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四川)
飛地:時間或者旁白
阿貝爾(四川)
a
我沒有關于時間的概念。好像飛地也不是時間的久留之地。不是表面太光滑了,留不住時間,就是什么地方有個暗洞,像金槽子,把時間漏掉了。
飛地上時間被吞的事件還真是不少,不說口口相傳的,不說野史記載的,單是府志記載的就有好幾處。成了貓的女人,成了仙的樹,成了精的畜生東西,還有人和動物的死,都是吞噬時間的嘴巴和喉嚨。我不太信這個。我記不到時間,是因為我沒有關于時間的概念。
b
我有時候會犯糊涂,不知道飛地上有時間還是飛地之外有時間;也不知道是在時間里面好,還是在時間外面好——時間里有生死,時間外面沒有。
我害怕犯低級錯誤,把問題弄反了,從時間外面走到了時間里面。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是多好笑的一個人,總是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比如生就是從時間外面進到時間里面,比如活著本身便是一種經(jīng)典的時間形式。有著異族長相的女旅行家從飛地上出走,不過是在時間內(nèi)部的一種位移,只有在途中遇上昏迷、死亡,才算是走出了時間。
然而,這不是我可以探究的,也不是我想要探究的,我想要探究的是另一種時間之外,留在飛地上或者走出飛地,永遠不會威脅到我們作為肉體的存在。
我在飛地上停留得有些時間了,已經(jīng)忘了外面的世界,分不清外面世界的時間與飛地上的時間孰永恒孰瞬間。外面的世界是速朽的,飛地上未必就不是——我無法相信飛地上的時間可以停頓、逆轉(zhuǎn)。
c
恍惚中,我感覺草叢里的每一顆頭顱都是從我的脖子上砍下的,它們是我一個人的罪惡,它們的死也是我的罪惡的死。死者是我身體里抽出的時間,屠夫也是我身體里抽出的時間。兩種時間在飛地上對抗,就此做出判斷尚為時過早。
d
最先報春的是老田家門口芭蕉樹底下的草芽,像綠豆芽,一排排;繼而是天生橋下的溪水,一天比一天大起來——響聲也大起來,半夜開著窗睡,聽見溪水就像是在自己身體里流,白天坐在衛(wèi)生所后院的木摞子上也能聽見。
農(nóng)歷三月,春雪變成了春雨,草一天綠一點,漸漸深棕和黛色的山變成了嫩綠和鵝黃色。老田家門口的美人蕉長出了嫩苔,等飯吃的廚房門口的柿子樹也發(fā)出了新芽,但已經(jīng)回不到初來飛地的時間中去了,它那么慢,那么悠長,那么靜。
看炊事員坐在柿子樹下?lián)耵梗杏X時間就停留在炊事員手上青青白白的豇豆上;看幺師在灶臺上切肉,感覺時間停留在幺師油汪汪的手上和紅艷艷的肉里……那時候飛地上的時間,我初見的飛地上的時間,是具體、完滿的,如一片落葉、一根枯草、一聲蟲鳴……外來者的進入,飛地上的時間被攪亂了,就像奪補河里那一潭潭碧水受了上游突如其來的洪水的沖擊,失去了平靜和清澈。他們在攪動飛地時間的同時,也攪亂了飛地上每個人的生活、每個人的心。
e
我只是個路人,從外面泥淖一般的時間里拔出腳,走進了清澈、古樸而又完滿的時間,原本只想歇歇腳,洗洗風塵,看看飛地上的風土人情,誰知遇到了藥劑師就走不脫了。
飛地的午后時光從來都是空闊的,空得能看見細細的懸浮的塵埃。它的空洞平靜,飄著零星的炊煙般的寂寞,看不見旋渦。任何新生事物或者外部勢力都對抗不了。
我睜開眼又閉上,感覺有兩個時間在我的眼睛里搏斗,一會兒混合,一會兒又分離。一個穿一身黑衣,要把眼皮往下拉;一個穿一襲白裙,要把眼唇往起撐。
我掩著窗寫信,總是被雨聲打斷思路。勻凈的不緊不慢的淅淅瀝瀝的聲音帶給了我對飛地時光不同時辰的各樣的想象。但都是泥濘的,早晨的泥濘和午后的泥濘,傍晚的泥濘和夜晚的泥濘,留著或稀疏或密集的腳印。膠鞋的印跡、皮靴的印跡,更多的是赤腳的印跡——赤腳的印跡清晰地顯示出腳趾的肥瘦長短以及血跡。也有完好的尚不曾被人踩踏過的泥濘,就像一張白紙和一段閑暇時光。印著一串孤獨的腳印的泥濘是什么?雨一直在下,淅淅瀝瀝像一張細格網(wǎng),不讓我的思路延伸到飛地上來。我的思路是外面時間的一個接頭,跟飛地上的時間接不到一起,有時看似接起了,接得很漂亮,誰知是個活扣兒,輕輕一拉便又脫開了
f
我喜歡那棟平房,前窗外院壩里的葡萄架頗有格式,我只看見深秋吃過葡萄葉子枯落的景致和冬天枯藤昏鴉的景致,不曾看見夏天葡萄和葡萄葉都生長到極致的野蠻的景致。
我喜歡坐在葡萄架下讀書,或者跟一兩個天涯淪落人小飲的氛圍:春光融融,陽光透過枇杷樹和槐樹的枝葉斜照過來,斑斑駁駁落在葡萄架上,酷似貼金。
我也喜歡坐在冬天落光葉子的根藤上,面朝老木花沉思一些形而上的問題。沉思便是時間的聚集,各種時間,從遙遠的太古宇及其空間移植過來,在一個人的腦殼里或者心里鑲嵌成一面多棱鏡。葡萄架下也是看星星的好地方。
夏夜看星星能聞到一種酸甜酸甜的味道,初秋甜味增多。冬夜的星星會格外大,在葡萄架下邊走邊看,星星也在天上走,還有影影綽綽的枯藤做襯托。
我更喜歡平房的后窗,坐在窗下桌旁發(fā)呆或者寫信,人會感覺恍惚,會變得非常輕,即是平常所說的自失——自己消失于自己的記憶、自己的想象、自己的情感和自己的目光。望著窗外的苦楝樹,聽著苦楝樹下十幾丈深處的溪水的咆哮??床灰娍嚅瑯涞娜玻豢吹靡娨欢螛涓珊蛶讚芘灾?。春天旁枝發(fā)出嫩芽,初夏嫩芽長成翠葉,秋天葉子變紅飄落。發(fā)呆的目光在一個初夏的午后落在翠葉上,翠葉沾著碎金的陽光,發(fā)呆的人會突然清醒,感覺到安靜,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深秋,在傍晚見識了落葉的大戲,紛紛揚揚表達的都是一個歸意。
g
外來者走后會留下痕跡,留下記憶,或許梨園里的新墳百年之后還有人提起。水晶般的時間里包裹的如果是琥珀,那也沒什么可說,如果包裹的是螞蟥,就有點可怕了。
外來者對于飛地,對于飛地上亙古的時間,最終是琥珀還是螞蟥,我不便、也無法下結(jié)論;他們對飛地時間的向度的改變,對飛地上的人價值的向度的改變,最終會不會平復,或者要經(jīng)過多少年才能平復,我更是不便下結(jié)論。
h
我落進了一個天坑。但沒有落到底,掛在了巖壁一株叫狗骨子的灌木上。我兩只手死死抓住最大的那根狗骨子,生怕一松手落到底。剛被掛住,心還在舂碓窩的時候,我就朝天坑底下看了看——黑洞洞的,看不見底,黑里還帶點藍。剛才我又低頭去瞄了一眼,還是看不到底,純黑了??床坏降?,但看得見天,比簸箕還小,只有籮兒大一塊。沒有顏色,只是一坨白光。時不時有人影晃過,一個人或者一隊人馬,聽得見腳步聲、馬蹄聲、說話聲以及個把人哼的南坪小調(diào)。
“救救我!救救我!”我望起腦殼喊,他們聽不見。慢慢地,我的手麻了,抓不住狗骨子了,但松了手我并沒有掉下去。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一根狗骨子插進了我褲腰帶??謶指袝簳r消了,我瞇了一會兒。為保險起見,瞇覺的時候我一只手還是抓著起先抓的那根狗骨子。瞇醒了,恐懼感又來了(就算褲腰帶和這根狗骨子足夠牢實,我能在這巖壁上堅持多久?吃啥喝啥?咋保持體力?還不包括天坑底下的黑暗升起來、黑暗中有什么東西爬上來,比如水、原油或毒蛇之類;也不包括腦殼上籮兒大的天掉個什么下來)。
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絕望,連解開褲腰帶自我了斷的想法都有了。我不知道天坑底下的藍黑或者純黑是什么,我想象不到我掉下去是會把黑暗砸成一攤污泥還是砸出個亮洞,還是悄無聲息連個泡泡都不出……我也幻想腳步聲在腦殼上停住,一只手伸下來,最好是一根麻繩……但我知道絕無可能。蘿兒大個天開始下雨,霏霏雨像針尖一樣落在臉上,讓我更清醒,雨霏霏散發(fā)出的塵腥味讓我記起外面世界。雨下大了,好聽的簌簌的聲音讓我暫時忘了自己的處境,注意到了狗骨子綠汪汪、毛茸茸的葉子,以及匯聚在葉子上的雨水。我伸出舌頭去舔葉子上的雨水,發(fā)現(xiàn)狗骨子旁邊還有一株羊奶子(飛地上的人叫俏子兒,讀兒話音“俏zier”)。羊奶子當紅,一串串,一顆一顆,橢圓,紅亮,每一顆都飽滿,跟我小時候吃過的一模一樣……我銜住一顆,啄破,抿著,吮吸著里面的汁液,有片刻的陶醉……吃到最后一串,還真有一根麻繩伸了下來,一節(jié)節(jié)垂落。我沒敢再貪婪,立馬丟了手里的羊奶子,將麻繩綁在腰桿上(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
i
飛地上的花早已開過,橘樹、玉蘭樹的枝葉都長到了極致,繁盛的樹冠投下的綠蔭帶給我一種久違的快意。我種在墻根的柿子樹又高了一節(jié),長出更多的葉片,早先葉子的顏色也變深了許多。過去碼木摞子的地方草長鶯飛,已經(jīng)看不出一點痕跡——戰(zhàn)爭的痕跡也一點看不出,死亡的痕跡也一點看不出。
我找到一塊林間空地,在一條岔路進去的臺地上。大小倒是合適,周邊的樹木也整齊,就是不躺下看天空,天空也是被剪裁成圓筒形的,然而還不是我想象中的空地。我想象中的空地是林中自然而然的一塊草地,不是砍出來的,不是臺地,而是樹木自然死亡后沒來得及補上的一個間隙,看是空地,其實也是時間,一段時間差。如果樹木不是老死的,是蟲害死的或者雷劈死的,這樣的空地也行,雖然形而上里多了偶然性,視覺里多了象征派的意象。
一個時間嵌入另一個時間,再脫出,總會有片刻失去感覺?;厝?,或是回不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的呼吸、直覺和對過去的判定。時間是連續(xù)的,也是獨立的,它的彎度讓你既可以凸顯也可以隱身,就像河灣,弧線美不美都是造化。我千里迢迢造訪的飛地便是時間的一個河灣,而此刻置身的林中空地則是河灣中的一個河灣。在這里,時間是彩色的,嘎尼蘇遮眼睛的闊葉是彩色的,她肌膚里看不見的性也是彩色的,而剛才嵌入的時間則是黑白的,小女孩也是黑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