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憶

1喬琳娜

天灰蒙蒙的，似要下雨。空氣像是被密封在一個巨大的玻璃罩中，不覺一絲流動的痕跡。心中仿佛沉著一塊石頭，悶得難受。

我叫米花，是一只流浪狗，已至風燭殘年。

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空洞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我終于看清了夢中的那個身影，熟悉又模糊，溫暖又冰冷。思緒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在腦海里徘徊蕩漾——是她給了我一個名字，給了我唯一的家。她是個慈祥的老奶奶，我曾與她相依為命，一盞孤燈下，曾搖曳出兩個落寞的影子?；叵肫饋?，上一次與她相見已是好久好久之前。

我悄悄地將頭向爪間埋了埋，不讓眼中的淚水流的太過于明顯，因為我知道，老貓——我唯一的朋友就在周圍。果然，向馬路對過望去，那只老母貓正急匆匆地從墻頭躍下，仔細一看，嘴里還叼了半根火腿腸。等那半根火腿靜靜躺在我面前時，我艱難地向老貓扯了扯嘴角，揚出一個笑來，想告訴她，唔，我已經不需要食物了…但終究沒有說出口，我太疲憊了。老貓在我身前坐了一會兒，默默地移到墻角臥著。我看向她，感激之情凝聚在眼中。作為一只流浪狗，有朋友，有食物，已經很開心了，只是，有誰想成為一只流浪狗呢。我的心又猛烈地刺痛起來，迷迷糊糊間，世間已無聲息。

睡夢中仿佛聽見下雨的聲音，落在頭頂的鐵皮棚子上，啪嗒，啪嗒。

等我再次醒來時，老貓已經不在那里了。雨，將將停，馬路上到處都是車輪卷起雨水的嘩啦聲。我站起來，望著被雨沖刷得無暇的天空，活動活動略有些麻木的腿腳，嗯，現在身體好多了，心頭上不自覺地掠過一絲開心。

我一邊跑一邊跳著，向著那個熟悉的小區(qū)跑去。我的腿上有傷，這傷已經陪伴了我很久，久到我快記不清。一路磕磕絆絆，終于，那幢與記憶里別無二致的小樓倒映在眼簾中，我躲在門前的樹下，眼睛里散發(fā)著久違的炙熱光芒。這里曾經是我的家啊。這幾年里，我常常來這里，久久凝視，希冀著我唯一的她出現，盡管老貓告訴我，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我卻始終不愿相信，無數次地幻想著再一次見到她的情景，幻想她驚訝的叫著我的名字，將我再次抱在懷里。但是，沒有?；孟肟偸腔孟耄蟾挪粫崿F吧。突然，我的心跳加快了起來，我瞧見那扇緊閉的大門緩緩打開，一家人走了出來，我努力地站起來，向他們搖尾示好。卻只見那些人輕蔑的瞥了我一眼，將冷冷的目光深深刺入我心中的那片荒地，冰涼徹骨。我明白，他們不是她，不會像她那樣，即使我再淘氣頑皮，也會將我緊緊抱在懷里。我用爪子捂住眼睛，有什么東西從爪縫間流出。她走了，不會回來了，我早在那一天，就知道的。

那是一個夏日，柏油馬路被太陽曬得冒出絲絲熱浪，我在那車的后面，瘋狂的追著，爪子早已被燙得感受不到疼痛。我只知道，那輛車里裝著我最牽掛的人，我想要再見她一面。那時，我已經許久沒見過她了。只能回憶起，在某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她突然暈倒在家里，我不知所措，瘋狂的大叫著。接著，是救護車的笛鳴。醫(yī)院里，我看到她遠方的子女風塵仆仆，掩面哭泣，傷心欲絕。我更加不知所措。她吃飯，我在她腳邊臥著，她將火腿分給我一半；她躺在床上打針，我向她笑的燦爛，她會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摸摸我的頭；后來，我趴在床沿，擔憂地看著她，她面色蒼白，想要說話卻只是動了動嘴唇。再后來，她躺在那輛車上走得飛快，我去追，卻沒有追上?，F在想想，我真是勇敢啊，那時路邊上的人用一種錯愕的眼神盯著我，也對，任誰看到一只狗不要命似地瘋狂追趕一輛車都會錯愕吧，更何況那車，還被人類稱作靈車。

我當時并不知道，這一別竟是永遠。急切中，身子突然飛起，一陣刺耳的剎車聲過后，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沒有了意識。再次醒來，是在一個陌生人的懷抱中，傷心與不甘徘徊在我的心頭，我奮力掙脫開那人的桎梏，奪門而出，踉蹌中好像聽見剛剛接好的骨頭又一次斷裂的聲音。我沒在意，馬不停蹄地回到家，拖著沒有知覺的后腿爬上臺階，像往常一樣用爪子撓著門，門打開，露出一張陌生的臉。仿佛一道驚雷在我腦中轟然炸開，這是誰？我很確定，這是我家的房子，那么，主人呢？我像是一座雕塑，呆呆愣愣地杵在門前。我不敢向門內張望，我怕那里已經面目全非。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恍恍惚惚踉踉蹌蹌地走在街上，噪雜的人群，喧囂的車流，恍若不見。一不留神摔倒在路邊的泥潭里，占了一身的泥，我不敢去看過路人瞧我的眼神，那種神色太污濁，時刻包圍著我，甚至還有不知從哪里伸出的腳，直直的踩在我受傷的腿上。就這樣渾渾噩噩的不知天日，在我快要餓得虛脫時，我再次遇見了老貓。

第一次與老貓相遇，是在我小的時候。那時我傲氣沖天，被她愛憐地抱在懷里，遠遠地望見一只貓坐在樹下，毛色發(fā)暗，污跡斑斑。驕傲得意的情緒自心間升起，等她抱著我從那只貓的身邊路過時，我面不改色，擺出端莊的姿態(tài)，直視前方。眼角無意中瞥到的，是貓眼中流露出的無法抑制的羨慕。再度相遇老貓，它顯然認出了我。我與它對視好久，同樣的毛色暗淡，同樣的污跡斑斑。我無奈嘆口氣，一時溫馨短暫，原來終是同病相憐。

回憶在腦海中一幀幀閃過，我臥在樹下，看著天邊隱隱露出的一抹夕陽，在云層間閃躲。虛弱使我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睡意比任何一次都要強烈，全身的力氣被一絲絲抽走，只剩下殘留的一抹意識。老貓回去找不到我，怕是會著急吧，希望她能好好地生存下去，最好還是找一個家吧……唔，主人，我好像知道你去了哪里，似乎馬上就可以去陪伴你了呢，這是我此生最大的幸?！?/p>

不一會兒，晚霞終于竄出云彩，光芒乍現，照亮半邊天空。我看見自己向那片紅光飛去，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