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軼南(東南大學 藝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設計的人本主義闡釋
——漢譯系列叢書《設計問題》評介①
李軼南(東南大學 藝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由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主辦的《設計問題》(Design Issues)雜志是SSCI和A&HCI雙檢索來源刊期刊,乃當今世界工業(yè)設計領域的三大著名權威期刊之一。漢譯系列叢書《設計問題》(1-4輯)擇要精選編譯了《設計問題》刊發(fā)的重要論文,旨在反映設計學科面臨的新問題和設計發(fā)展趨勢。該系列叢書的問世為中外設計思想和觀念的交流架起了橋梁。
設計;人本主義;交際術語學理論;無學科性;設計問題
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擁有蜚聲學界的“媒體實驗室”(The MIT Media Lab),該實驗室隸屬于建筑及城市規(guī)劃學院,是一個致力于推動設計、藝術、科技、媒體跨界融合的跨學科研究機構,其宗旨為“創(chuàng)造一個更美好的未來”。1980年,由MIT第十三任校長Jerome B. Wiesner及MIT名教授尼古拉斯·尼葛洛龐帝(即《數(shù)字化生存》的作者,被《時代》周刊譽為當代最重要的未來學家)聯(lián)袂創(chuàng)辦。時下炙手可熱而當初純屬前沿概念的產品如可穿戴智能設備、超小型便攜式手動發(fā)電機、程序化的玩具學習工具、情感化的計算機、附有傳感元件的樂器等即誕生于該實驗室。由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主辦的《設計問題》(Design Issues)雜志是SSCI和A&HCI雙檢索來源刊期刊,乃當今世界工業(yè)設計領域的三大著名權威期刊之一,可謂執(zhí)西方設計思想界之牛耳,擁有豐厚的學術資源。這一校一刊的完美結合,如火如荼地推動了新銳設計思想觀念的傳播?!对O計問題》促進了設計研究的職業(yè)化,它的辦刊主旨不求面面俱到,亦非浮光掠影式的介紹,而是擇其要者,聚焦新問題,突出新觀念、新思想和新方法,反映學術界前沿理論和概念,堪稱西方設計研究領域的指南針和風向標。
2015年6月,我國出臺了《國務院關于大力推進大眾創(chuàng)業(yè)萬眾創(chuàng)新若干政策措施的意見》,明確指出戮力推進大眾創(chuàng)業(yè)、萬眾創(chuàng)新既是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之源,也是富民之道、公平之計、強國之策,對于促進經濟結構調整,打造新的發(fā)展引擎,增強新的發(fā)展動力,邁向創(chuàng)新驅動發(fā)展的大道具有重大意義,堪稱穩(wěn)定增長、擴大就業(yè)、激發(fā)億萬群眾聰明才智和不竭創(chuàng)造力,推進社會縱向流動、實現(xiàn)公平正義的重大舉措。設計作為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重要性正與日俱增,呈現(xiàn)蒸蒸日上、方興未艾的發(fā)展勢頭。創(chuàng)新與設計乃孿生姊妹,在國家大力鼓勵、提倡、扶持的政策環(huán)境下, 2016-2017年,江南大學辛向陽教授和孫志祥教授等領銜組織核心翻譯團隊,經過精心遴選在清華大學出版社相繼出版了系列譯著《設計問題》(第一輯)[1]、《設計問題》(第二輯)[2]、《設計問題》(第三輯)[3]和《設計問題:體驗與交互》[4],可以說適逢其時,響應了“創(chuàng)新”這一時代最強音。該系列譯著的問世在引入西方設計界先進思想、理念的同時,對于活躍學術界氣氛,刺激新設計思想形成,助推中國設計理論與實踐轉型具有頗為重要的意義,也為學術翻譯實踐和研究積累了寶貴案例素材和經驗。
近代啟蒙思想家梁啟超曾倡言:“今日之中國欲自強,第一策,當以譯書為第一事?!盵5]此語振聾發(fā)聵、耐人尋味,至今仍未過時。當下,我國正邁向制造業(yè)轉型升級、以“互聯(lián)網+”為代表的服務業(yè)向縱深發(fā)展的關鍵時期,新業(yè)態(tài)、新模式、新領域的風起云涌呼喚具備國際視野的中國設計理論與實踐人才;同時,建立和發(fā)展彰顯“中國風格”和“中國氣派”的設計學科,離不開以橫跨東西的“福斯塔夫式”廣闊視野,了解西方最新設計研究動態(tài),在碰撞、比較、選擇、借鑒中建構“既是世界的,又是民族的”新設計學。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曾言:“首在審己,亦必知人,比較既周,爰生自覺?!盵6]其目的便是在多元參照、比較認知中探尋新的文化發(fā)展之路。辛向陽先生主持的“設計思想論叢”,在沒有任何官方支持的條件下,近年來陸續(xù)出版西方設計思想論著達十余種,蔚然可觀,為我國設計領域吹進縷縷新鮮的清風,可謂嘉惠學林,沾溉多方,善莫大焉。以下擬從幾個方面,談談《設計問題》叢書的特色。
正如本套叢書的書名《設計問題》,書中自始至終貫穿著鮮明的問題意識?,F(xiàn)代設計領域涉及的研究主題包羅萬象、浩如煙海,上至航天飛機的駕駛艙、控制面板、座椅設計,下至普羅大眾的服裝鞋履、交通工具、住宅、景觀、服務、數(shù)字產品、醫(yī)療設備等的意匠,小至勺子大到城市,舉凡一事一物皆可成為“設計”的對象,以至于早在20世紀初,德國包豪斯在構建其設計理論體系時,拉茲洛·莫霍利-納吉(Lazlo Maholy-Nagy)就直接提出“人人都有(設計)天賦”這一概念;[7]隨后,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更公開宣稱“人人都是藝術家”;[8]伴隨非職業(yè)設計師呈逐漸增長的趨勢,唐納德·諾曼(DonaldA.Norman)則大膽斷言“我們都是設計師”。[9]上述種種表明設計正從高踞神壇的耀眼光環(huán)中走下來,而設計研究也由幽居象牙塔的學術小圈子朝向日益開放的現(xiàn)代模式轉變,在新的模式中“天賦”被“創(chuàng)造力”所取代。[10]天賦難得一見,而創(chuàng)造力則似乎無所不在,需要的只是表達的媒介。及至后現(xiàn)代,“創(chuàng)造力”又被“態(tài)度”取而代之,而“態(tài)度”需要實踐形式加以體現(xiàn)。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人人都是設計師,個個八仙過海、引領風騷似乎并非難事。伴隨著科技、社會、文化的演變,設計的學科性正在面臨著不斷的消解,設計學科的傳統(tǒng)邊界不斷變得模糊,各設計領域間的穿插流動日益頻繁,新的協(xié)作方式催生了新型的設計實踐。這種變化對于設計本身不構成威脅,但對設計職業(yè)而言卻敲響了危機的警鐘,因為后工業(yè)化時代的制造業(yè)呼喚新型設計,而這一趨勢將促使設計師的角色最終發(fā)生轉變。
針對傳統(tǒng)設計學科內部的危機四伏和種種分裂現(xiàn)象,叢書以問題意識為導向,緊密圍繞當代設計領域面臨的重大核心問題進行探討。
早在20世紀60年代的意大利激進設計運動時期,設計職業(yè)面臨的危機就已經初露端倪。1993年,亞當·理查德森(Adam Richardson) 在其論文《設計師之死》中更是直言不諱地指出,設計師存在身份認同危機。[11]回眸現(xiàn)代設計發(fā)展的歷程,我們會發(fā)現(xiàn),設計師受到“設計”這一名詞不斷貶值的困擾,因而對被稱為“設計師”感到尷尬和失落。[12]那些曾經被視為獨立的、涇渭分明的設計學科,如:平面設計、產品設計、環(huán)藝設計、紡織品設計等,它們的職業(yè)界限日益變得模糊和不確定,設計師仿佛是穿行于各種符號和數(shù)字格式之間的行者,在各設計領域間穿梭就業(yè)、越界流動呈現(xiàn)常態(tài)化,其工作充滿未知的變化和挑戰(zhàn),設計職業(yè)的生存狀況堪憂,其價值無疑需要重新衡量。西方設計中的財務問題和專利費使用模式更是雪上加霜,使得設計師的“金融股”不斷降級。全球經濟的“金融化”致使所有交易都變?yōu)槟撤N形式的衍生品,這些對于瞬息萬變的設計行業(yè)而言,預示著終結的風險。在互聯(lián)網技術、通信傳媒以及日新月異新知識的推動下,設計創(chuàng)新似乎面臨前所未有的新機遇。科技的發(fā)展催生了新工藝和新程序,似乎快速掌握數(shù)字科技和生產形式的人皆可成為設計師,但是他們對于設計思維真正了解多少?對用戶行為模式是否透徹洞悉?設計師的角色如何轉變才能化“?!睘椤皺C”?設計職業(yè)存在的危機對于設計教育、研究和實踐又意味著什么?因此,為了應對社會深刻復雜的變化,傳統(tǒng)設計學科的調整、轉型和重構已經迫在眉睫。
自20世紀20年代雷蒙德·羅維(Raymond Loewy)作為美國第一代職業(yè)設計師登上歷史的舞臺,設計在現(xiàn)當代生活中日益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從市井百姓的生活用品到交通工具、建筑設計、景觀規(guī)劃、軍事裝備等,設計的芳蹤幾乎隨處可覓。設計學是藝術學和工學等學科的混血兒,它包含了眾多學科視角。從設計對象來看,設計涵蓋產品設計、服務設計、平面設計、服裝設計、室內設計、展覽設計、車輛設計、環(huán)境設計及健康設計等;從設計學所涉及的學科來看,它緊密聯(lián)系工程學、藝術學、人類學、倫理學、心理學、社會學和經濟學、管理學等學科領域。
現(xiàn)代設計從誕生之日起,由單一學科開展工作的形式朝著具有鮮明“多學科屬性的”(multidisciplinary)方向演變,設計師逐漸打破專業(yè)的隔閡,與工程師、科學家、心理學家等攜手合作,以期應對可用性、機械效率、材料性能、用戶行為模式上的諸多問題,這一點在二戰(zhàn)時期的美國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史上一些革命性的經典理論和杰出設計,例如為調配資源、大規(guī)模運送裝備和士兵、融資和批量生產、組裝等應運而生的系統(tǒng)理論、運籌學和工效學,出奇制勝的四輪驅動偵察用吉普車、功能強大的水陸兩棲卡車、輕巧靈活的模壓膠合板擔架和飛行員座椅、為傷員設計符合人體工學的假肢、戰(zhàn)地偽裝、色彩和形狀編碼以及仿真模型等均出自此時期。伴隨著與其它學科的協(xié)同合作不斷發(fā)展,設計學科朝著“復合學科”(pluridisciplinary)、“交叉學科”(crossdisciplinary)、“互動學科”(interdisciplinary)和“超學科”(transdisciplinary)方向變遷,每一次術語名稱的變化背后都折射出設計開展跨學科研究工作團隊的結構變化和復雜性增加。[13]
二戰(zhàn)后經濟發(fā)展與技術變革極大促進了全球化的發(fā)展,冷戰(zhàn)的結束推動世界格局發(fā)生新的改變:全球一體化日益向縱深發(fā)展。數(shù)字科技開拓了新的設計空間,設計的學科特性日漸模糊,設計在本質上開始呈現(xiàn)出“無學科性”或“另類學科性”[14],映射出的是認知論的急劇轉變,敦促我們重新思考人造物中形式與功能的關系。傳統(tǒng)的“以學科為基礎”轉向當下的“以問題或項目為基礎”,設計不再受既有理論和實踐的羈絆,顯現(xiàn)出“一切皆有可能”的面相,它力求整合不同學科的觀點和方法,形成新的研究方式和工作流程。[15]4-13設計學科在不斷消解中變得支離破碎,漸漸失去了昔日的光芒,如何賦予設計新的角色將為我們指明未來前行的方向。
早在20世紀20年代,設計研究的重點是如何開發(fā)出經過“科學設計”的產品,比如大名鼎鼎的號稱“平民汽車典范”的福特T型車,借助流水線的創(chuàng)新設計和貫徹產品零件的可互換性,推出的T型車操作簡便、結實耐用、價廉物美,締造了福特帝國的商業(yè)傳奇,至1921年,T型車的單一產量已雄霸世界汽車總產量的半壁江山;20世紀50年代,美國人體工程學的創(chuàng)始人、著名設計師亨利·德雷夫斯(Henry Dregfuss)基于幾十年豐富的產品設計經驗,出版《為人的設計》,提出產品設計必須符合人體的尺寸比例和基本要求,強調外觀須服從于功能,設計的目的是為人服務而非淪為經濟利益驅動的工具(例如臭名昭著的“有計劃商品廢止制”),設計過程應遵循“從內到外”的設計原則,將設計置于人-機-環(huán)境的系統(tǒng)中加以考量,重視系統(tǒng)中的人機交互,首度關注設計中人的因素的重要性;斗轉星移,到了20世紀60年代,以標新立異、表現(xiàn)自我、喜新厭舊來反抗社會的青年一代成長起來,引發(fā)設計轉向多元化的立體探索,例如,伴隨二戰(zhàn)后經濟的繁榮和科技的飛躍,戰(zhàn)后一代對現(xiàn)代主義的理性、簡潔解讀為清教徒式的乏味、沉悶,例如1966年文丘里(Robert·Venturi)在著作《建筑的矛盾性與復雜性》中,從理論上猛烈炮轟主流現(xiàn)代主義刻板單調的火柴盒式建筑。現(xiàn)代主義建筑大師密斯(Ludwig Mies van der Rohe)膾炙人口的名言“l(fā)ess is more”(少就是多)被文丘里戲謔調侃為“l(fā)ess is a bore”(少就是悶)。此外,“全球史觀”的興起和風靡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設計師們的視線不再局限于一時一地,轉向跨越時空和文化范疇的視野廣闊的藝術探索之旅,開啟了后現(xiàn)代主義運動的先聲;1991年,作為現(xiàn)場見證者、簽署者的拉姆斯(Dieter Rams)發(fā)表了著名的《慕尼黑憲章》,提出設計必須關注“經濟和生態(tài)、交通和通信、產品和服務、科技和創(chuàng)新、文化和文明、社會、心理、醫(yī)療、身體、環(huán)境和政治問題,以及各級各類社會組織”。[16]設計仿佛搖身一變而升任“太平洋警察”,萬事皆關心,什么都得管,但是核心只有一個:人。
往昔設計主要由市場驅動的20世紀已經讓位于當今以人為中心的21世紀。傳統(tǒng)設計領域邊界變得模糊,設計正在步入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邂逅更多的機遇。通過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方法,設計可望跳出市場的樊籠,參與改造社會,轉向更符合人類需求且更富有“社會道德的設計”,[17]或者如瑪戈林(Margolin)所呼吁的烏托邦理想:轉變設計的方向,把目光投向窮人、病人、老人、殘疾人及其他失能人群。[18]
綜觀最近二十年來設計走向的演變歷程,從系統(tǒng)設計、通用設計、無障礙設計、參與式設計、可持續(xù)設計、生態(tài)設計(從搖籃到搖籃)、情感化設計、情境設計、協(xié)同設計、富有社會責任感的設計等等,無一不滲透、貫穿了對人的需求的重視,包括關注邊緣弱勢群體的社會需求。20世紀西方工業(yè)社會主流追求的是設計的形式邏輯,這種認知偏差忽視了人與物、環(huán)境的對話關系,導致設計的人造物與周圍世界聯(lián)系的深度和廣度被嚴重削弱。隨著文化人類學、心理學、認知科學、社會學、消費者研究等新成果的不斷問世,人類體驗的復雜性、深刻性和多樣性不斷得以揭示,設計研究注重運用溯因、演繹和歸納等推理思維,更加關注特定人群的體驗、行為和文化現(xiàn)象,寄希望于在情感化設計中營造“本能愉悅修辭”,[19]力求在本能設計、用戶愉悅和產品修辭層面上滿足用戶需求,即理想的產品應具有本能愉悅形式,以便吸引潛在用戶,并且能夠展現(xiàn)產品的功能和易用性、為用戶提供含蘊不盡的反思和回味。
從設計發(fā)展的角度來看,無論設計師還是用戶的角色都發(fā)生了悄然變化。設計師的任務也從傳統(tǒng)的工業(yè)設計、平面設計和環(huán)境設計領域轉向其他形形色色的前沿應用。伴隨研究對象的轉變,繼之而來的是設計研究理論與方法的轉型。那些與人的研究緊密相關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方法論在設計研究中頻頻出現(xiàn),譜寫了設計研究領域的新篇章。例如在設計戰(zhàn)略的研究中引入敘事學理論,提出設計師與企業(yè)關系的重新架構,在設計創(chuàng)新實踐中,根據(jù)不同的敘事內容和敘事方式,采用不同的敘事類型:以用戶為中心型、探索型、挖掘型和技術型敘事,由此導致各企業(yè)設計戰(zhàn)略的千差萬別。作為設計應用的新興領域,社會創(chuàng)新問題異軍突起,借鑒經濟學和管理學的創(chuàng)新理論,在《社會創(chuàng)新與設計》一文中,作者提出戰(zhàn)略設計驅動自上而下的創(chuàng)新模型、地方社區(qū)驅動自下而上的創(chuàng)新模型和二者相結合的混合體創(chuàng)新模型。[3]77-86伴隨設計研究的重點由“物”轉向“人”,以往對產品造型與功能的重視轉向為人類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體驗,從而使得“體驗”一躍成為設計研究的核心問題。以往在產品設計中常用的仿生學、符號學、語義學理論和民族志的方法讓位于心理學的相關理論與方法,例如在深層體驗設計中體驗范圍框架的提出涉及心理學上的心流理論。①心流理論是指通過挑戰(zhàn)和技能之間的完美平衡可以達到的成就感。諸如此類的例子俯拾皆是,不勝枚舉。
《設計問題》作為嚴肅的高端學術期刊,一般刊發(fā)的是有關設計理論、設計批評和設計歷史等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勢必會遇到不少挑戰(zhàn)。例如,鑒于設計學本身的“學科模糊性”甚至“無學科性”特征,對譯者的學科知識儲備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在翻譯學中,我們常常會提到翻譯學的交叉學科性和跨學科性。Bremner & Rodgers 對這兩種學科特征進行了區(qū)分,認為交叉學科特征表現(xiàn)為“認識到不同學科之間的差異性,并且能夠跟蹤其他學科的關鍵性問題”,而跨學科性表現(xiàn)為“至少了解兩種學科(其中一個學科是主干學科),能夠運用另一學科的概念和方法,提高對主干學科的認識”。[15]4-13此外,任何一門跨學科性的學科,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跨學科性也在發(fā)生變化。翻譯學科就先后經歷了與對比語言學、比較文學、文化學等學科的交叉融合過程。
不難看出,無學科性學術文獻的翻譯比具有單一學科屬性的文獻翻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對其進行批評也面臨不小的挑戰(zhàn)。“在翻譯界,學術翻譯批評的聲音較弱,究其原因,是翻譯者和譯評者較少具備跨學科的素養(yǎng)以及未站在語言科學的高度所致”。[20]在學術語篇分析研究方面,Pisanski Peterlin直截了當?shù)刂赋?,學術翻譯的譯者遇到的最大的挑戰(zhàn)莫過于不熟悉學術話語。[21]楊信彰在對M. A. K. Halliday《科學語言》導讀中明確指出,“科學語言是一種變體、一種語域、一種面向專家的語言”。[22]譯者如果不是該領域的專家,如何解讀這種學科語言,吃透不那么熟悉的學術話語,需要我們進一步的探索和研究。
傳統(tǒng)的術語翻譯理論源自奧地利工程師E.Wüster,他所提出的通用術語理論(GTT)的目的在于標準化,即首先確定術語的概念內容,然后對其指稱實施標準化,就像工業(yè)產品和工藝的標準化一樣。指稱的選擇遵循經濟性(短小精悍,易于記憶)、透明性(指稱精確,而非模棱兩可)和適切性(得到廣泛應用,如ISO)的實用標準。這種術語的標準化為信息檢索帶來了很大的便利,但是這種標準化也存在來自社會術語學或社會認知術語學方面的爭議。后者認為,術語不可能獨立于它所處的學科而存在。知識來源于個體經驗,其表達形式不可避免地受到語言的過濾,因此術語具有模糊性和動態(tài)性特征,譯者選擇的指稱可能具有不同程度的原型特征,而非意義明確的概念。Sager(1990)因而提出了術語學的交際維度,也就是說術語不能脫離它所存在的背景。更確切地講,交際術語理論認為應該考慮術語的語言維度、認知維度和交際維度。[23]對于無學科性的設計學術文獻中的術語翻譯,特別是新術語的翻譯,不能簡單地依靠標準或工具書,而是必須充分考慮它們所處的語境,這在《設計問題》系列叢書的漢譯中得到了較為充分的體現(xiàn)。
《設計問題》(第三輯)的主要內容涉及設計與創(chuàng)新以及知識的培養(yǎng)、維持和運用。誠如譯者在后記中所指出的那樣,“翻譯以創(chuàng)新為主題的設計研究論文絕非易事。例如,從語言層面上來講,創(chuàng)新帶來了很多新的術語,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常常為此絞盡腦汁,廢寢忘食”。[3]如何準確理解新術語所指稱的概念,并且在諸多的可能選項中選擇最恰當?shù)闹阜Q是譯者必須面對的問題。例如,譯者在翻譯“A Support for Protocol Analysis for Design Research”一文時,如果標題中的Protocol Analysis不是新術語,那么在計算機領域它一般是指“協(xié)議分析”。且看該術語在文內的幾個不同語境線索及意義提示:
(1)In engineering, design researchers frequently use protocolanalysis to understand the process of designing—a prerequisitefor developing effective support for designers.[24]70-81(用以理解設計過程)
(2)Protocol analysis typically requires that transcriptsbe generated from video protocols (see “Analysis of Currently Available Tools”), which takes a researcher,on average, seven to eight hours per hour of video protocol.[24]70-81(一般與視頻有關)
(3)In the research reported in this paper, we first understandthe process or protocol analysis in depth.[24]70-81(與“過程”近義)
通過以上語境線索追蹤和綜合分析,譯者將該術語最終譯為“過程(視頻)分析”,表示利用現(xiàn)代電子設備對設計師的設計過程進行錄像,并利用轉錄工具對該過程進行分析。這種翻譯處理可謂指稱明確,恰如其分。
對于學術翻譯而言,文本以外的與文本相關的研究和評述副文本也很重要。例如,Norman&Verganti(2014)提出了四種類型的設計研究,其中三類是設計基礎研究(basic design research)、設計驅動的研究(design-driven research)和以人為中心的研究(human-centered research),這些對翻譯不構成任何困難。但是,第四類設計研究,他們稱之為“tinkering”。該如何翻譯呢?
In Figure 5 we use the two dimensions of product research to divide design research into the four quadrants of basic design research, design-driven research, humancentered research, and tinkering:[25]76-96
從文內語境來看,我們知道“tinkering”是指與前者并列的一種研究方式。Norman&Verganti(2014)還做了如下的補充解釋:
When someone plays around with a product or a technology with no goal, neither for enhancement of meaning nor for practicality, we call it tinkering.[25]76-96
結合文本外的語境來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相關的線索。例如,從詞源上看,“tinkering”和“thinking”構成了混合詞“thinkering”。Bettiol&Micelli(2014)對“thinkering”一詞的描述中就涉及“tinkering”:
Thinkering “…… is, of course, brought to life by the act of tinkering productively, experimenting, testing,retesting, and adjusting, and all the while enjoying it, with many like-minded spirits and engaging with the world in an open, constructive collaboration with colleagues and other specialists.”[26]
此外,John Seely Brown在一次采訪中曾對“thinkering”進行了定義,即“Thinking through action! Thinking through making and discovering through the manual experimentation with materials and objects”?!胺磸褪褂玫摹畉hrough’一詞吸引了我們的眼球,也讓我們聯(lián)想到了杜威的‘learning by doing’的表達方式和教育思想。漢語一般把‘learning by doing’翻譯成‘做中學’”。[3]基于以上考慮,譯者最后把“thinkering”翻譯為“做中創(chuàng)”。這種翻譯方式既包含對既有術語的仿擬,易于記憶,又不失對術語本身內涵的準確呈現(xiàn)。倘若將“thinkering”簡單地翻譯為“思維”,顯得不夠恰當、妥帖,與具體語境不符。
再回到“tinkering”一詞的翻譯。如果查一下詞典,如吳光華主編的《英漢科技大辭典》,我們發(fā)現(xiàn)“tinker”作為動詞,它的及物動詞用法意思為“粗修;補修;調整”,不及物動詞用法意思為“①做白鐵工②做拙劣的修補③無事忙,瞎忙”。[27]據(jù)譯者介紹,他們在翻譯的過程中還利用了百度搜索引擎檢索了“tinkering”,檢索結果發(fā)現(xiàn)與這些注釋類似的翻譯,如“小打小敲”、“敲敲打打”、“東敲西打”、“修修補補”、“鑄補”、“擺弄”、“改造”、“隨機創(chuàng)新”、“搗鼓”,等等。從指稱的選擇上來看,其中的“弄”、“隨機”及“搗鼓”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該詞在翻譯語境中所含有的“play with”的含義。但是,從語體角度考慮,以上檢索結果卻算不上理想的翻譯。譯者經反復斟酌,將該語境中的“tinkering”翻譯成了“玩創(chuàng)”和“玩創(chuàng)式的研究”,意指在對技術或產品的漫無目的的玩賞中,產生了非凡的見解、發(fā)現(xiàn)或發(fā)明。
設計學的“無學科性”使得設計學術文獻的涉及面極為廣泛。例如,Crabbe(2013)[28]的論文“人造物中形式與功能關系的再思考”(Reconsidering the Form and Function Relationship in Artificial Objects),涉及建筑學、生物學、電子通信、汽車工程學、世界史等學科。再比如,Loukissas & Mindell(2014)的論文“阿波羅的可視化:人機關系的圖形化探索”(Visual Apollo: A Graphical Exploration of Computer-Human Relationships)中的“pitch”一詞,對于英語語言文學背景的翻譯者而言,很容易會聯(lián)想到語言學中的“音高”,而且貌似正確。我們不妨仔細研讀一下以下原文:
The changing pitch of the vehicle (shown by itself in Figure 7) can be monitored just below the lunar surface landing site image. In sync with the human dialog, the DSKY displays modes and values that represent voices from the now-distant architects of the Apollo control systems (shown in Figure 8).[29]
上下文中的“voices”似乎把“pitch”指向語言文學中的“音高”,但是“pitch of the vehicle”卻把譯者引向航空航天領域,它是指飛行器的“姿態(tài)角”,無學科性的學科屬性意識在此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誠如嚴復在其《天演論·譯例言》中所云:“新的學說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新的名稱也隨之多了起來。這些新名稱,從漢語里無法找到,即使勉強牽連湊合,畢竟嫌有出入。譯者遇到這種情況,只有運用自己的判斷力,按照新名稱的含義去確定譯名。”[30]
術語的翻譯需要考慮國際國內標準化組織和文字管理組織的既有標準,但是對于新的術語而言,特別是對于“無學科性”的設計學術文獻而言,正如交際術語學理論所指出的那樣,術語自身所處的文本亦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維度,文內語境、文內語境結合文外語境和無學科性意識為術語的準確翻譯提供了渠道和保障。縱覽《設計問題》漢譯本,從術語翻譯角度來看,譯者譯述態(tài)度嚴肅認真,方法上敢于創(chuàng)新,力求做到嚴謹規(guī)范。譯者以明晰曉暢的語言,恰當傳遞了原刊的思想精髓,《設計問題》系列譯著的問世為中外設計思想和理念的碰撞和交流架起了一座精彩紛呈的“彩虹橋”。
總括而言,該系列叢書是西方當代設計學界對設計問題認知的最新反映,皇皇四卷共計百萬余字,涉及45個專題,全書圍繞鮮明的問題意識,主題脈絡清晰,目錄編排獨具匠心,引入人文社會科學最新研究理論,力求將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相結合,各書的主題形成內在邏輯自洽,自成體系,對照閱讀,一目了然,對我國設計領域問題的思考,或可起到他山之石的借鑒作用。
[1]布朗,等.設計問題·第一輯[M].辛向陽,孫志祥,代福平,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
[2]布朗,等.設計問題·第二輯[M].孫志祥,辛向陽,代福平,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
[3]布朗,等.設計問題·第三輯[M].孫志祥,辛向陽,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
[4]布朗,等.設計問題:體驗與交互[M].辛向陽,孫志祥,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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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50
A
1008-9675(2017)06-0222-06
2017-08-10
李軼南,女,東南大學藝術學院副院長,副教授,研究方向:設計學,藝術學。
2016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晚清民國時期江南地區(qū)設計藝術研究”(16BG121);2014年度江南大學產品創(chuàng)意與文化研究基地一般項目“華東地區(qū)設計政策研究”(14JDY005);江蘇省優(yōu)勢學科資助項目;2017年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基金資助項目“晚清民國時期中國設計藝術研究”(2242017S10011)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王 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