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小手
鐵盒里的花瓣(短篇小說)
○ 陳小手
陳小手,1993 年出生于陜西蒲城。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5 級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向碩士在讀,師從著名作家蘇童,著名編劇、評論家梁振華教授。作品曾獲﹃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文學(xué)作品優(yōu)秀散文獎。
一
小宇怎么也想不明白,當(dāng)初咋就跟飛鴿去了呢?
他們一群人繞到教師宿舍的后面,小宇夾在一行人的中間。那宿舍是一排低矮的民房,夜色在風(fēng)的攪拌下旖旎翻動,有的窗戶目光炯炯,有的窗戶已經(jīng)閉目睡了,明暗起伏,給人一種錯落的靜謐。
飛鴿壓低了腰,用手把大家的頭都按下去,一按,幾個伙伴嘴里壓出了嬉笑聲,飛鴿急了:“別吭聲,別吭聲?!彼禽p顫的語氣讓小宇心中的兔子更是蹬腿亂跳??尚∮畈]有打退堂鼓,一口深井般的好奇緊緊地攫著小宇單薄的身體,讓他蹲在云老師窗下。里面還是沒有一絲聲音,燈光柔柔地,昏黃地撫在后墻上,小宇聽見了燈光的脈搏和自己耳朵里的心跳共振。
后墻上一個影子突然立了起來,小宇心里一咯噔,那熟悉的身影撥動著小宇緊繃的神經(jīng)。影子在墻上慢慢變大,像是從墻里面慢慢走出來,一會又慢慢變小,又往墻里面走去。大家的心也
都隨著影子的大小潮汐般起伏。飛鴿笑得眼睛開出了花,壓聲說:“要開始了?!?/p>
“別看了,睡吧?!眽ι系挠白娱_口說了句話。
“好,你先上床,我去熄燈。”另一個聲音始終沒有影子,那是體育老師的聲音,云老師的丈夫。
后面幾個膽小的,一聽要熄燈,竟悄悄地、連摸帶爬地后退。飛鴿回看了眼,他那十歲出頭的嘴角發(fā)出了二十歲的冷笑。
燈一滅,月光在小宇心里亮了很多,風(fēng)吹過,墻外的楊樹葉子輕拍著手掌,發(fā)出銀白色的聲音。床吱呀一響,被子窸窸窣窣地蓋上,然后,氤開了一片沉寂。大家就這樣等下去,有幾個人的耐心已經(jīng)被這安靜慢慢消磨,緊繃的身體悄然松了下來。而小宇卻更緊張,越是安靜那心中的未知越是撲朔迷離,仿佛海市蜃樓,召喚著他,迷蒙著他。
“喔——”,后面有個家伙竟打起了哈欠,窗戶登然刺出一團漆黑的聲音:“誰?”云老師用手扒開窗戶,眼神碰到小宇迎來的眼神。
“小宇?”云老師一聲驚問。
一剎那,小宇心里展開劇烈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恐懼,羞愧,尷尬,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把小宇的心壓縮成一顆黃豆,他覺得空氣粘稠得喘不過氣來。飛鴿看暴露了,緊推大家滾著爬著跑開。
二
一夜之間,地里的棉花全開了。這讓站在地頭,身上纏著一只布袋的小宇很是憂傷。風(fēng)輕輕吹過,那些棉花便搖著頭在地里淺淺說話,小宇看見它們的話是白色的,在陽光下閃著素潔而又柔軟的光。棉田上有一層裊裊的白霧,母親在里面像一朵浪花。
“該怎么辦?”這個問題像個快速惡化的腫瘤在小宇的心里肆意破壞。
母親扭過頭來,“愣什么,明天有雨啊,快來。”
小宇游了進去,一顆一顆地摘著,塞進布袋,一臉惺忪和憂郁。
“你咋了,魂叫狗吃了?”小宇勉強擠了個笑,沉默著。母親也沉默起來,“天要奪食啊,怎么摘得完?!边@想法讓她眼皮一跳一跳。
晚上,三人圍坐桌子吃飯。自從上次母親從學(xué)?;貋恚憬阕罱恢辈徽f話,母親不停地往她的碗里夾菜,眉頭緊鎖,時不時低聲問著“好點沒”。姐姐低頭吞著飯,不點頭,也不搖頭??蛷d里只有碗筷碰撞時發(fā)出零碎清脆的聲響。燈泡懸在三人上方,光芒乍長乍短,他們的影子南轅北轍。母親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這該,咋辦呢?”小宇怯怯地抬起眼,叫了句:“媽。”他的眼神清澈而閃爍,欲言又止,低下了頭。飯菜很簡單,一盆味道囫圇的燴菜,他們一人手中拿著一個饅頭,一小口小一口地咬著,嚼著心事。
第二天一大早,在雞叫第二聲的時候,門環(huán)就被敲個不停。母親踩著月光披著衣服出去:“呀!你咋來這么早?”
“聽說今天有雨,見你家地里還白著,就過來搭把手?!?/p>
母親回頭向屋子看了一眼,臉上一時也不知該怎么抉擇,她不愿欠別人人情,尤其是他的。
小宇屏住呼吸,把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捕捉到耳朵里,遠處的狗叫聲時遠時近,他聽出了三水叔說話時臉上的笑,甚至聽出了他那不斷搓手的動作。他的心里更加扭扯。房間浸泡在滿是月光的湖里,小宇的思緒像一只只小小的魚在里面游來游去。他一瞥眼,發(fā)現(xiàn)姐姐也睜著眼睛,“姐,你咋醒這么早?!?/p>
姐姐說:“睡不著?!闭Z氣里有灰燼的味道。
三
小宇現(xiàn)在回味起和云老師初次接觸的那天,感覺就像所有的石頭一夜之間長出了潔白而善良的牙齒,學(xué)會了說話。誰也不知道,云老師在石頭的心中埋下了一顆不安的種子。
那天,雨毫無征兆地就下了起來,放學(xué)鈴聲在一片落雨聲中顯得潮濕滯重。小宇站在教室門口巴巴地望著垂下屋檐的雨幕?;ɑňG綠的傘接走了花花綠綠的同學(xué),最后,只剩下了他。
他站在門口,穿一件土灰色衣服,像一只左右為難的兔子。他也試圖冒雨跑回去,
可剛沖出去,冰涼的雨就披頭給他一個激靈,踩起的泥水濺了一身。他又抱頭跑了回來。他站在門口,斜看著雨幕,一身濕漉漉的失落,頭發(fā)被雨淋得豎了起來。偶爾,響起幾聲驚雷,小宇摳著手指,歪著頭。
“噯!王小宇?!毙∮钐痤^,看見云老師在她宿舍門口給他招手。這呼喚讓他緊張起來,他還從來沒和云老師說過話,哪怕一個眼神,云老師之前也不曾給過他。他趕緊用衣袖抹著頭上的水。云老師折回屋子拿了把紅傘走了過來,雨水在傘上面跳躍出輕巧的回響,這回響讓小宇的心跳不斷加快。
“沒瞧天陰著?也不知道帶把傘,回不去了吧?”云老師撥棱了下小宇的頭:“跟我走吧!”
小宇摳著褲縫,低頭猶疑著。
“哎呦,寶貝兒,你還愣什么?”老師把小宇攬在傘下,小宇的耳朵不停地咀嚼著寶貝兒幾個字,新奇而柔軟的暖意一剎打開了他的心門,也打開了他艱澀的腳步。
云老師遞給他一塊毛巾,毛巾透出淡淡的香味,小宇不敢用。
“用吧,小屁孩,緊張什么。”小宇咬著嘴唇,呼吸在鼻腔內(nèi)帶著惴惴的熱度。
云老師把他一把拉過來,抓起毛巾就揉搓小宇的頭發(fā):“也不知道你在家吃什么,身上的骨頭硌人?!?/p>
小宇聽話的像個撥浪鼓。老師的發(fā)絲長出纖細的小手在小宇臉上輕輕撫著,那種淡淡的香味如一群螞蟻輕輕咬著他的心。
云老師在小宇屁股上一拍:“好了,去,坐小板凳上,吃飯去。”老師的命令也透著一種淡淡的香味。床上有一只粉色的熊,書桌上零散地扔了幾本書,書架上整整齊齊的擺了兩排歌碟。小宇吞著飯,眼睛低低掃視,心卻在懸著,他吃得很矜持,生怕老師笑話,他的所有味蕾也小心起來,舌尖細細地撫摸著那飯菜的味道,那味道讓他突然有種想流淚的沖動。他抬頭看見云老師微笑的眼睛,鼻子一吸,把眼淚忍住了。
傍晚,雨終于消歇,天徹底放晴。小宇往家走去,月亮澄明,泥濘的路上輟著大大小小的水洼,里面住滿破碎的星星,小宇看見那些星星一閃一閃,模仿著路邊蛐蛐的叫聲。
四
他們一伙人從老師窗口逃開后,雙手支著胳膊像狗一樣喘氣,惴惴不安的心跳在每個人的耳朵里激蕩。飛鴿一臉自得地把小宇推到墻角,從后背掏出個東西,在他眼前晃蕩:“看,這是什么?”小宇一驚,是個內(nèi)衣,他的眼神被上面那朵精繡的玫瑰咬住,眼睛絲絲燃燒,耳朵立馬錚紅,像吃了一只蒼蠅一樣惡心。他一把推開飛鴿,扯開步跑。飛鴿拉住小宇,就往他書包里塞,像塞一條軟塌塌的蛇。小宇的神經(jīng)嚇得上下翻飛,驚喊著掏出內(nèi)衣,又不知該怎么處置,拿在手里,彷徨無助。他帶著哭腔,“你,你……”飛鴿的笑聲點燃了其他人的笑聲,“你,你,你什么啊,你不想要嗎?”小宇的火一下騰了起來,沖過去,把內(nèi)衣扔在飛鴿臉上,扭頭往回跑。
跑到巷口,小宇和三水叔撞了滿懷,眼淚在小宇臉上劃了兩條土痕,路燈把他的影子摁在地上。“呦,小宇。受欺負了?走,叔送你回去?!毙∮羁s在三水叔懷里,貼得很緊。
五
姐姐的睡眠是在成績無法遏制的墜落中破碎的。小宇還記得在幾個月前,她剛拿了第一名。媽媽當(dāng)時哭著對她說:“算是給你爸爭氣了。”可是,在她連續(xù)考了三次第十名后,情況越來越糟。她在一種竭盡全力的焦慮中全然亂了陣腳,她學(xué)得越努力,越覺得吃力。這種焦慮混雜著對亡故父親的追懷讓她慢慢駕馭不了自己的心,她的心開始漫無目的地狂奔,在一片蛛網(wǎng)交錯的路上,她迷失了方向。越焦慮,她越沉默,睡眠也越支離破碎。
母親每隔一會就打開墻上的壁燈,咯噔一聲,滿屋沉默的夜還來不及準備就被惺忪的燈光一口吞掉。母親用胳膊支起身子拽著姐姐的被子:“咋還不睡?”
姐姐的眼睛里有一口幽微的井:“媽,難受?!?/p>
“乖,別想那些,快睡,啊。學(xué)校咱先不去了。”
“媽,不行,課就落下了?!?/p>
“這樣咋去,晚上不睡,上課睡?!蹦赣H自知失了口,忙軟了語氣:“先把身體養(yǎng)好,再去。”
姐姐的眼睛像蝴蝶,慢慢地翕合著翅膀,燈光在上面閃著柔和的光澤,頓了會,她說:“媽,我想爸了?!毙∮罴傺b熟睡在床上翻了個身,心像被什么使勁攫了一把。
咯噔,燈滅后,夜又反撲了回來。母親把姐姐摟在懷里,長長的嘆息頂?shù)叫∮畋成?,濕濕的,轉(zhuǎn)瞬即涼。她用手輕輕地拍著姐姐的背,如同撫摸孕起的腹部一般溫柔。外面,風(fēng)吹著樹梢,葉子早落了。
之前姐姐課上睡覺,那個也不知從哪調(diào)來的女老師徑直從講桌沖了下來,氣急敗壞,大家的眼神驚措地跟著老師。老師擰著姐姐的耳朵,提起來,那清脆的耳光激起了同學(xué)淺淺的哄笑。老師也被這笑聲挑起了絲絲快感,她不無幽默地說:“你睡神附體,天天睡覺。”風(fēng)扇在上方有氣無力的攪拌,這個余興節(jié)目掃去了大家午后的困頓。幾個女生在后面竊竊嚼著舌根:“沒想到全班第一也會吃耳刮子?”
母親在同村小孩嘴里問出了這件事,她氣得在飯桌甩掉筷子,捂著臉哭,嚇得狗夾著尾巴,轉(zhuǎn)身逃開又怯怯壓低身子磨回來在筷子上嗅嗅。母親拉起姐姐胳膊就說:“走,總要討個說法?!蹦赣H穿上那雙破舊的皮鞋,衣服素淡而正式,她用手撫平衣服上的褶皺,很平靜。小宇躲在鏡子的一角感受到一種凜然的肅穆。他有點驚慌,淚在眼眶很沖,不知該怎么勸,又想提著拳頭跟著去。
門被禮貌地敲開。小宇帶的路,他拉著母親的衣角,眼神有懇求又有鼓動,仿佛說:“就是這了?!蹦赣H一把撫開他,走了進去。老師縮著脖子嘴里正咬著一顆青菜??匆娔赣H,她的表情冷了下來,確切的說是一種故作的冷靜,她想壓住心中那絲怯意?!澳阏艺l?”她吞下了那顆菜。
“孩子那么小,你也下得了手?”母親先落了淚,老師愣住了,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啪,啪,兩記清脆的耳光在老師臉上落下,干脆、利落,如高處落下的玻璃。那手印轉(zhuǎn)瞬即白轉(zhuǎn)瞬又變紅。兩行眼淚滴溜溜從老師眼眶滑出,很疼,老師捂著臉,想起了自己給小宇姐姐的耳光。母親拉著姐姐的手,像拉著一塊風(fēng)中的紅布,甩開門簾,走了出去。
六
三水叔每次來家口袋里都揣一些糖,糖紙上印的是一座雪山,這讓糖在小宇嘴里泛出涼絲絲的味道。這種味道讓小宇心滿意足,甚至對三水叔有種說不出的親切,那種感覺就跟常掛在三水叔臉上的笑一樣,綿軟、溫厚,老實中又帶點羞澀。
可三水叔頻繁出入小宇家并在他家地里牛一樣的勞作時,糖在他嘴里慢慢變了味道,像偷來的,焦苦、黏牙,吃的人心慌。他看到了父親業(yè)已消失的身影,晃一晃頭,那些暈眩的重影又緩緩重疊,聚焦后竟是三水叔。母親跟在三水叔后面摘著棉花,臉上結(jié)了霜,亂著頭發(fā),很沉默?!皨??!毙∮钸h遠叫了聲?!霸趺戳??”母親抬起頭。老師的驚呼,老師的內(nèi)衣,飛鴿和大家的訕笑,這一切糾纏在一起,小宇不知道該怎么說,長久地對望,母親又低了頭,手忙了起來。三水叔從棉田穿過來:“小宇,袋子給我,去耍去?!毙∮钣脑沟乜戳巳逡谎郏耦^摘起棉花。
那晚鬧劇之后,小宇便丟了魂。鈴聲一響,端坐在凳子上的他驚得一顫,感覺有只電鈴在心里上躥下跳。他體內(nèi)有一只氣球,從腹部上升,上升,膨脹,當(dāng)云老師清脆的高跟鞋踩進教室時,氣球已經(jīng)頂?shù)搅诵∮詈韲?。他呼吸困難,一臉躁紅,小宇不時覷云老師一眼,云老師的眼睛除了課本和黑板哪里都沒有徘徊。
上完課,云老師的高跟鞋嘚嘚踩了出去,不表達任何情感,小宇的心就一直懸在半空,上面長滿了細小的刺。
云老師找小宇去她房間已是幾天后的事了。去的路上,小宇臉上已經(jīng)騰起了火。進了房間,老師一直坐在桌前改作業(yè),看了小宇一眼但并未說話。
小宇臉上的火越燒越旺,他感覺很渴。
老師的鋼筆在紙上沙沙地滑動,沉默在他們之間游走凝固,那種沉默加深了小宇心中的撕裂感。他想起了三水叔的臉,也想起姐姐燈下的眼,真空般的焦灼感讓淚意在他體內(nèi)游來游去。云老師頭發(fā)上停了一只紅色蝴蝶,紅蝴蝶眼睛默默地盯著他,這讓他無地自容,像赤身裸體站在一群人的眼神中。
云老師抬起頭,扣上筆,喝了口水,水從她的嘴角溢了出來,她嗯了一聲忙用袖子攔住。
她走過來,手揉搓了一把小宇的頭發(fā)。小宇在云老師的眼睛里看見一團猶疑的云翳,他心里的不安不斷下沉。
“沒什么,去吧?!痹评蠋熣f。
“回來,瘦猴,桌上拿個蘋果,再去把作業(yè)本抱到教室發(fā)了?!痹评蠋熝a充了句,那語氣清冷中又有點柔情,這柔情讓小宇心里又迸發(fā)出點點重生的火星,那火星,細小,明亮,帶著一點彩色的喜悅。
七
不去學(xué)校后,姐姐喜歡到村頭那塊土丘上發(fā)呆,手里拿著一個日記本,有時是伏在樹干上寫,有時是對著遠處的墓地讀,一邊讀,一邊流淚,她小小的臉白得發(fā)脹,淚痕扭扭曲曲。她還是成宿成宿的不睡,母親和小宇都小心地陪著她在夜里睜著眼睛。
一天,姐姐從外面叫喊著跑了回來,衣服散亂,鞋子丟了,臉上一緊一縮著顫顫巍巍地恐懼:“蛇,蛇,蛇。”母親正在和面,忙用胳膊把她夾在懷里,帶著哭腔大聲問:“怎么了,哪里有蛇?”又用眼睛在姐姐身上上下打量:“沒事,在媽懷里,別怕?!?/p>
小宇瑟縮在一旁,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母親眼淚滴滴掉了下來,“別怕,別怕,媽在這呢,啊?!?/p>
此后,受驚的姐姐一改沉默,開始語無倫次,開始滑向另一個極端:她把父親的遺像摘下來,壓在枕頭底下,撕掉所有的獎狀,又笑又哭。母親把她關(guān)在家里,她總能逃出來往學(xué)校里跑,母親和小宇像圍堵獵物一樣在岔路口把她堵住,她又向小路突圍。仿佛一夜之間,她獲得了永遠也使不完的精力,消瘦而單薄的身板在風(fēng)中像一只緊繃的弓。
她又在村里進東家出西家,砸人家東西。大家都同情母親的處境,不好發(fā)作。姐姐的笑尖利地扎在所有人心里。
她的神經(jīng)如夏天的閃電,斷裂,迅疾而又扭曲雜亂。她又往墓地沖,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再沒去過墓地。到了墓地,姐姐安靜了下來,嫻靜哀傷,臉上有一層慘白的孤獨。母親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往回走,姐姐一個反手甩在母親臉上,母親捂著臉成了雕塑。姐姐眼睛眥紅手指著:“你,都怪你,不讓我出來,把我鎖在家里?!蹦赣H身一軟,跪了下來,對著瘦小而荒蕪的墓堆:“你說,你讓我一個婆娘能怎么辦?!毙∮畹难蹨I撲簌簌,“媽,媽?!苯谐闪祟澮簟KM了好大勁才把俯身哭得一塌糊涂的母親扶了起來,挾著姐姐往回走。
姐姐一路上時不時一笑,躲在母親身后偷偷拍打小宇的頭。
姐姐再犯病時,三水叔像對待自己孩子一樣,耐心地安撫著。姐姐扯他的頭發(fā),抓起他的胳膊咬,三水叔疼得齜牙咧嘴,沒出息地喊疼,也不發(fā)火。一次,母親看不下去,扯開姐姐,喊了聲:“你夠了?!苯憬阋汇叮瑧K然一笑,低頭玩著手指頭,靠著墻角,像犯錯的孩子喃喃著:“媽,我不了,你別生氣?!蹦赣H就摟過她來哭。
一次,下午放學(xué)回來,小宇聽到模糊的懇求聲,那聲音隔著窗戶透著夢幻的美感,小宇只聽見母親說:“不,現(xiàn)在不行,怕孩子接受不了。”小宇小心地屏著呼吸,就像在漆黑的夜風(fēng)中秉著一盞燭火。他看見三水叔跪在地上,手摟著母親的腰。小宇倒吸一口氣。“我替你擔(dān)著,這屋里不能沒了男人。”母親別過身,臉上的淚縱橫。三水叔慢慢站了起來,拉住母親的手:“芬華,別硬撐著了,我愿意替你照看兩個孩子?!闭f著把一只手摟著母親的背,另一只手把母親的頭往懷里攏。
小宇心中騰起了火,他想用書包甩開門,大喊:“放開我媽?!笨墒撬麤]有,他渾身顫抖著轉(zhuǎn)身往外跑去。他的眼淚滾燙,一滴一滴地落在他那本已焦灼而紛亂的心上,溫度越來越高,高到喘不過氣來。
八
午后,陽光很好,一粒粒歡快的塵埃在亮光中互相追逐打鬧,卻聽不見一絲嘈雜的聲音。哐啷,一塊玻璃戛然而碎,安靜,被教室里的沸騰瞬間打破。喝彩聲,驚叫聲,勸架聲,更多的玻璃破碎聲交纏扭曲。
小宇臉上的血像蚯蚓一樣往下漫溢,染紅牙齒,他嘶吼著,憤怒的表情變成血紅色,他手里甩著一只硬木椅子,和飛鴿互相撞擊,兩把椅子碰在一起,聲音干瘦而嚇人。飛鴿明顯怵了,提著凳子聲音慘淡地在課桌間四處躲閃,慌不擇路地像進入迷城。小宇定了定,憤怒更熾,他右手拖著椅腿,跳上課桌,橫沖過去,課桌也仿佛受驚般在他的腳下?lián)u搖晃晃。小宇嘶喊一聲,把飛鴿逼到墻角。一直盛氣凌人的飛鴿此時就像垂死的老鼠,雙手捂著頭,任憑小宇一下又一下的椅子砸下,那聲音沉悶而又挑撥人的神經(jīng),雖然落在飛鴿身上,但大家卻感覺疼得眼皮直跳。小宇頭上還躺了幾片玻璃的殘尸,血流不止,飛鴿的身體也慢慢軟了下去,叫聲跳躍凄厲。
此前,就在小宇馱著一書包的心事往教室走時,窗戶轟然傳出一團笑聲:“一根爛麻繩就把那家伙的姐姐嚇得亂跑亂叫,我就這樣,在她面前甩甩,你們猜怎么著?褲子濕了?!蹦锹曇袅倚远舅幇阍谛∮钚闹谢问?,他只感覺頭皮泡在了火里,腳不聽使喚地沖了進去,抄起一把凳子,卻一身退縮,一身顫抖。
坐在桌子上的飛鴿,跳了下來,一臉輕笑“你,就你,怎么?”。他走到小宇身前,窩下身子,探著頭:“來,砸,砸這?!毙∮畹念^在抖,腿也在抖。飛鴿兔起鶻落抓起小宇的衣領(lǐng)就往玻璃上磕,哐啷一聲,玻璃碎了一地,就像小宇的腦袋碎了一樣。大家都嚇呆了,紛紛上前拉住飛鴿。小宇頭上淌了血,臉卻笑了。他努了努嘴,手在臉上一抹,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地揮起了凳子,揮一下嘶吼一聲,那聲音在喉嚨里稚嫩地退縮,沒有底氣,像個站不穩(wěn)的孩子,可凳子的力道卻極重。
云老師沖進來撥開人群,她一驚,亂了手腳,大喊:“王小宇,你放下?!毖宰×诵∮畹难劬?,他瞇縫著眼,久久地看著,像張望一個逆光的天使,他舔了舔嘴唇,吐了口唾沫,里面交纏著血絲?!霸评蠋??!彼p輕叫了聲,或許沒有發(fā)聲,只是動了動唇。云老師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凳子扔在地上,用手帕捂著他的頭:“這是學(xué)校,你這是干啥?”那語氣嗔怒多于關(guān)心。小宇抖得更厲害了,篩糠一樣。眼神都搖散了:“我,我……”他不停重復(fù)著。
云老師的丈夫體育老師也沖了進來,抱起在墻角打滾的飛鴿:“先送醫(yī)務(wù)室,其他的隨后說?!痹评蠋熇∮?,對人群喊了句:“都上課去?!蹦莻€圈頓時瓦解。
飛鴿窩在體育老師懷里,不時勾望云老師,當(dāng)云老師走過來時,他拼盡全力把委屈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出來:“老師,是,是,王小宇,他……偷了你的內(nèi)衣?!痹评蠋煹哪樢幌略昙t,小宇的心猛被蟄了一下,語言一瞬間在腦子里被漂白。云老師躲開丈夫的眼神,拉著小宇就往前趕,她攥得很緊,小宇手很疼,小宇一步深一步淺踉踉蹌蹌跟在后面。
云老師轉(zhuǎn)過身,紅著臉粗著氣:“你說你一天都干些啥?!痹评蠋煹难篮馨?,此時的臉卻很難看,小宇覺得很難受。
小宇極力努著嘴,想要攔住委屈,可是第一滴淚從眼眶逃出來后,所有的情緒一下都涌了出來,大壩被沖塌,他咧開嘴哭了起來,哭聲由淺到深,由小到大,肩膀聳動得不聽指揮,咧開的嘴唇上還黏連著一絲垂危的唾沫。他掙開云老師的手,往校門口跑,云老師哎了一聲,手伸了出去,小宇嗚嗚地用袖子抹著眼淚,把頭上的手帕扒了下來,扔在地上,手帕上躺了一朵淺淺的花瓣,現(xiàn)在被血染紅了,乍一看,還挺好看。
九
初見云老師的那天,小宇坐在老師宿舍的小板凳上等雨停,到了傍晚,雨才徹底消歇。云老師把小宇送出了門,天上的星星都跳了出來。老師門前的花壇里有幾朵濕漉漉的花,他摘了一朵,小心地護在懷里,往家走。天雖暗,但非常澄澈,幾朵云透著月光在飄,月亮如云老師的眼神一樣澄明,一條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大大小小的水洼都住滿了星星,小宇的腳印吧唧吧唧把水洼中的星星踩出了漣漪。
關(guān)上門,小宇把一腔融融的喜悅回攏,在他逼仄的房間里,他打開一個生銹的鐵盒,把花瓣一瓣一瓣摘下來放在里面,躡手躡腳,輕拿輕放,昏黃的燈光把他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很長。母親和姐姐正在外面看電視,他們時斷時續(xù)的笑聲從外面流淌進來,在小宇耳朵里癢癢地暖暖地,如冬天院子里正午的陽光。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