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時光

謝淼焱

我總是向別人介紹我的月塘村，樂此不疲。我告訴他們，那里的天有多藍(lán)，水有多綠，花有多香，人有多善良，更重要的是，那里的日子過得有多么慢，慢得不用擔(dān)心自己會突然長大，慢得把整個童年的角角落落都裝滿了歡樂。

幾座山峰像手指一樣豎起來，圍出一塊掌心般的平地，一條小河從手指間擠進(jìn)來，像交錯的掌紋，蜿蜒幾個來回，又從手掌后面穿流而去。我的月塘村就隱藏在山丘之間，靜立在小河之畔。在外人看來，她或許位置偏僻，既小又窮，毫無炫耀的價值。但恰恰因為她的隔世與貧瘠，使得這里的生活自成體系，整個村子像一顆山核桃，看似丑陋，內(nèi)在卻波瀾壯闊，韻味深長，經(jīng)由摯愛者雙手的撫摸，再加上歲月的慢慢打磨，上了殼，包了漿，變得晶瑩剔透，像是玲瓏的玉石，價值連城了。

在月塘村，季節(jié)的變化總是漫不經(jīng)心，毫無征兆。不知道什么時候，第一朵映山花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第一片楓葉紅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地里的紅心菜上就起了白霜。天上的云朵慢慢地飄，不急不緩，從獅子山東頭飄過來，飄到梓溪河西邊去，沒有目的，任其自然，飄過去是一天，沒飄過去也是一天。梓溪河上的水也慢慢地流，慢得感覺不到它的律動，若不是偶爾停在水面的一片葉子不知不覺消失在遠(yuǎn)方，你壓根就不知道這水還是活的。水面和水底下反著光亮的鵝卵石融合在一起，像一面深邃的鏡子，鏡子里靜立的山林房舍，似錦如畫。

這里的人，走路都是慢吞吞的，慢吞吞地串門，慢吞吞地勞作，只要是每天都堅持出門，就絕沒有挨餓的時候。地里的冬瓜熟了，自家吃不完，阿爸便用篾籮兩頭各挑一只，慢悠悠地穿過梓溪河，穿過層次分明的金黃色稻田，到山那邊的鎮(zhèn)子上去售賣。他不帶桿秤，也不吆喝，挑橋頭或者十字路口擺一塊塑料布，將冬瓜一圈圈地切好，齊整整排開。路過的人若是看中了，丟下五毛或者一塊錢，挑出一圈，也或者不挑，從最頭里撿起一塊，拿回家去，整個過程甚至都不需要一句對白。把冬瓜從村里挑到鎮(zhèn)上，本就已經(jīng)過了小半天，賣的時間所剩不多，但阿爸也不急，反正冬瓜是沒有成本的，賣得了是賺，賣不了也不虧，就當(dāng)?shù)芥?zhèn)子上隨便逛逛。到天快黑的時候，沒賣完也不急，給幾個熟人家分一分，人不在家的就掛在門把上。就這樣一天走到了盡頭，然后再踩著夕陽，循著曲折的山路，搖搖晃晃地回家，篾籮里間或多了一根甘蔗或幾個豆沙包。有時間，有一頭的篾籮里，去的時候原本是挑著自家伢仔，回來的時候，便在空落的一頭裝一袋化肥，照樣晃晃悠悠地挑回家去。下雨了，也不打緊，隨便找一戶人家，門都是敞著的，搬椅子坐下，再不緊不慢地招呼屋里的人，老板娘聞聲便從里屋沏了茶出來，茶是自家炒的山茶，碰上四時八節(jié)，茶里頭還會泡上些炒黃豆芝麻，香噴噴、熱騰騰，真是人間美味。

喝茶的人言語也輕松：“這雨怕是兩天不得停呢。”

“那才好呢，我才剛?cè)鲆粔挪俗?，過兩天就該出新苗了?！?/p>

又或者一路上沒有就近的人家，便從誰家剛收割的早稻田里拎一個草把將自家伢仔蓋住，任他從稻草縫里探出一雙小眼睛，看毛毛細(xì)雨將阿爸的頭發(fā)染得白花花、亮晶晶。

在月塘村，記憶的鐘擺時常是停在了夏天的，而且還時常是停在了水邊。那池塘里的水，河溪里的水，渠干里的水，哪家基坑里的水，只要是有水的地方，總能找到光屁股的孩童，三五成群，嬉戲打鬧，沒有哪個是水性不好的，也沒有哪個不是曬得黝黑的。他們在泥水里翻騰，只剩一口白牙兩眼白仁，就連大人到岸上來，不仔細(xì)分辨一番，也認(rèn)不出誰是自家孩兒。誰家的泥猴子那幾天本是不允許下水的，但又經(jīng)不起玩伴的誘惑與激將，也像個沒事人似的脫光身子跳了進(jìn)來，剛撲騰不幾下，便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家阿媽提著枝杈子氣勢洶洶地趕來，叉腰站在岸上，大聲喊著她家伢仔的名字，無奈水里泥猴子全都一般模樣，分不真切。水里的伙伴于是擠作一堆，將那一位擋在身后，嘴里一齊應(yīng)付著：“他不在呢，大半天都沒見過，許是上山里摘蘑菇去了?！卑尩劝胩欤灰娮约贺笞新赌?，也只好將信將疑地再踮起腳跟看一圈，轉(zhuǎn)身又往山上去找。

小孩子們一整個夏天都在太陽底下跑來跑去，因為熱，又幾乎一個夏天都只穿條小褲頭，裸著上身。夏天那么長，過得又那么慢，于是在高溫與烈日的發(fā)酵下，一個夏天都在與痱子作斗爭，不僅額頭上、頸梗上、后背上，甚至連耳朵縫里、屁股蛋上都長滿了頂著白頭的密匝痱子，一顆顆撓心地癢，炸裂地痛。還有嚴(yán)重的，在屁股的隱蔽處長出了癤子，鼓著包，化著膿，就算再輕巧小心地坐下會也齜牙咧嘴地痛，所以走到哪里都想拎桶涼水往身上澆，看到哪里有水都想往里跳，以化解渾身那火燒火燎的難受。村子里流傳著各式各樣的治痱子的偏方，拿苦瓜葉子擦，擦得渾身墨綠，齊脖子塞進(jìn)忍冬花水里，泡得紅里透白，又在村頭的赤腳醫(yī)生那里買一包什么物什碾磨的白色粉末，周身上下涂得像個石膏像，這種方法不見起效，明天便又換另一種，反正口口相傳的偏方應(yīng)有盡有，等各種方式用盡后，風(fēng)起了，葉黃了，一場秋雨掃過，那痱子也就偃旗息鼓，不再搗亂了。說到底也不知道是哪種偏方起了作用，那痱子竟像是當(dāng)初悄無聲息地來一樣，又悄無聲息地走掉了，沒留下一絲痕跡。

夏天的晚上，玩累了的人們都躺在自家葡萄架下的涼床上，涼床下點著盤絲的蚊香，或者屋前焚著成堆的辣子草，煙味兒嗆得眼睛也睜不開，蚊蟲倒真是不敢近身了。于是小孩擠在大人的臂彎里，喊著嚷著要撓癢癢，撓癢癢在這時成了最好的享受。大人家的一張手板游離在小孩的后背上、頸梗里，咔嚓咔嚓抓得勤快。

“這里嗎？”

“再上點?！?/p>

“說個準(zhǔn)地?！?/p>

“小背背。”

“小背背是哪里？”

“就是大背背上面，不對，再上面，好好好，停，這里撓六下，然后再往上?！?/p>

“到底哪里？”大人怒了，停下手來，小孩兒卻不依不饒。

“就在小背背，小背背那里面?！?/p>

“哪里是小背背？”

大人到底沒控制住，啪啪啪三聲蒲扇拍過，喊癢聲戛然而止。四下里蟬鳴一片，沒多久，微風(fēng)里就響起了呼嚕聲。

在這里，一年到頭都能找到好吃的，不用花一毛錢，只要你在田埂上、河道邊、山澗里慢慢地走上一遭，不用急，好東西一定在等著你。那紅通通的覆盤子、頂著刺的沙棘果、東家園子里的酸棗子、西家后山里的野柿子、滿山林沒人管的毛栗子、田里的泥鰍河里的魚、石縫里的螃蟹草稞里的蛋，有的信手拿起便能入嘴，也有的需要點上一堆篝火慢慢地烤，總之，沒有哪一樣美味會重復(fù)，也沒有哪一樣?xùn)|西不可口。野地里實在找不到吃的東西時，家里阿媽早已將紅薯糕、南瓜條曬得黃澄澄、油光光，專等著對付這些嘴巴停不下來的饞貓子，出門時抓一把塞口袋里，不僅養(yǎng)嘴一天，還能頂餓。從早到晚嘴里都不停，朋友見面時彼此遞上兩根自家的好貨，寒暄幾句，彼此夸夸對方的東西好吃，情形跟大人們拉家常時遞煙差不離。

當(dāng)然，也有不能慢的時候，一個初秋的周末，因為學(xué)校即將召開運動會，幾個小伙伴與家里幾經(jīng)談判，終于獲準(zhǔn)去鎮(zhèn)子上買一雙新跑鞋。那是第一次沒有大人陪同到鎮(zhèn)上，心情愉快得像剛飛出山林的小鳥，在鎮(zhèn)子上逛了一整天，各自買了自己中意的跑鞋，準(zhǔn)備回家時，不巧雨下得很大，因為平日里散漫慣了，加上腳上那雙舊鞋本就恨不得早早丟掉了換新裝，幾個伙伴不用商量就一致同意頂著雨回家去。臨近傍晚的時候，幾個人淋著雨，不緊不慢一路走回家，腳上的鞋子浸透了泥漿，但一路卻輕松暢快，還在山頂上唱起了歌，在小河里蹚起了水，反正淋一下也是濕，淋到家也只是濕，無所謂著急不著急。不曾想一到家，各自都被阿媽阿爸一頓好打，當(dāng)時以為是大人們小氣，舍不得那雙浸壞了的舊鞋，哪曾想過他們已經(jīng)在家里擔(dān)心半天，光進(jìn)門時那一個接一個的噴嚏，已把他們心痛得不行。

但時光過得再慢，也擋不住它像水一般流逝。小伢仔漸漸長大，懂得了羞澀，便不再光屁股下水，不再撒丫子亂跑，起了痱子也不再張揚著叫人亂抓，人不知不覺就變得乖巧起來。等到再長大些，離開村子，到城里去讀學(xué)，去打工，便徹底地與村子作別，一頭扎進(jìn)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匆匆忙忙地去追趕，趕考試趕面試，趕公交趕地鐵，心也在這種追趕中裝滿了各種期盼，盼股票漲盼房價跌，盼工資漲盼油價跌，顧盼之間，丟了的時光一去不返，人也像是這時光之河里順流而下的一葉孤舟，轉(zhuǎn)身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離家很遠(yuǎn)很遠(yuǎn)，遙不及岸。歷經(jīng)世間磨難，嘗盡人世炎涼，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還是月塘村最好。要說到底好在哪里，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但固執(zhí)地覺得月塘村留在骨子里的東西就是與眾不同，特別是回首往事時的那一抹微笑和面對世事時的那一份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