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巧
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里,吃到的最好的味道,是來自8年前吃的一次臘肉。
我的老家四川青川在“5·12”大地震中曾遭受過重創(chuàng)。日子瞬間回到了最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吃飯、住宿、喝水幾乎都不能滿足。
老家農(nóng)村每家每戶過年前都會熏制臘肉,一般都是存儲起來第二年吃。平日里吃些普通部位的臘肉是可以的,但對于年豬的4條腿,家里一般都會放在特定的節(jié)日做或者用來招待重要的客人。
也許是劫后余生的緣故,父母在地震后的第三天就主動拿出了存放了小半年的臘豬腿。
家里的廚房是用不著的,所以臘豬腿是在外面臨時搭的灶臺上煮出來的。跟肉一起燉的沒什么別的食材,只是從田間扯了幾根胡蘿卜收拾了就一鍋亂燉。出鍋的臘肉特別香,肉很有嚼勁,湯也鮮得讓人險些吞掉舌頭。記憶中自己是怎么吃也不夠吃的樣子。后來的日子,媽媽還燉過很多次臘豬腿,但我覺得都不如那次來的香。
有種說法,人的一生平均能吃9噸食物,如果我們一生經(jīng)歷的食物有這么多的話,哪種才是最好的味道?答案自有千萬種,但最好的味道一定是和情境相關(guān)。
家鄉(xiāng)的香
“我要吃香腸!”
在最近的一次出行中,同行的一位師姐發(fā)出了這樣的呼喊。臨近春節(jié),這也是我最常聽到的一句話。香腸是川渝過年必不可少的食物,想吃吃香腸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春節(jié)就要到了。
齊美爾在《食物的社會學》里指出,人之所以要定時吃飯,是因為要和其他人一起吃飯。如果把這句話的范圍擴大的話,人之所以在快過年時吃香腸,是因為川渝人這段時間大都要吃香腸的。
年貨是集“地方性”與“年味”于一身的味道。為了“地方性”,每年有上億的人在短短7天時間完成兩次大遷徙;而為了“年味”,人們會從一個月甚至幾個月前就開始準備年貨。
即使全國共度一個春節(jié),但在年夜飯的的吃法上各地卻并不一樣,甚至差得還不少。
川渝的年夜飯通常少不了香腸,上海的年夜飯少不了豆芽,浙江少不了年糕,廣東則少不了雞。而新年的第一頓講究的就更多了。北方人春節(jié)第一餐吃餃子,餃子的元寶扮相,寓有進寶之意,而在四川重慶等地的第一餐通常是吃湯圓,湖南的大部分地方第一餐則要吃“年糕”。當然,各地也有共同的一道菜,年夜飯的飯桌上基本都有魚,寓意著“年年有余”。
除了過年,在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里,特定的節(jié)氣會有特定的飲食習慣。元宵是要吃湯圓的,端午是要吃粽子的,中秋是要吃月餅的,冬至是要吃羊肉或餃子的。但這些雖看起來大一統(tǒng),在每個人的家鄉(xiāng)也有不同的特色。
汪曾祺的嗜吃,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是出了名的。有人說他身兼二美:美文家、美食家。他自己也說:寫字、畫畫、做飯是“業(yè)余愛好”。汪曾祺是江蘇高郵人,在《旅食與文化》里,他說高郵的冬至是不吃餃子或羊肉的,而是吃炒米和焦屑。冬至這天,家里會請人來炒炒米。入了冬,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執(zhí)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汪曾祺寫的時候還提了鄭板橋,因為鄭板橋的家鄉(xiāng)江蘇興化,冬天也是要吃炒米的。
我的一位來自四川江油的高中同學,高中畢業(yè)便一直在外求學,而他每次一回到江油,做的第一件事幾乎都是去吃一碗開元米粉,才能一解漫長的思鄉(xiāng)之情。而另一位浙江臺州的朋友在異國求學的時候,念叨得最多的便是家鄉(xiāng)的梅干菜餅和紅糖豆花。
再好吃的東西都不如家鄉(xiāng)來的香。想念家鄉(xiāng)的食物這一行為,仿佛是人與生俱來的記憶,到了特定的時間和地點,一定要特定的食物才能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好”在時間
大部分人對兒時的食物都有一種執(zhí)念。
90后忘不了的食物,是飽受爭議的辣條。雖然在各種段子里會經(jīng)??吹竭@個食物征服了各路外國友人并風靡國外網(wǎng)站。但這種食物卻集齊了家長眼里小孩子不能食用的所有因素:辣、食品原材料來歷不明,小作坊出品,垃圾食品。但因為小時候?qū)@種食品的記憶過于深刻,所以即使長大成人,你還是能碰到吼著要吃辣條的90后。
仔細讀魯迅先生的文章,會發(fā)現(xiàn)魯迅先生也是有茴香豆情結(jié)的。讀《孔乙己》,會不知不覺地被茴香豆吸引,“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文中再加一句“多乎哉,不多也”就能形象地寫出茴香豆的美味了。不止魯迅筆下的人喜歡茴香豆,魯迅自己也喜歡茴香豆。在《在酒樓上》這篇小說里,作者“就從堂倌的口頭報告上指定了四樣菜:茴香豆、凍肉、油豆腐、青魚干”——第一個就是茴香豆。
如果在吃的食物上花了很多精力,那么吃到的味道也是好的。
日本東京有一家米其林面館,這也是全球第一家米其林面館。店里的醬油拉面選材講究:醬油、肉、面粉都是店主在日本各地搜羅原材料,并且精心比較甄選出來再做的。拉面足夠美味,但也是限量供應。慕名來吃的人太多,很多人為了吃上這里的一碗面,都要排上兩三個小時。所以對于食客來講,廚師花了足夠的精力來精心制作的拉面已經(jīng)是足夠美味,而食客又花了很長的時間來等待,這樣的味道,確實能讓人印象深刻了。
在缺少食物的時刻,對吃到的第一口食物都是難忘的。如果你狂奔50公里,沒吃沒喝超過半天以上,哪怕第一口吃的是個饅頭,回憶起來也是難忘的。
我的一位小學老師曾跟我們講述過他生命里最難忘的一個蘋果。老師是上世紀50年代生人,兒時經(jīng)歷過60年代初的大饑荒。據(jù)他的回憶,在家里食物漸漸沒有的時候,他已經(jīng)發(fā)揮了自己各種主觀能動性找食物來充饑,但還是到了找不到的那一天。就在他在山上快倒下的時候,迷迷糊糊中看到樹上掛著一個蘋果。吃完之后,這個蘋果也便是老師記憶里以神力一般存在的最美味的蘋果了。
“最好吃的食物,是和某個人一起吃”
外婆在很多人記憶中是一個神奇的存在。不管古今中外,小孩子記憶里的外婆都比較寵孩子,做起飯來也是多年老江湖出手,刀工、火候掌握得特別好,味道讓人久久回味。美劇里,常見某甜餅、某奶酪、某甜酒的配方,大半是外婆家傳。經(jīng)典的外婆形象,總是和飲食有關(guān)。
杭幫菜里還有一家連鎖餐飲,叫外婆家,也頗有些人氣,至于名字來源,跟外婆的神奇之處應該也是有莫大關(guān)聯(lián)。
下館子吃來的味道,終不如家人做的味道香。
《舌尖上的中國》第一季大火的時候,許多網(wǎng)友的評論是:那些樸實動人的畫面,想起了外婆。而在第二季里,導演便用283秒專門講述了山東菏澤做西瓜醬的姥姥。姥姥是北方話對外婆的稱呼。把姥姥做西瓜醬的流程講完之后,旁白也為這位留守老人附上了一句“對姥姥來說,西瓜醬最好的滋味,也是要等到兒女們回來,那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光”。
事實上,《舌尖上的中國》的導演陳曉卿也是好吃之人,但陳曉卿美食理論的核心是“最好吃的是‘人”。當有人讓他推薦“味道好”的年夜飯去處,他的回答永遠是,家里。
80后作家張佳瑋曾在多個地方說過自己吃過的最好吃的一個肉夾饃:2006年最窮的時候,買早餐是滿家里揀硬幣算錢,買麻辣燙都不敢點葷的。到十一月來了筆錢,也不敢大用。在女朋友回學??荚嚽?,倆人把車票錢算罷,最后剩了些錢,買了倆肉夾饃。十一月午后晴暖,兩個決定天不怕地不怕過窮日子的人在丁字路口,坐靠著消防栓,邊曬太陽,邊歡天喜地分吃肉夾饃。
張佳瑋說,后來吃過的一切,沒一樣能和當時的肉夾饃相比。
記憶中最好的味道,跟食物是否真的美味沒多大關(guān)系。“最好”的關(guān)鍵在于,吃這個食物的時候是我們當初最幸福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兒時常吃,也許是想念做食物的家人,也許是跟自己吃的人的難忘。因為幸福的情境太讓人深刻,所以味道“最好”。
而之后的一切描述與回去重吃,都是對當時幸福時刻的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