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犁
永遠奔流又不折返的時間給人間留下了洶涌的悲歡離合,同時也給詩人提供了永不枯竭的能源和靈感。那些永恒的撕魂裂魄和激動人心的詩篇無不來自于時間提供的巨創(chuàng)和巨悅,其實就是有限面對無限時所發(fā)出的不甘和嘆息。也正因為有了詩人,時間變無形為有形,并可視可感,永久地留了下來。就像本輯的題目:歲月是手握尺子和剪刀的裁縫。其實詩人也是,時間這個裁縫裁剪出的是生命和詩歌的燦爛,而詩人是把時間裁剪成美而生動的錦繡,并繡進也是透出生命和情感的溫度和溫暖,讓人心靈不時地顫動和深思,更多的是恍然大悟后的長嘆、釋然和對美好的一切要加倍珍惜和分享。
關于這一點,阿華體會深刻,他說,“人人喜歡后來和追問后來的故事/其實,這世上哪有什么后來”。在他眼里,時間包括生命不過是一片“光陰蓋住另一片光陰”,像雪花落在雪花上,重復但美麗,無情又不可控。他的詩精準如劍,寒涼而飽滿,寒涼是因為人在時間面前的無奈感;飽滿是因為詩映照出生命的豐富性。短暫而多彩,所以更要加倍地珍愛。相同內(nèi)核的還有趙德龍,在他眼中,流逝的時光是“雪花代替另一個詞說話地/時間的渡口是荒涼的 我只知道/當下的船上 妻和兒子都甜美地/守在身邊”。他對抗也是掌控時光的方式就是守在親人的身旁,與親人相親相愛就是讓時光停頓,生命從而延長了。這是變空談為行為,是老實人給出的有著可行性和方向性的時間答案。所以,楊薈將這種珍惜論發(fā)揚光大為愛情觀,“遇到取暖的男人/記著 別在他們懷里哭/——他們只要笑/不要眼淚”。笑比哭好,看似簡單實際,但這是愛的訣竅,透出人生大勢。詩簡單而道出了所有美和幸福的黃金法則,更說出了人對待短暫的時間和生命的心理。
珍惜的本質(zhì)是挽住時光,這是人對待時間的普遍態(tài)度。但從詩意上講,失去也是一種美,是時間饋贈給我們的珍珠,所謂的回憶與傷逝就源于對一去不復返的背影的追念。正因如此,那些舊名字、老物件,“一縷落入沾滿塵埃的/樟木箱子里的/舊時光”,都引起了希賢無限的懷想(尤其看到他寫的“等一顆露珠墜落”時,我不知怎么想到時間就是露珠降落未落時逐漸抻長的橢圓形形狀)。他的詩屬于凝視的,通過凝視花的結(jié)籽、濁水變輕、閃電歸隱,讓往事再現(xiàn),也給回憶鍍上溫情的光芒。于是傷感在白愛琴的回憶中有了美感,“在一個傍晚和老師留在教室/一邊擦除,一邊書寫/一邊忍住哽咽的哭泣/鉛筆禿了也一直寫/多像一生當中要忍住的那么多疼痛/一直寫,一直寫/直到一生所剩無幾”。她能讓詩觸痛讀者情感時,從過往的小事中不留痕跡地抽象出人生的底牌。往事與現(xiàn)實、情與理交融在一起,有大的哲思?;貞浭窃姡袝r候前憶也就是眺望未來更是。前者是再現(xiàn),后者是幻現(xiàn),它們都根植于對時光催逼生命的感慨和嘆息。七葉就幻想百年之后的自己,并平靜地寫下離別辭:“我寫詩,只給窮人、啞巴和瘋子/我贊美,只為青草、白云和炊煙//即使離開,我也腳步輕快/不會與你告別,不會把黃昏的雨/留給衣衫單薄的愛人”。這是“遺言”,是幻想百年之后寫給今天的墓志銘。是詩人對待時間和生活的永久性回答。像金屬,鏗鏘有力。詩句也因帶著心靈的血肉而飽滿溫潤有力度。
我們總說時間殘酷,其實時間是不動的,它沒有始與終,是我們的生命在動,時間的存在就是生命的存在,所以我們對時間的態(tài)度就是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下面幾位詩人的詩中時間就隱在生命的后面,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樣子,就是生命和時間在呈現(xiàn)和綻開。他們的共同點就是與時光和解,順應時光,分享時光的同時分享生命。所以,楊真真希望日子是慢悠悠的,也希望時光是寂靜的,包括周而復始的出海老漁夫、幽深的巷子和穿堂而過的風。最終她獲得“在慢的事物里,/有三、兩詩句/愿做巷子里無來歷的亡魂”。慢,是分享時光和生命的方式,也是詩歌的節(jié)拍,只有慢和靜才能透過詩行觸摸到生命和時間的靈魂。慢和靜看似時光,其實是心態(tài)。包括辛靈也是以此心態(tài)來享受下午的時光從生命上流過時的美麗和微微地心跳,這讓她從樸素的事物上,看到有光閃耀:“喜鵲在鄰近的樹上輕輕啼叫幾聲,拍翅飛走/抖動的翅膀上,沾著暮色余光”。她的詩簡潔中有著深刻的美,有著喚我們回到生命之初的原始愿望和人間況味。無獨有偶,魏慧穎也是寫午后,午后的出租房里,各種物體在寂靜中慢慢地變幻著,實景與虛象交相輝映,那是詩人在一點點梳理著時光和命運,“在日子緊咬著日子的間隙,/托我于純凈、堅固的寧靜中心——/于是一個我隱退,一個我降臨”。隱退的是日常焦慮和煩躁的我,凸顯的是過濾過詩化過的純凈與寧靜的我,顯然她找到了慢與靜的方法和方式。這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無法抗拒就學會享受,尤其是對待能摧毀一切的時間上。就像楊長江寫的:“爭不過朝夕 勝不過黑白/無法做自己宿命的菩薩//歲月是手握尺子和剪刀的裁縫/用高超的技藝/在不久的將來/把我們裁剪成一朵朵/白色的花”(原來這輯的標題出自他之手,這是個絕妙而準確的比喻),這是一種覺悟,也是真理。所以不論時光多么無情,生命多么短暫,我們用詩意來照耀心靈,將詩意鐫刻進活著的每時每刻,那時間就美麗了,生命就永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