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無閑草（外一篇）

劉梅花

四明的鄉(xiāng)野，多是青磚黛瓦的小院，連院墻也沒有。大唐年間，路不拾遺，筑墻廓也沒什么用處。世上的窮，不是人窮，是心窮。唐人倒也不是頂有錢的，只是心里富足罷了。幾粒石頭壘的一截矮墻，為的是種了紫藤，讓花朵在矮墻上開遍，看著賞心悅目。

有一戶人家，院子寬闊，倒是圍了籬笆墻。依恃著籬笆，栽種了紅藍花，正長得濃密黑綠?；ǘ淅@墻而開，紅得一燦明，直耀眼睛哩。五六歲的陳藏器穿著短襖，腦后拖著一根細碎的小辮，拎著籃子采摘花朵，偶爾回頭咯咯地笑。也有雜草摻其中，開出來細碎的白花朵，稀疏地彌散在草叢里，平添了幾分嫵媚。

母親在寬廣潔凈的院子里搗藍，石臼里堆滿帶露水的花朵。她瘦弱而枯黃，發(fā)髻松松垂著，使得身上深紅的衣衫有了凄涼哀艷的感覺。屋檐下橫七豎八丟著瓦罐啦、木桿啦、籃啦什么的家什，就像被大風(fēng)胡亂吹了一頓似的。搗熟的紅藍花，傾倒在清水缸里，用水淘。她的手臂也是細弱無力，和伶仃的身材很般配。陳藏器跑過來，把新采的花朵遞給母親看，母親蒼白的臉上綻了暖和的笑。

布袋里淘過的紅藍花，使勁兒絞去黃汁，又放在石臼里搗。陳藏器已經(jīng)從屋子里提出來一小桶酸粟米泔水，其實他比門檻也高不了多少。母親把搗好的花汁浸泡在粟米泔水里淘過，絞袋去汁，拿到院子里的大石頭上，覆蓋了一層青蒿子，苫嚴實了。捂上一宿，隔天，母親就把這些紅藍花捏成薄餅，曬干收起來。

藏器的父親是“鈴醫(yī)”，整天走村串巷行醫(yī)，搖鈴招徠病家，人稱走鄉(xiāng)藥郎。有時走得遠，就借宿寺廟。幸好，唐朝的寺院是頂多的，隨處可投宿。紅藍花搗曬的餅，就是拿來入藥的。

父親在薄暮時分歸來，腳步沉沉的，解下肩挑的藥囊及藥葫蘆。他玄色的麻布袍子有些敝舊，被太陽曬得褪了顏色。肩上搭著一襲石青的外褂，落了薄薄一層黃塵，平添著一路風(fēng)塵的疲憊。藏器手執(zhí)拂塵，侍立在一邊，模樣兒清秀可人。父親問一聲，湯頭可曾背誦？藏器點點頭。又問，方藥可曾溫習(xí)，藏器又點點頭，遞過來拂塵。轉(zhuǎn)身又去捧了茶過來，極為伶俐識眼色。

藏器才八歲，就跟著父輩們在大野里采藥了。下了一夜的大雨，有矮小的藤木被風(fēng)雨吹倒在地，看上去枝椏凌亂。青綠的葉子打落在草地上，花瓣們也在溪水里打著旋兒飄走，頗有些傷感。藏器的鞋履上沾滿了泥水，行走甚為不便，但仍然緊緊跟著大家。父親說，醫(yī)家呢，必須要辨識百草，不能有謬誤，事關(guān)人命之事，哪里能粗糙啊。他點點頭，一味味的草藥牢牢記下。藏器話語少，但聰明絕頂，對許多相似的藥草過目不忘，絕不會出錯。每逢有人稱贊藏器將來必成大器，父親就淡然一笑，但眉梢的喜悅是醇濃的。

破曉時分，母親把雕花的窗子挑開，石藍的天光在敞開的窗口格外清亮。攜著花香的清風(fēng)遽然撲進來，從藏器的臉上拂過，帶著露水的痕跡。帷帳不很舊損，一襲暗紅的色澤，繡了老綠的水蘇。舊了的屏風(fēng)上，畫著幾串連翹，掛在深褐色的枯枝上，色澤衰褪。母親圍了黑綠的圍裙，慢慢灑掃庭院，不斷咳嗽著，她已經(jīng)疾病纏身好久了，父親配百方而無策，總不見好轉(zhuǎn)。藏器呆呆趴在窗欄上，看著父親在屋檐下鞠了身，忙著在紅泥小火爐上熬藥。清風(fēng)吹亂他的頭發(fā)，吹亂他赤褐色的衣袍。

藏器走出屋門，接過父親手里的活兒，熟練地熬藥，炙炒幾味常用藥。母親愛憐地說，你才十歲呀，怎么像個老中醫(yī)似的，已經(jīng)能熬藥下藥了。說完撲哧笑了一聲，摸摸他的額頭。

實際上，藏器早已經(jīng)學(xué)習(xí)方劑，能將各種本草植物入藥治病。父親白天出診去了，鄰居們頭疼腦熱的小毛病來求醫(yī)，藏器開了方子，均悉數(shù)痊愈，藥效還不錯呢。

過了三四年，藏器的醫(yī)術(shù)大有長進，不過，全家都高興不起來。母親的病勢愈加沉重，百醫(yī)無效，臥床不起。不要說搗練生絲，搗曬紅藍花，連藥都喝不下去了。暮秋的時候，總是連綿的陰雨，天氣總也不晴，屋子里彌漫著陰潮氣兒和厚重的藥味兒。急風(fēng)裹挾著細雨，一陣一陣撲打在窗欞上。紅藍花早都謝下枝頭凋零了，連藍草都開始枯黃，不怎么綠了。梧桐的枝子上，樹葉稀疏，空中還零零星星飄落著半黃半綠的葉子。天色早早黑下來，庭院里的草木都黑沉沉地拖著一團影子杵著。

掌燈時分，院子里驟然來了很多的鄉(xiāng)鄰，都悲著臉，急急忙忙的樣子。父親的臉色也慌亂起來，邁出門檻時不留神踢翻了屋檐下的銅盆，那個銅盆就叮鈴咣啷一下子滾到院子里去了，很粗狂的樣子。這樣的氣氛頗讓人哀傷驚慌，心里頭一陣緊過一陣。這世上，草木枯謝藤蔓枯萎的時候，都有余香殘留，給紅塵留下一絲最后的牽念。而母親的離去，卻留下樹木破裂的銳疼，教人不能接受，一生遺憾。

多年后，藏器聲名鵲起，不僅是官員，更是赫赫有名的大唐名醫(yī)，醫(yī)術(shù)精湛得不得了。大堂里擠滿了病家，簡直門庭若市。而治好了疾病回頭來感恩他的人，或攜子叩首致謝，或響鞭不絕于耳，屋外金匾林立，室內(nèi)錦旗無數(shù)。他撰寫了《本草拾遺》十卷，其“茶為萬病之藥”論述中提出“本草茶療”概念，療效甚好?？墒?，每當(dāng)夜深人靜，病家散去，一天的喧囂散去之后，他獨坐書案，內(nèi)心依然隱隱地疼。當(dāng)年立志學(xué)醫(yī)，是拼著一股子勁兒，想快快長大醫(yī)好母親的疾病?？墒?，等他成為一代名醫(yī)之時，母親又在哪里？

時光千重之后，我讀藏器，讀到他喪母之痛，想起一首流傳在我們藏區(qū)的歌謠，想來，藏器的心情大概亦是如此吧：

對有恩的馬兒要知道報答，你如果沒有步行走路，你就不知道馬的恩情，你步行走路才知道了馬，馬兒卻在哪兒呢？

對有恩的犏乳牛要知道報答，你如果沒有喝過淡茶，你就不知道犏乳牛的恩情，你喝過淡茶才知道了犏乳牛， 犏乳牛卻在哪兒呢？

對有恩的父母要知道報答。你如果還沒有接近暮年，你就不知道父母的恩情，你如果到了暮年才想起父母，父母親卻在哪兒呢？

這世上，有時候是這樣的，你明明懂得報答，拼命追趕著長大，可是，親人卻還是等不及你，被疾病帶走。歷史上名醫(yī)都有相同的際遇，葛洪，王好古，劉完素， 張從正，李東垣，朱丹溪……他們都失去親人，因為悲痛，所以發(fā)奮，立誓研習(xí)本草，以表喪親之痛，解萬民疾患。只有失去過，才知道活著是何等值得珍惜。只有刻骨的疼痛，才知道醫(yī)術(shù)精湛是何等地不容易。他們都以著述和醫(yī)德傳世，大概和年幼的疼痛有關(guān)系。

唐朝的深夜，月光皎潔。門戶敞開著，涼風(fēng)吹拂。走廊里的蒲草席子光潔清涼，弟子們都睡了，忙了一天，多么累。陳藏器還在燈下著書，矮矮的卷耳幾案上，一壺百草茶已經(jīng)涼了。而他的官職是縣尉，不是醫(yī)家。他端坐蒲草席上，二藍的衣裳，面子略略有些紫色，里子是深深的枯茶色。幽暗的燈光照在衣裳上，色澤依然閃亮，松垮垮地垂在草席上。紫檀木的扇子半開著，散落在幾案旁邊。書房門首，是唐玄宗賜封他“茶療鼻祖”的匾額。簾子稍稍卷起來，中堂掛著一幅狂草：山間無閑草。一串長長的藤花，供養(yǎng)在青瓷花瓶里，清水淺下去一截。夜那么地靜，只有狼毫水墨在青白的紙上游走，一絲輕微之極的聲音，沙沙，沙沙沙。

蒲葵葉的牛車

山不深，亦不是頂高的，動人之處是野樹挺多。矮著的山，其實清幽得很。斜雨一落，滿山谷的藤樹花草都清亮亮的。這邊是野椴花滿枝，那邊是牡荊在枝頭拆開一兩朵，連大風(fēng)子也要一路撒開花骨朵哩。遠處霧蒙蒙的，彌漫著極深的水氣。近處，是藤條編織的小橋，砍了桐樹粗枝大葉支撐了骨架。走上去雖蕩悠著，卻又韌性十足，也挺結(jié)實的。

一輛牛車泊在藤橋邊的苦楝樹下，也蒙了一層細雨，水漉漉的。車廂上遍插新鮮的蒲葵葉，枝葉呈現(xiàn)出一種清冽的黃綠色，那樣透徹純粹。這山野里蒲葵葉牛車啊，多么風(fēng)雅的好呢，巨大的葉子上繁露欲滴，連枝上的佛焰苞都粉嘟嘟的，教人憐惜。泊在雨中，有一份清閑勁兒。

忽而風(fēng)吹來，淺紅的花瓣紛紛沾在黃綠的蒲葵葉子上，美得令人目眩神迷。隨著風(fēng)一起來的，還有通直郎寇宗。他身上藍草搗練過的長袍上也濡染了水氣，使得藍色愈加深沉厚重，那樣地風(fēng)流優(yōu)雅。藤條小橋輕輕晃悠，他把藍袍子的長下擺提起來，掖在腰帶里，扶了扶背后的藥簍，慢慢走過小橋來。苦楝樹下的牛聞見一縷草藥的清芳自橋邊飄渺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蹄子歡悅地刨了幾下地皮。

不用揚鞭，牛自然知道回藥廬的路。老牛拖著蒲葵葉的牛車在石板路上慢吞吞地行走，路邊的青草躥起幾高，藤花們也似乎是倏然豎起來的，支棱著花朵，顏色深深淺淺，明艷艷的，醫(yī)官寇宗挑起深褐色的葛草車篷簾，淡淡看著一路花花草草。

藥廬也不是很遠，就在山腳下。老牛走到籬笆前，停住蹄子，伸長脖子夠槐樹上繁瑣的枝葉，悠然咀嚼起來。兩個童兒說說笑笑，在一畦草紅花地邊，采摘稀疏的盛開者。另有弟子把采來的防風(fēng)啦、艾草啦、獨活啦都扎成小束，遍掛在屋檐下，木桿上。屋后的野橘樹伸過來長長的枝葉，拂掠在他的臉上，一顫一顫。

雨也停了，太陽的光束從云層里扎出來，觸伸在院子里。溲疏的籬笆，矮矮的，被瘋長的草藥擠得歪歪斜斜。寇宗坐在藥廬門檻上，換了短葛衫，手中陶壺里的百草清茶，正在冒著白氣兒。膝上一枚蒲葵葉的扇子，扇面繪了水墨山水，扇角處一叢虎眼樹上，花紅得幾乎要破裂了。他采來的草藥，平攤在篩子里，晾曬著，散發(fā)著幽淡的草木氣息。

藥廬是地道的草廬，挺簡樸的?？硜淼纳Ｄ咀隽斯羌埽贄l斜斜編織了面墻。至于后墻，是黃楊木削成薄薄的木板釘?shù)?。隔墻呢，是老葵葉削去葵骨后編織的。屋頂則是一束一束的茅草，搗練柔軟了，陡陡地覆蓋在屋頂上，層層摞摞密不透風(fēng)，亦不漏雨。荊三棱編織的簾子，編出野牡丹的圖樣來，紫草染了色，深淺不一，清清爽爽的草木色澤，賞心悅目之極。天晴就卷起來，任清風(fēng)穿堂而過，自有一種田舍意蘊。院子里還有老葵扎的搭篷，篷下的木桿上晾曬著各種草藥，都干透了，人走過去，磕碰在肩上簌簌響著。

弟子還年輕，因為忙碌，衣衫倒是有些潦草，頭巾也歪斜到一側(cè)去了，回頭叫了一聲師父。一張口，聲音里透著水顫音，鼻音有點重。一邊忙乎著手里的活兒，一邊用云遮月的嗓子問，先生，您是醫(yī)官通直郎，負責(zé)收買藥材和辨認藥材就行了，為啥親自來山里采藥哩？

寇宗沒有回答，悠閑地喝著百草茶，目光看著遠方。一種叫聲奇異的鳥兒啼叫著飛過來，空谷里撒下幾粒鳥鳴，令人心里清涼而感動。它落在門前的槐樹上，尾巴太長啦，簡直像插上去的，五彩斑斕，好看得很哩。樹枝雖然看上去也是頂一般的，不怎么打眼，但是鳥兒落上去，長長的枝條高低彈動著，有些行云流水的韻律，這就多了份兒詩意，頗有賞頭。

而山坡上的艾草們，葉色青嫩，卻又微微透出幾許青白，似乎覆蓋了一層細細的絨毛，在似有似無之間，難以捉摸的好看。至于高大的金櫻子樹，枯細的枝頭開著白色的花，像薔薇一樣，顫抖抖的，白得幾乎耀眼哩。腹部一圈黑的山雀棲隱花蔭，不啼，腦袋一搗一搗啄食露珠。山石榴的枝葉委實濃密，葉子綠得那樣深濃，幾乎滲出黑來，黑綠黑綠的，教人覺得這綠，多么端莊厚重。也許過不多久，石榴就蹦蹦跳跳從葉子后面躥出來，咧嘴直笑。

兩個小童兒從籬笆邊奔逐過來，嬉笑著打鬧，手里攥著新摘的紅花。青綠的衣裳時時隱在草木的黃綠色里，有時可辨有時不可辨，像兩朵會跑的樹葉?？茏诤葍籼諌乩锏牟杷?，召喚童兒說，日頭當(dāng)空照，正好摘紅花呢。若是等花們都散了，豈不可惜？他柔婉的大宋雅音，在花枝招展的院子里格外清澈?？墒牵瘍簜儏s不怎么理他。他們靜下來，坐在屋檐下的青石頭上，收拾腳上的鞋履，小腿上繃纏好青布帶子，低聲嘰嘰咕咕說什么。

寇宗慢慢修理著采藥的藥簍，像個樵夫，哪里能看出來是醫(yī)家呢。山路上遠遠地響起車馬的喧囂聲，打破了空谷里的寂靜，大概是來求醫(yī)的病人吧。不過，也許是來賞花的人，也說不定呢。這幽谷之中，遇上的都是宿世的緣分，花草，樹木，石頭，流水，山鳥，還有路上的車馬。人這一輩子，就是一場奇遇。該遇上誰，皆有定數(shù)，繁復(fù)而不亂。

藥廬的窗戶上，竟然伸過來一串細長的花枝，嫩黃中略略透著綠，色澤清冽，偶爾風(fēng)吹枝條顫動一下，愈加呈現(xiàn)出寂靜來。宗手執(zhí)葵扇，沉思著，蒲扇微微晃動。

弟子采摘了一大把青黃的翹搖，莖葉柔婉，綴滿深紅色的繁花。一邊走近灶火煮飯，一邊又咕噥說，野蔬下飯，也就是先生您啊。別的官員，哪一個不是魚肉滿桌呢?？茏谖⑽⒁恍Γ瑥埧谶€是大宋雅音。他說，我身為醫(yī)官、醫(yī)家，若不親自進山采藥，辨其狀，聞其味，怎么可恃者藥也？醫(yī)者必識藥性之良毒，辨方宜之早晚，不可真?zhèn)蜗鄟y，新陳相錯……

幾百重的時光過去了。明朝，時珍采藥，偶然路過宗的藥廬，心里莫名突然一暖。茅廬依然還是舊年的模樣，似乎時空里的故人還在簾內(nèi)讀書識藥，手搖葵扇。連樹下拴過牛的槐樹都在呢，只是不知道蒲葵葉的牛車去了哪里。他對著藥廬長揖一拜，心里念叨說：先生，我路過山野遇見您，真是宿世的緣分。您撰寫的《本草衍義》二十卷我都閱讀過了，參考事實，核其情理。援引辨證，發(fā)明良多，連金元大醫(yī)家東垣、丹溪諸公，都亦尊倍之，我怎有不崇敬之理啊。

一聲鳥叫清脆地從樹梢傳來，山谷里愈加寂靜。學(xué)問深時意氣平，時珍懂得這寂靜。走遠了，仍然回頭看那茅廬，覺得有著超絕塵世之美。

宗說，花木百草皆有佛性，因著心懷慈悲，才下落凡塵間。每一味草藥，都是尊貴的。一株草，一粒實，一顆子，一攢花，都能成為治病救命和養(yǎng)生的好藥。草木一輩子，能做多大的事，心中自有數(shù)，從不妄活。

責(zé)任編輯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