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鐵凝
一年級的暑假,我去北京外婆家做客。那時正是“七歲八歲討人嫌”的年齡,加之隔壁院子一個名叫世香的女孩跑來和我做朋友,我們兩個人的種種游戲使外婆家不得安寧了。
表姑在外婆家里養(yǎng)病,被鬧得坐不住了。一天,她對我們說:“你們怎么就不知道累呢?”我和世香相互看看,沒名堂地笑起來。是啊,什么叫累呢?我們從沒想過。累,離我們多么遙遠(yuǎn)啊。有時聽大人們說“噢,累死我了”,那是因?yàn)樗麄兪谴笕搜健?/p>
當(dāng)我們終于停住了,表姑又說:“世香呀,你不是有一些糖紙嗎,你們?yōu)槭裁床蝗フ乙恍┢恋奶羌埬??多好玩呀。”我想起世香的確讓我參觀過她攢的糖紙,那是幾十張美麗的玻璃糖紙,被夾在一本薄薄的書里??晌壹葲]有對她的糖紙產(chǎn)生過興趣,也不覺得糖紙有什么好玩。世香卻來了興致:“您為什么要我們攢糖紙呀?”表姑說:“攢夠一千張?zhí)羌?,表姑就能換給你一只電動狗,會汪汪叫的那種。”
我們驚呆了。電動狗該是怎樣一筆財富?該是怎樣一份快樂?
從此,我和世香再也不吵吵鬧鬧了,外婆的四合院安靜如初。我們走街串巷,尋找被遺棄在犄角旮旯的糖紙。那時候,糖紙并不是隨處可見的。我們會追逐著一張隨風(fēng)飄舞的糖紙?jiān)诤锱艽蟀胩?;我和世香的零花錢都買了糖,然后我們突擊吃糖,也不顧糖把嗓子齁得生疼;我們還守候在糖果柜臺前,耐心等待那些領(lǐng)著孩子前來買糖的大人,等待他們買糖之后剝開一塊放進(jìn)孩子的嘴,我們便飛速撿起落在地上的糖紙……
一張?zhí)羌埦褪且稽c(diǎn)希望呀!我們把那些皺巴巴的糖紙帶回家,泡在臉盆里把它們洗干凈,使它們舒展開來,然后一張張貼在玻璃窗上,等它們干了后再輕輕揭下來,便平整如新。暑假就要結(jié)束了,我和世香終于每人都攢夠了一千張?zhí)羌垺?/p>
一個下午,我們跑到表姑跟前,獻(xiàn)上了兩千張?zhí)羌?。表姑不解地問:“你們這是干什么呀?”我們急著說:“狗呢,我們的電動狗呢?”表姑愣了一下,接著就笑起來,笑得沒完沒了,上氣不接下氣。待停住了笑,她才擦著笑出的淚花說:“表姑逗你們玩呢,嫌你們老在院子里鬧,不得清靜?!笔老憧戳宋乙谎?,眼里滿是悲憤和絕望。
這時,我忽然有一種很累的感覺,我初次體味到大人常說的累,原來就是胸膛里的那顆心突然加重吧。
我和世香走出院子,不約而同地把那精心“打扮”過的一千張?zhí)羌埲酉蛱炜眨嗡鼈兿癫实S風(fēng)飄去。
我長大了,每逢看見“欺騙”這個詞,總是馬上聯(lián)想起那一千張?zhí)羌垺⒆涌梢耘u,可以責(zé)怪,但不可以欺騙,欺騙是最深重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