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2500天的燭光懺悔

楊耀

2009年10月，美國俄克拉荷馬州一所小鎮(zhèn)中學(xué)的老師瑞·德蘭因涉嫌用違禁興奮劑誘奸自己的女學(xué)生莎碧·金被法院判處十年徒刑。這個案件不僅使他成為全小鎮(zhèn)的恥辱，導(dǎo)致他身陷囹圄，而且，原本美滿的家庭也妻離女亡。但是，一切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

含冤

瑞·德蘭出生在俄克拉荷馬州的伊丹，那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鎮(zhèn)。從州立大學(xué)畢業(yè)后，瑞·德蘭回到家鄉(xiāng)，當上小鎮(zhèn)中學(xué)的生物老師。不久他和本鎮(zhèn)的一個女孩戀愛、結(jié)婚，兩年后又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就是這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壓根也沒料到自己的生活會在一夜之間發(fā)生天翻地覆的巨變。

那是2009年2月的一天，30歲的瑞·德蘭像平常那樣給高中二年級一班的學(xué)生上課。這個班上有個名叫莎碧·金的女孩，長相很漂亮，是公認的“?；ā??？刹恢趺?，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卻一塌糊涂，近來已經(jīng)兩次都沒有交生物課的作業(yè)。為此，瑞·德蘭在課堂上點名批評了莎碧·金。豈料莎碧·金不但不知悔改，還當場與他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最后竟傲慢地拂袖離開教室。

作為老師的瑞·德蘭當然非常惱火，于是當著全班宣布說：“假如她下午放學(xué)前不能到辦公室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將取消她本學(xué)期的生物課成績?！彼_信課下一定會有學(xué)生把這個決定轉(zhuǎn)達給莎碧·金，因為缺少課程學(xué)期成績關(guān)系到能否順利畢業(yè)。

下午快五點鐘時，莎碧·金果然來到瑞·德蘭的辦公室。此刻的她完全沒有了早上在課堂上的那種囂張，倒顯得有些惶惑和緊張。瑞·德蘭本來打算好好訓(xùn)斥這個學(xué)生，但是一看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不覺又心軟了。

瑞·德蘭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叫莎碧·金坐在自己對面。還沒有開始說話，莎碧·金就怯生生地從書包里拿出一罐飲料遞過來。瑞·德蘭絲毫也沒有覺得這個舉動有什么特別，因為學(xué)校里很多學(xué)生都有過類似的為免除懲罰而“討好”老師的舉動。

這時，瑞·德蘭看見莎碧·金的手微微有點顫抖，但仍舊沒有多想。為了消除彼此的隔閡，他甚至很快地接過飲料，打開來，隨后喝下了大半。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瑞·德蘭根本不清楚。只是當他清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呆在警察局里。旁邊的律師告訴他說，莎碧·金和家人指控他強奸。

瑞·德蘭驚叫道：“什么？可我沒有對那個女孩子做過任何事。”律師有些漠然地盯著他說：“別再否認了，莎碧·金的繼父直接把警察叫去了你的辦公室，大家看見那女孩衣衫襤褸，內(nèi)褲上留有你的精液，警察還在你給她的飲料里檢查出了一種違禁的性興奮劑。事實擺在眼前，我得考慮其它更說得過去的理由為你開脫?！?/p>

接下來幾天，莎碧·金親口對警方證實，自己在學(xué)校曾多次受生物老師脅迫，與之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她的律師也從縣醫(yī)院拿到了幾天前的一張人工流產(chǎn)證明。莎碧·金的繼父是當?shù)匾粋€較有影響的商人，他以受害者監(jiān)護人的身份四處活動，一時間媒體追蹤、官員過問，還有一些民間女性保護組織也紛紛表示聲援，事情鬧得越發(fā)沸沸揚揚。

兩個多月后，陪審團一致通過，給予瑞·德蘭長達十年的嚴厲制裁。當法官宣讀完判決的剎那，站在被告席上的瑞·德蘭忍不住悲憤地朝旁邊原告席上的莎碧·金喊道：“為什么？難道僅僅因為我說過不給你學(xué)期課程成績嗎？”近在咫尺的莎碧·金沒有回答，她有些慌張地低下頭，長長的金色秀發(fā)遮住了姣好的面龐……

煉獄

剛剛進州監(jiān)獄的時候，瑞·德蘭心里還懷著一線希望，畢竟外面還有他的家人。

入獄一周后，他妻子就委托律師提出了離婚。他難過地簽了字，自我安慰地想：不要緊，至少我還有個可愛的女兒?？墒怯诌^了一個月，更大的噩耗傳來——被送往親戚家代為撫養(yǎng)的小女兒竟遭遇意外車禍而死。由于在服刑期間，瑞·德蘭連親自埋葬女兒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了。

消息傳來，瑞·德蘭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任何表示。他默默走進犯人的公用浴間，穿著囚衣就擰開了水龍頭。冰涼的水噴在他微微顫抖的身上，但內(nèi)心的憤怒卻如烈火，所有的感情似乎在焚燒中逐漸湮滅，唯一剩下的只有仇恨。

監(jiān)獄里沒有鐘表，只有飯?zhí)脡Ρ谏厦刻旆^的日歷。其實對那些服刑的囚犯來說，時間已經(jīng)失去了任何意義?？稍谌稹さ绿m，他則將每一天刻進自己心里。

當內(nèi)心的日歷刻到第386天時，獄警忽然通知瑞·德蘭有人探監(jiān)。隔著監(jiān)獄會見室的玻璃墻，他看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女子，相貌平常，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卻給人和善的感覺。

開始瑞·德蘭以為是獄警搞錯了，但是那個女子對著通話筒準確地喊出他的名字，告訴說：“我叫艾米·狄斯蒙，受人之托前來看望你?！?/p>

瑞·德蘭奇怪地問：“受誰之托？”艾米·狄斯蒙微笑著搖搖頭，她解釋說自己正在達拉斯念大學(xué)，業(yè)余在一個幫助犯人自新的民間組織里做義工。不久前有人匿名提供了瑞·德蘭的情況，并委托代為探監(jiān)。剛巧艾米·狄斯蒙的家在俄克拉荷馬附近的小城勞頓，便欣然前來。

瑞·德蘭越發(fā)好奇了，他想象不出自己所認識的熟人里還有誰會如此好心，于是問道：“那個匿名者要你轉(zhuǎn)達什么話么？”

艾米·狄斯蒙說：“對方?jīng)]有任何話給你，只是匿名寄來一些蠟燭，還叮囑要當著你的面做燭光祈禱?！闭f著她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托盤和一支漂亮的彩色蠟燭，點亮，然后閉上雙眼，雙手交疊在胸前祈禱。

瑞·德蘭冷漠的臉上流露出更加不屑的神情，他站起身，奚落地敲敲玻璃墻，在艾米·狄斯蒙的驚詫中扭頭離去。可是下一個規(guī)定的探監(jiān)日，艾米·狄斯蒙又來了。下一次、再下一次……她好象并不介意瑞·德蘭的抵觸，每次都在探視室的玻璃墻那邊老老實實地做著燭光祈禱。

瑞·德蘭簡直煩死了，到第十個探視日，他忍不住用挑釁的口氣說：“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你倒是為了幾支破蠟燭不辭勞苦啊。說說看，那個委托人要你為我祈禱些什么？是罪有應(yīng)得還是改邪歸正？”艾米·狄斯蒙老實答道：“祈禱你平安?！比稹さ绿m一聽就火冒三丈，怒沖沖道：“平安？我處于這樣不可逆轉(zhuǎn)的境遇，你的祈禱管個屁用！”

艾米·狄斯蒙望著這個暴跳的男人，臉上有些委屈的神情，沉默好久，她慢慢說：“我每次坐五個小時的車來，認真地做一次三分鐘的祈禱，只希望能給你的心帶來哪怕是一點點安慰?！比稹さ绿m啞然了，他很想告訴這個女子自己的心早就被磨硬了、磨死了，任何安慰都不頂用。

大概為了某種歉意，瑞·德蘭在下一個探視日里不再冷眼相對，而且當艾米·狄斯蒙做完祈禱，他嘗試著與她攀談了幾句。這仿佛是一個新階段的開始，隨后的探視，他們相互談及各自的生活和經(jīng)歷。日子久了，他們有時甚至像朋友那樣訴說一點心事。慢慢地，半小時探視時間不知不覺就顯得短促起來，而且彼此似乎產(chǎn)生出一些相同的期盼感。

時光荏苒，兩個始終被監(jiān)獄玻璃墻隔開的人，居然逐漸產(chǎn)生了格外的親近感。2013年一個溫暖的春日，典獄長破例讓瑞·德蘭和艾米·狄斯蒙在平時只供律師和犯人會面的小房里相見。

因為艾米·狄斯蒙在路途碰上暴雨，所以頭發(fā)還是濕漉漉的。談話時，瑞·德蘭很自然地伸出手，撣了撣她發(fā)梢的水珠。那個瞬間，艾米·狄斯蒙的臉微微紅了，她拿出的是兩支蠟燭，說：“今天除了代替委托人之外，我自己也買了蠟燭，想和你一起為愛祈禱。”

盡管瑞·德蘭對艾米·狄斯蒙心存愛戀，卻一直礙于自己的處境，從未敢奢望什么：“如果你不清楚我背負什么罪名，可以去查一下監(jiān)獄的檔案?！钡住さ宜姑蓞s斬釘截鐵：“不必去相信那些積滿灰塵的檔案，我相信的是自己的心?！?/p>

瑞·德蘭怔了一下，雙手捂住臉，壓抑兩年的熱淚如泉水般從指縫里流著，內(nèi)心充滿著愛恨交織的悲涼。

解仇

瑞·德蘭和艾米·狄斯蒙跨越高墻的戀情很快傳開。2014年11月，在有關(guān)人員的努力下，法院根據(jù)瑞·德蘭在服刑期的表現(xiàn)，特別批準了一個月假釋。出獄第三天，瑞·德蘭就和艾米·狄斯蒙回俄克拉荷馬的伊丹小鎮(zhèn)教堂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此后兩年的大多時間里，婚后的瑞·德蘭和艾米·狄斯蒙像從前一樣在探視日聚會，但這絲毫也沒有影響他們婚姻的美好。瑞·德蘭本人由于表現(xiàn)良好，還先后獲得過三次假釋。

2015年初，艾米·狄斯蒙生下一個可愛的男孩。在法官特許下，瑞·德蘭再次獲得了兩個月假釋。其間，一封寄自伊丹小鎮(zhèn)的信擾亂了這個特殊家庭的平靜。寫信人是小鎮(zhèn)的牧師，他告訴瑞·德蘭，莎碧·金已回到家鄉(xiāng)，因為罹患白血病，希望在有限的日子里見到瑞·德蘭。

瑞·德蘭讀完，將信撕成碎片，然后告知牧師拒絕見面。艾米·狄斯蒙深知丈夫心里有個始終無法解開的結(jié)，她猶豫片刻，說：“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幾個月前，我通過以前做義工的朋友了解到，那個神秘的匿名者原來就是莎碧·金?！?/p>

瑞·德蘭恍然，但依舊忿忿道：“她所做的一切只能證明她心里有愧?！笨墒?，善良的艾米·狄斯蒙卻糾正說：“如果換一個角度看，那不正說明她內(nèi)心還有著的良知嗎？”

妻子的話令瑞·德蘭沉默了。

2016年8月15日，瑞·德蘭帶著妻子艾米·狄斯蒙和襁褓中的兒子重返伊丹，那天恰巧是他蒙冤判刑后第2500天。

華燈初上的伊丹小鎮(zhèn)格外寧靜，瑞·德蘭在牧師的帶領(lǐng)下來到教堂，令他意外的是幾乎全鎮(zhèn)的居民都聚集在那兒。

莎碧·金等候在教堂懺悔室外，七年光陰，當年的美少女越發(fā)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面容蒼白憔悴，一副弱不禁風的病狀。她不安地盯著進來的瑞·德蘭，鼓起極大的勇氣，在眾人面前娓娓道出了那次所謂“誘奸”的真相：

原來，少年的莎碧·金長期遭受繼父的凌辱而不敢聲張，那年她不慎懷孕，不得不偷偷做了人流。而她繼父擔心事情敗露，便利用莎碧·金和瑞·德蘭的爭執(zhí)，精心設(shè)下圈套，并逼迫她用混在飲料里的興奮劑迷倒瑞·德蘭，爾后倒打一耙。

莎碧·金對瑞·德蘭說：“我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有多少次悄悄去教堂，躲在小小的懺悔室里懺悔，但真正想聽我懺悔的其實并非上帝。今天，我要當著全鎮(zhèn)人的面，做一次遲到了2500天的特別懺悔?！闭f著，她示意大家一起去教堂后的草坪。

小小的草坪上已經(jīng)亮起一大片蠟燭，莎碧·金對所有人說：“這2500支蠟燭代表著2500個日夜，也代表著我無時無刻的悔恨。一直以來，我總是委托別人代自己為瑞·德蘭先生祈禱平安，之所以那樣做，并不是奢求您的原諒，而是希望您能夠平安地活著接受我的懺悔?！?/p>

瑞·德蘭瞪著那些閃亮搖曳的蠟燭，左望望，右看看——哦，2500個日夜！原來并非只有自己日復(fù)一日的銘記。這時，莎碧·金已走到蠟燭中間，一邊用顫抖的手在胸前劃著十字，一邊預(yù)備面對瑞·德蘭屈膝而跪。

瑞·德蘭拉住莎碧·金道：“是啊，2500天的監(jiān)獄生活很漫長，足以使一個人內(nèi)心的仇恨像野火般越燒越旺。因為仇恨，我設(shè)想過很多種見面的情形，連那些傷人的刻薄的話也在肚子里念叨過無數(shù)遍。但現(xiàn)在，蠟燭點亮了，仇恨之火反而熄滅了。所有的事情都過去了，我不需要什么懺悔，如果要，就讓我們一起為明天祈禱。”

百感交集的莎碧·金忽然就那么一下子擁抱住瑞·德蘭，他微笑地回應(yīng)著，眼睛里卻飽含熱淚。很久以來，心懷仇恨的他似乎沒有眼淚了，但現(xiàn)在心結(jié)解開，流淚的感覺真好??！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