘的脈搏,與春風和草色一起蘇醒。
而我仿佛回到了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春天,在一個叫蘭亭的地方,一群人沿溪而坐,流觴曲水,興致高昂??倘霘v史碑文的“修褉事”之景,恍如昨日。
責任編輯: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