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光

王貞虎

一

冬天的空氣侵蝕著她的喉嚨，并舒服地窩進(jìn)去，因?yàn)槟鞘且惶帨剀浀膱鏊?。若她能夠分神注意自己身體的不適，她會知道自己不能夠再繼續(xù)馳著自己的雙腿，在令人心情暗沉的白日里奔跑。陽光仿佛因?yàn)槠毓膺^度而氤氳了開來，從云緣一路滑下那如同沉重棉絮的沉悶。大抵就是那種使人失去了準(zhǔn)則的荒謬陽光。

但她必須不斷奔跑，像一條河只能一直流動。她知道這段路是決勝關(guān)鍵，她只能夠贏，她被人如此告知。這段路很長，在這瞬間，她甚至覺得好像沒有盡頭，左邊是垂直的大路，右邊則是……她看不清楚，但她沒有分心太久，她仍然持續(xù)她的動作，進(jìn)而錯亂了她的時空概觀。

陡然，她被捉住臂膀，對方的指甲深陷她的肉。她驚呼，然后緩慢轉(zhuǎn)頭。她感覺自己被捉住的部分就像浸入熱水，躁熱不安而且痛苦不已，感官麻痹而失去作用。

她從對方的表情，感覺對方并未花費(fèi)很多力氣追上她。對此，難以抑制的虛脫感蔓上指尖。她終于停下腳步，并面向?qū)Ψ?，深深呼了口氣，裝作很喘的樣子，咳了很多聲。對方并沒有催促她，只是靜候在旁，以銳利的眼光細(xì)細(xì)審視她的一舉一動，至少，這是她的感覺。

“我……我……”她試圖開嗓說話，卻覺得喉嚨痛得如被魚刺劃破。她不禁想起了她和對方去看的畫展中，倒映在她眼球上的那幅畫。畫中的人物像，喉頭被針穿刺過去，畫得極為寫實(shí)。對方給錯愕的她一個解釋：這或許代表這人無法擇言而出。我看見他將全身的精力，都投注在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上。

“別急，慢慢來，你為什么要跑這么快？是在躲誰嗎？”對方不疾不徐地問著她，聲調(diào)優(yōu)美。她驚嚇而抬頭望了眼對方，對方的面部肌理仍然完美，嘴唇鑲嵌其上，并彎曲成她所去過的每個海灣。

對方將黑長發(fā)束成馬尾，戴著金屬框眼鏡，她曾暗嫌那老氣。但她知道，對方的眼睛并不會因?yàn)殓R片的阻隔而失去光澤。

“這……這，也不是。應(yīng)該說，不是這個樣子的。”她低聲說，她知道自己暫時失去組織言語的能力。

她看見對方提著一個麻布袋子，里頭可能裝滿了書。她曾數(shù)次在同樣的地方暈眩過，只差沒有將槍口對準(zhǔn)任何人。她知道自己正面向東方，但這個事實(shí)并不干涉站在此處的她。她再看了眼對方的眼睛，她突然有種自己做錯事情的感覺。

對方扶著她，她知道這是好意。但剎那間，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甩開對方的手時，她被自己嚇到了。對方顯然沒有發(fā)覺，在這數(shù)秒間她心理狀態(tài)的變化。她裝作小鳥依人，倚著對方邁開小小的步伐，他們的目的地本來就相同。

對方似乎習(xí)慣她這樣將重量整個傾倒在身上，而不顯懊惱。她疲于整理自己內(nèi)心仍然慌亂的心思，希望將之裁好。她仍在煩惱她的賽程，她不知道她現(xiàn)在算贏算輸。

“昨天……昨天這里有社運(yùn)……”她緩緩開口，以緊張而顫抖的語調(diào)。說出口的同時，她自己便知道自己錯了，對方不可能不會察覺她的怪異。

對方噘著嘴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是對方慣常的俏皮表情，但她此時只覺得惡心?！皩δ?，我知道那個活動，占據(jù)了我們腳下到遠(yuǎn)方?！睂Ψ诫S意指著不遠(yuǎn)處，代稱遠(yuǎn)方。她順著指尖的弧形看過去那方向，東方，但她不自覺地看得更遠(yuǎn)更遠(yuǎn)。

她隨之而來一陣暈吐感，彷彿整個世界突然打轉(zhuǎn)，她未曾知曉的那些聲音像顆瘤垂掛此處，發(fā)出噪音。她知道如果必須存在，他們勢必要投入自己的軀殼如同投入心力，但如果這仍然只是一個封閉的湖，而她只能作為岸邊的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抱持何種情緒與態(tài)度。

二

光昏厥在她的視覺上，拂過去。她剎那間以為是對方晃動的影子。但隨之，她發(fā)現(xiàn)對方仍然躺在她的右邊。那不過是她將醒的錯覺。她將自己的雙腿跨上對方的下半身，對方未醒。她嘗試以各種方式靠攏她的夢境，她將對方的劉海撥到另一邊，她以舌尖輕觸對方的額頭，像蜻蜓點(diǎn)水。瞬間的酥麻將她的感覺從舌尖一路坍塌至喉嚨，她的劉海遮掩她的視線，窗簾緊閉卻透著日光。

她做出各種詭譎的表情，理所當(dāng)然向著對方，有些甚至以淫猥來解釋都毫無問題。無奈她除了在煙霧彌漫的場所外，不愿再窺伺對方隱藏的任何一處細(xì)節(jié)。這是一首十二音列的歌曲，她想，她和對方。

她瞥了眼昨晚和對方用功的書桌，堆疊著計算證明與方程式，但都不是她自己的筆跡。對方一定不知道任何暗示，她又想。接著她褪下松垮的淺綠色碎花睡褲和保守的白色內(nèi)褲，開始撫摸她自己那叢生的陰毛，緩慢的、順從的、寧靜的，沒有任何激烈感情。像一顆懸浮的持續(xù)音，喚醒宇宙后仍然持續(xù)擴(kuò)散。

那些過去被種植在她腦海里的情感瞬間蔓延各處，她知道那些心情雜亂如麻，在荒蕪的地表延伸。她緩慢穿好自己的睡衣，再向另一邊，跨過對方的身軀。對方仍然熟睡，從仰臉轉(zhuǎn)成側(cè)臉，她覺得很有趣。

她的母親早已出門上班，這個月母親輪到了早班，總是六點(diǎn)便出門，但她未曾看過自己的母親身著白衣。她自己生病時，母親確實(shí)照顧得非常周全；但當(dāng)她一想到，母親也不過就是用對待所有病人的方式對待她時，她無法坦然面對。

她拉開窗簾，想象自己的睫毛落下陰影在她的眼瞼上，光誠實(shí)地滲入這個空間，她從未覺得光能夠那樣柔軟。她看向在夾縫中的城市一景，灰藍(lán)色的天空，和萎縮在整個天地一角的城市，密密麻麻而無法辨別。

對方因?yàn)楣饬撂珡?qiáng)而起身，“早上啦？”對方的頭發(fā)蓬松，她從未看見對方的發(fā)如此不整齊，她因此洋洋得意。

對方繼續(xù)說：“天啊，是不是超過九點(diǎn)了？這實(shí)在太糟糕了。不知道為何，和你在一起格外放松，就不小心睡過頭了。你一定不敢想象，即使假日，我仍然七點(diǎn)就起床?！贝猴L(fēng)吹皺一池水，那讓她精神疲憊。她驚愕于對方的直接，恐懼又再度攀上她的巔峰，她希求一個墜落。

“誰叫你平常睡這么少?！彼f，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異常溫順的口氣很討人厭，但她卻無法不命令自己這么行為。邊說，她又邊走向?qū)Ψ剑诖簿?，靠上對方的肩，好像這是她唯一的依歸。

她的碎花洋裝穿到一半，背脊的骨顯而易見，對方替她將拉練拉上。同時，她感覺悲從中來，但隨即她發(fā)現(xiàn)，她只是將惡心感誤認(rèn)為悲傷而已。她憤怒而頹喪了數(shù)秒鐘，對方的親切如針扎她，她愧對。但她這么想的同時，卻偷偷嗅了飄散在空中的氣味，那是特麗莎在托瑪斯的發(fā)梢間，聞過的氣息。她知道那來自哪個森林，會吃人的場所，見不著人，除了遍地泥濘與沼澤，便是鋪天蓋地的安靜與呼吸。對方摸起她的頭發(fā)，她止不住皺眉，而這次，她是真的感到悲從中來了。

她不能相信，一個人的變化可以自方成圓。她不覺得自己是連貫的，她是由各個孤獨(dú)的音符或分子組合，成為一個喧囂的個體。

上課后第三節(jié)，終于有人舉手，問老師：“唐璜去了哪里？”唐璜就是對方，她總不敢稱呼她的名，對方也從未發(fā)現(xiàn)。她第一節(jié)課就發(fā)現(xiàn)了，尋找對方是她每天唯一的功課。她告訴自己，來學(xué)校只需要記得奔跑（這并非這整件事情的扼要，你必須忘記你應(yīng)該要尋找驅(qū)使你的存在，因?yàn)槟銜@愕。然后，那些人會不高興地來逮捕你）和尋找對方（這也并非僅限于行為上的意義，這有太多因素，她講不明，她必須放棄知道理由。她并不是為了對方，所以說服自己仿佛撕心裂肺，不止因?yàn)槟鞘呛脦讉€世紀(jì)以前的靈魂，更因?yàn)槭聦?shí)并非如此）。

她緩緩舉手，希冀老師能看向教室的右方。但老師似乎盲了，因?yàn)樗牬罅搜劬?，調(diào)了調(diào)他的眼鏡，目光掃過整個教室，仍以沉寂的聲音問著：“有誰知道嗎？有誰知道嗎？”完全沒有看見她。

這使她憤怒。她揮動手臂，老師仍然忽略。她發(fā)現(xiàn)有幾名同學(xué)明明看見她舉手，卻只是坦然注視她伸直的臂膀。她忍不住喊出聲：“老師，我知道她在哪里，她在學(xué)校附近那條有如污濁大河的道路上。她在參加活動，她蹺課。”老師似乎很開心有人回答他，即使他并不懂這有什么好值得歡欣的。

“這下可好了，班長你都有記嗎？”她似乎看見老師的唇語碎念著“都什么時候了，還敢出去參加集會游行，簡直就是敗壞校風(fēng)”等等只字片語，但她不確定。畢竟，只看唇片的合動，很容易帶入自己主觀的思想。

“老師，她就是班長，我們班的班長今天不見了。”她沉沉回應(yīng)。班上同學(xué)的聲音此起彼落了起來。老師沉默等待大家安靜。直到寧靜再度籠罩她們，老師終于一臉嚴(yán)肅：“我想，你中午還是去找找唐璜好了，否則怎么辦？先打手機(jī)，去問教官，通知現(xiàn)場。她若是受傷，錯歸咎于我?！?/p>

她遲疑了一下，過去都不曾有過讓人離開課堂尋找人的可能，或許是因?yàn)樗齾⑴c的活動讓人得以諒解？她不知道，但她更不知道為何對方偏得選今天，因?yàn)閷Ψ绞菬嵫嗄?？她覺得荒野遍火，野草都已燃成灰燼，春風(fēng)卻還在另一頭的峭壁上。

她想象，如果她和對方不同立場，會是什么情況，得出了自己只會被咄咄逼入死角的結(jié)論。她不懂自己怎么會有那個膽，去反駁對方，這或許像是一種信仰。她因?yàn)閼峙滤匀绱耍瑓s裝模作樣地倚靠。她更多時候盈溢愛與恨，充滿著執(zhí)拗與頑固。她期待黑影匯集于她身上，如此一來，她就會被短暫蝕去，拋棄這一切一瞬間。

三

她和對方終將成為一條河。在那之前，她希望吻著自對方流出的忘川水，她可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如同雨或河或海，一次又一次，綿綿不休。人潮蜂擁，她必須在暈眩的世界里尋找特定的事物，我們經(jīng)常被告知要這么做，她亦如此。她感覺自己的大腿黏著一層薄薄的汗，正午當(dāng)頭，她需要尋找對方。似乎曾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那些過去都沉淀在深層的記憶之中。

她害怕自己的模樣獐頭鼠目，或者格格不入這群正集中精神于靜坐抗議的群眾。她事實(shí)上連他們的主張都不清楚，對方曾經(jīng)解釋過，聽在她耳中，像描繪云彩的肌理那樣輕盈，如今想起來，卻像大雨滂沱的霧景。

她放慢自己的腳步，深怕自己會錯過找到對方的機(jī)會。她小心翼翼地踏出步伐，擔(dān)心自己會踩到其他人的衣角。有些人對她視而不見，有些人則予她一個厭煩的神情。

我必須趕快找到對方，她想，如同我每天在這里逃避她的追趕，異曲同工。她看向西邊，但還是看不清楚上頭的圖樣，她只看得到一個輪廓。就像她只知道自己情感的大概，而不能辨清其中的枝微末節(jié)。

“你怎么在這？”這聲音像是呼喚她，所以她循著聲音轉(zhuǎn)頭。對方盤腿坐著，這是她第一次由上往下看著對方：對方的發(fā)旋由左向右。對方顯然很不明白她為何出現(xiàn)于此處。對方的額頭綁了綁帶，左手還拿著瓶礦泉水。

“我被派出來找你。你沒有請假，所以這算蹺課。”

“這可奇怪了，我向他們解釋過?！睂Ψ秸酒鹕碜?，拍拍自己的臀部，顯然對方也感覺到了被俯視的感受。對方又說：“看來他們完全不能接受，他們只是做做樣子回應(yīng)我，沒有比這種事更令人反感了。”

她沒有回應(yīng)。對方的臉比平常較灰，似乎沾了點(diǎn)塵土。對方流了汗，發(fā)鬢都因?yàn)闈駶櫨o貼著臉龐，但她卻聞不到對方的汗臭味。她知道在人如此之多的此處，只有對方這個個體得以存在于她所處的恐懼之中，所以她沒有說話。

她緩慢地?fù)荛_對方的劉海，那有些困難，因?yàn)樗容^矮。她什么也沒做，就是那樣輕撫著對方沾了汗水的發(fā)，她知道自己的指尖觸及了她們之間最后的瞬間。這就是最后了，她想。她深深吸了口氣，然后，她感覺自己的下體正在灼燒，那是月經(jīng)來的預(yù)兆。那是一個玩笑般的恰巧。

四

她曾經(jīng)感覺喘不過氣，當(dāng)她躺在名為她們的河流底層時。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而快哭了出來。如果人們賦予這個行為一個名稱，而這個名稱卻與實(shí)際的性質(zhì)不相稱，那么她是否可以改變這個行為的名字？

她知道游泳池的天窗曬進(jìn)日光，光線在水波中游蕩，格外清晰可見。她此時潛在水池像潛在魚缸里，她覺得自己持著感情就像金魚拖曳著一條糞，怎樣也無法甩開。她應(yīng)該要知道。對方背脊的凹陷程度、大腿的曲線，在水中被水柔軟撫捏，那些細(xì)微的晃動全都不自覺地沉淀在她的眼底。她感覺自己即刻就能沖破這層阻礙，但最后她發(fā)現(xiàn)，事實(shí)上沒有任何事物阻攔她。

她此時被對方追趕，她知道對方的游泳速度數(shù)一數(shù)二，她知道自己只能一直往前，換氣的時間帶來的會是冗長的拖延。所以她必須忘記呼吸，或者，忘記自己曾經(jīng)呼吸過。如此一來，她便能忘記自己為什么要因?yàn)榭謶侄换仡^。

水光激起，回音嘈雜，但她只聽見鳴聲作響，嗡嗡聲在她腦中徘徊。她知道那是一種安慰，像小時候，她伴著母親的拍背入睡。

五

她想象自己在那個早晨，親吻了對方的唇。但那條大路的前方，她被對方追逐而奔跑的景象卻硬生生打斷這個幻想。她將對方置于書桌上的書整齊收好，計算廢紙拿去回收，就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一樣，一切仍然安好。她想象自己是一道寧靜的光，昏厥在對方的眼瞼上，使得對方的睫毛落下陰影在光之下。然后，她可以緩慢地闖入她的眼簾，像進(jìn)入她的脈動，光將跟著她的律動形成曲線，一拍接著一拍、一拍接著一拍。

然后，光會納進(jìn)桌上的鉛筆、城市的陰影、對方的身體，及其他，匯成一條清澈的河。當(dāng)它愈來愈寬的時候，她便能從中蘇醒，東方的光將與她替換，沉入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