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謀寅
〔摘要〕《太平經》從“三統(tǒng)”論出發(fā),賦予道、德、仁宇宙永恒法則的義涵,為實在法確立了正當性基礎;從陰陽理論和“貴生”“樂生”思想出發(fā),指出刑罰在本質上是一種“惡”,不過基于現實的需要,刑罰的運用不可避免,關鍵是要遵循必要原則、罪刑相應原則以及不得連坐原則;從報應論與神判論出發(fā),強調枉法裁判、濫施刑罰的執(zhí)法者在現實社會中縱然能夠逃過法律的處罰,但終究無法逃脫減壽乃至子孫遭殃的報應,而且死去以后,其亡魂仍須入土府接受陰神的審判,由此完善了正義的實現機制?!短浇洝返姆ㄕ軐W思想帶有道教教義的鮮明印記,從一個側面呈現了中國傳統(tǒng)法思想的內蘊。
〔關鍵詞〕《太平經》;法的正當性;刑罰原則;正義
〔中圖分類號〕B951;D9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6)06-0148-05
一、法的正當性基礎:道、德、仁
法的正當性指涉法律效力的基礎和來源問題。在傳統(tǒng)中國的法觀念中,法律之所以能夠為人們所認可和遵從,不僅僅由于其是具有國家強制力的“王法”,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它在道義上符合某種更高的標準或原則。對于此種作為實在法根據和判準的“高級法”,思想家們在各自的立場上進行言說,《太平經》的作者從“三統(tǒng)”論出發(fā),論證了天、地、人的運行原理,從而為人間法律確立了正當性基礎——道、德、仁。
《太平經》將老子的道論與漢代流行的元氣論相結合,用以解釋宇宙的生成問題?!短浇洝氛J為,天地萬物都是由守道而行的元氣所產生,“元氣有三名,太陽、太陰、中和。形體有三名,天、地、人”。〔1〕太陽氣(天)、太陰氣(地)與中和氣(人)相合相通,共同生養(yǎng)、成就萬物?!短浇洝贩Q天、地、人為“三統(tǒng)”,道、德、仁則分別代表了天統(tǒng)、地統(tǒng)與人統(tǒng)所遵循的根本原則?!短浇洝穼Υ苏撌龅溃?/p>
故夫道者,乃與皇天同骨法血脈,故天道疾惡好殺,故與天為重冤;地者與德同骨法血脈,故惡人傷害,與地為大咎;夫仁與圣賢同骨法血脈,故圣賢好施仁而惡奪,故與圣人仁為大仇。〔2〕
生者,道也;養(yǎng)者,德也;成者,仁也?!噬呦筇欤B(yǎng)者象地,施者象仁。此三者,天地人之大綱也。〔3〕
道、德、仁的基本內涵是“生”、“養(yǎng)”、“成”,它們對應的是天統(tǒng)、地統(tǒng)、人統(tǒng)的屬性與職能。天、地、人各負其責又相互配合,成就了多姿多彩的世界。由此,具有內在聯系的道、德、仁成為宇宙萬物生生不息的總法則,在《太平經》中,這一總法則又通過陰陽、四時、五行、五方等原理展現出來。需要說明的是,在規(guī)范等級與價值位階上,道、德、仁之間并非并列的關系,其中主生的道居最高位,主養(yǎng)的德次之,主成的仁又次之,這體現了“尊道貴德”的道教立場。不難看出,《太平經》糅合了先秦道家的基本概念“道、德”和儒家的基本概念“仁”,并將之與天、地、人相匹配,從而賦予道、德、仁以宇宙永恒法則的意義?!短浇洝酚袝r亦稱道、德、仁為“天法”、“天之格法”,以示其具有絕對的權威性與普遍的適用性,“夫天法,帝王治者常當以道與德”〔4〕,“故有道、德、仁之處,其人日多而好善;無道、德、仁之處,其人日衰少,其治日貧苦,此天地之格懸法”?!?〕
既然道、德、仁是至上的“天法”,人間的君主自然應當在治國理政的實踐中加以貫徹,“是以古者上君以道、德、仁治服人也”〔6〕,“皇天自有常法,為人君上者,當象天而行,乃以道、德、仁為行三統(tǒng)”?!?〕《太平經》還從“人神感應”的宗教立場出發(fā),強調人君以道、德、仁施治方能達到“富”的效果:“力行真道者,乃天生神助其化,故天神善物備足也。行德者,地之陽養(yǎng)神出,輔助其治,故半富也。行仁者,中和仁神出,助其治,故小富也。”〔8〕立法作為治國理政之重要內容,無疑要體現道、德、仁的要求。《太平經》指出,君主立法應以道、德、仁為最終依據:
是故昔者圣賢,深知此為三統(tǒng)所案行,故其制法,不敢違離真道與德、仁也?!?〕
這表明,道、德、仁為實在法提供了正當性理據,只有符合道、德、仁的法才能稱得上良法。如果我們在最廣義上使用西方的“自然法”這一概念,即把它理解為實在法之外的作為依據的價值評判標準,那么,也可以說,道、德、仁是中國古代的“自然法”。道之生、德之養(yǎng)、仁之成意味著,法律的根本精神和目的應當是有利于萬物與民眾的生存和發(fā)展,使之各得其所??v觀《太平經》,符合道、德、仁的法律原則和規(guī)范主要包括以下五個方面:
一是尊卑有序?!短浇洝氛J為,君、臣、民之間的等級名分是符合天地法則的,“君,陽也,主生;臣,陰也,主養(yǎng)” 〔10〕,“天生人凡有三等:第一天生,第二地生,第三人種類。受命天者為人君,受命地者為人臣,受命人者為民。君者應天而行,臣者應地而行,順承其上;為民者屬臣,轉相事”?!?1〕這樣,《太平經》以類比的方式,藉由天(道)、地(德)、人(仁)之價值位階闡明了君、臣、民的地位,為君主權威和等級制度的合理性進行了論證。
二是均平財物?!短浇洝窂娬{,物質財富理應由世人共有共享,財物聚集于少數人之手是對自然法則的違逆。卷73至85《闕題》曰:“三統(tǒng)共生,長養(yǎng)凡物名為財?!薄?2〕卷67《六罪十治訣》云:“夫天但好道,地但好德,中和好仁。凡物職當居天下地上而通行,周給凡人之不足?!薄?3〕天(道)、地(德)、人(仁)共同發(fā)揮作用,化生、養(yǎng)長、成就了財物,這些財物被賦予的基本功能就是流通周轉,救窮濟困,少數人對社會財富的獨占屬于“與天地和氣為仇”〔14〕的重大罪過。職是之故,國家應當通過制度設計促使財富在各階層間合理分配。
三是保護環(huán)境。卷45《起土出書訣》謂:“夫天地中和凡三氣,內相與共為一家?!煺咧魃?,稱父;地者主養(yǎng),稱母;人者主治理之,稱子。……為子乃當敬事其父而愛其母?!薄?5〕天地是萬物的父母,而在萬物之中,只有人具有理性和智慧,于是便承擔起了“治理”之責。這就要求人順應天道行事,像對待父母那樣尊重、愛護大自然,“不失天地之心意,助四時生,助五行成,不敢毀當生之物”?!?6〕為此,《太平經》提出了一系列旨在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禁止性規(guī)范,如不得深鑿大地、焚燒山林、獵殺動物等等。
四是因能授官。官員的選任是中國古代行政法制的重要內容?!短浇洝氛J為,萬物各有所長本是天地的定律,高明的君主在委任官吏時應當依循天地之法,做到因其能而署其職。卷54《使能無爭訟法》言:“天地之性,萬物各自有宜。當任其所長,所能為,……夫天生萬物,各有材能,又實各有所宜,猶龍升于天,魚游于淵,此之謂也?!薄?7〕卷48《三合相通訣》說:“天之事人,各因其能,不因其才能,名為故冤人,則復為結氣增災?!薄?8〕禍亂之起皆因任非其能,所以,帝王選拔官員,“必各問其能所及,使各自疏記所能為,所能分解,所能長,因其天性而任之,所治無失者也”?!?9〕
五是允許直訴。直訴意謂當事人或其近親屬超越審級,直接訴于最高統(tǒng)治者或特定機構?!短浇洝坊谔斓厝恕跋鄲巯嗤ā钡脑?,強調君、臣、民之間加強信息溝通,朝廷應當允許民眾上書言事,其中包括陳述冤屈。對于民眾反映的情況,朝廷亦應遵照“天上之法”來處理:如有人檢舉事關人命的重大案件或自訴深重冤抑,朝廷應迅速做出批復;屬于一般的、不緊急的舉報,就從八月份開始逐份審閱,九月份讀視完畢,十月份核實清楚并給出結論?!?0〕
二、刑罰的性質與限度:一種必要的“惡”
《太平經》運用陰陽理論來說明刑罰的性質,指出作為事后制裁手段的刑罰在本質上是一種“惡”。這是因為,在陰陽所配隸的對象上,善屬陽,惡屬陰,而刑亦屬陰,故“惡”與“刑”為同類,由于同類相從,因而刑罰的施用只能感召惡氣:
夫天地之性,半陽半陰。陽為善,主賞賜;陰為惡,惡者為刑罰,主奸偽。〔21〕
刑者,其惡乃干天,逆陰陽,畜積為惡氣,還傷人?!?2〕
職是之故,《太平經》認為,設置使人畏懼的刑罰但不去動用,是君王之治的理想狀態(tài),“是以圣人治,常思太平,令刑格而不用也”?!?3〕不過,《太平經》并沒有沉湎于遐想之中,它以理性的態(tài)度直面現實,指出從維護社會秩序和打擊犯罪出發(fā),刑罰的使用是不可避免的;重要的是,刑罰必須在合理的限度內運用,否則便不具備正當性。此種限度在《太平經》中體現為三項原則——必要原則、罪刑相應原則以及不得連坐原則。
《太平經》認為,治國之正途在于以道德化民,導之向善,賢明的君主是不會輕易動用刑罰的,“古者圣王知天法象格明,故不敢妄用刑也,乃深思遠慮之極也”?!?4〕只有在屢施教化而其人仍作惡不止的情況下,方可考慮使用刑罰,統(tǒng)治者應當明白,“夫嚴畏智詐,但可以伏無狀之人,不可以道德降服而欲為無道者,當下此也”〔25〕,“下此”意謂“以此為下”,就是說,刑罰固然能夠威懾、制服做壞事的人,但肯定無法替代教化的治心與治本功能,所以,刑罰實為無可奈何之下策,如無必要不宜施用。
在必須使用刑罰時,《太平經》強調罪刑相當,輕罪輕罰,重罪重罰,“比若明王考人過責,非肯即殺之也。猶當隨其罪大小詣獄,大罪大獄,小罪小獄治之,使其人服,自知乃死,不恨而無言也?!薄?6〕對于罪大惡極之徒,應當處以重刑,“夫惡人,下愚蔽暗之人,其行乃不順天地之道,尚為君子得事,戮其父母,愁其宗親,為行無法,鬼神承天心為使不喜之,為害甚,處三法所當誅。”〔27〕《太平經》對重刑主義的危害性有深刻洞悉,它提醒統(tǒng)治者決不能過于倚仗刑罰的威懾功能,因為濫用刑罰會導致人心離散、災變迭生、社會動蕩,“帝王其治不和,水旱無常,盜賊數起,反更急其刑罰,或增之重益紛紛,連結不解,民皆上呼天,縣官治乖亂,失節(jié)無常,萬物失傷,上感動蒼天,三光勃亂多變,列星亂行”。〔28〕罰當其罪的實現歸根結底取決于執(zhí)法者的素質和表現,《太平經》對他們提出了諄諄告誡:
君國子民,當為教道,導其善惡,務得情實。無夭人命,絕人世類,刑從其刑,數見賢智,以為首尾?!鳠o貪殺,當時自可,后被其患。吏無大小,正卒因緣,宜明其事,勿為民之所患?!?9〕
“刑從其刑”即根據罪行的大小決定刑罰的輕重。各級司法人員務必要查明案件的真相,公正地裁判,切忌以殺戮取威。
最難能可貴的是,《太平經》明確表達了反對連坐的主張。在卷40《樂生得天心法》中,天師列舉了君主效法皇天而為的八項要務,其中有云:
其次人既陷罪也,心不欲深害之,乃可也。其次人有過觸死,事不可奈何,能不使及其家與比伍,乃可也。其次罪過及家比伍也,愿指有罪者,慎毋盡滅煞人種類,乃可也?!?0〕
《太平經》從“重生惜命”的理念出發(fā),提出了司法審判的三項具體要求:一是毋輕罪重判;二是有人犯了死罪,不得株連其親屬和鄰居;三是倘若牽涉到罪犯的親屬和鄰居,那也只能查辦確應承擔法律責任的人,切莫把同族人和所有鄰居都處死。這些要求否定了連坐之法的正當性,彰顯了對于人的生命價值的高度肯定和維護。
必須指出的是,以上論述的刑罰原則雖受到儒家學說的影響,但貫穿始終的根本立場則是道教“重生”、“貴生”的教義思想。在《太平經》看來,“好生”是天之道、天之法,“樂生”是最大的善,死亡是最大的兇;而在所有的有形生命中,為天地理萬物的人是最尊貴的,“天地之性,萬二千物,人命最重”?!?1〕《太平經》并不主張輪回轉世,認為人僅此一生,一旦死亡就不能復生,所以每個人都應當珍惜自己的生命,通過修道行善爭取延壽乃至成仙。就治國而言,“樂生”也是最好的執(zhí)政理念,“理之第一善者,莫若樂生”〔32〕,為政者一定要強化“人命至重,不可須臾”〔33〕、“死生重事,不可妄也”的意識 〔34〕,慎之又慎地運用刑罰??梢?,《太平經》中倡導的刑罰原則在理論基礎和運思邏輯上均帶有道教的鮮明印記。
三、正義的實現:報應與神判
正義是法的根本價值追求。法的正義主要是通過創(chuàng)制和執(zhí)行法律來實現的,不過,在現實生活中,正義并不總是能夠實現,冤假錯案等因素的存在會導致正義的缺席?!短浇洝丰槍Ξ敃r官吏濫用刑罰、冤獄時有發(fā)生而老百姓只能忍氣吞聲的現狀,構建了極富道教特色的報應和神判理論,從而將正義的實現由人世間延伸到幽冥界,在心理上滿足了廣大民眾對于正義的渴望。
《太平經》指出,每個人的所作所為決定了其今生的壽夭禍福,“善自命長,惡自命短”?!?5〕不惟如此,若其作惡過多,還將對子孫后代的命運產生重要影響。卷39《解師策書訣》云:“不知承與負,同邪異邪?然,承者為前,負者為后;承者,乃謂先人本承天心而行,小小失之,不自知,用日積久,相聚為多,今后生人反無辜蒙其過謫,連傳被其災,故前為承,后為負也。負者,流災亦不由一人之治,比連不平,前后更相負,故名之為負。負者,乃先人負于后生者也?!薄?6〕這就是“承負”說。與佛教強調自業(yè)自報、自作自受的報應論相比,道教的“承負”說將報應的對象擴展至家族后人,這反映了中國文化重宗嗣的傳統(tǒng)。
以報應論為基礎,《太平經》進一步闡述了掌權者的胡作非為所導致的報應后果,那些侵冤百姓、枉法裁判、殘害無辜的司法官員在現實社會中或許沒有受到法律的追究,但他們終究無法躲避報應的“天網”。一方面,動輒用刑或偏好輕罪重罰者會因此而折損壽命,卷54《使能無爭訟法》論曰:
所以壽多者,無刑不傷,多傷者乃還傷人身。故上古者圣賢不肯好為刑也,中古半用刑,故壽半,下古多用刑,故壽獨少也?!噬瞎攀ベt不重用之者,乃惜其身也;中古人半愚,輕小用刑故半,賊其半;下古大愚,則自忽用刑,以為常法,故多不得壽,咎在此?!?7〕
《太平經》在此提出了“傷人者自傷”的獨特觀點,也就是說,為政者的壽夭與用刑的輕重緩急具有密切關系,少用刑者、公正量刑者壽長,多用刑者、量刑畸重者壽短。另一方面,由于人的生命最為珍貴,故以殺戮為能特別是滅人家族與鄉(xiāng)鄰的執(zhí)法者無疑犯下了特別嚴重的罪過,除了本人不能盡享天年外,其子孫后代還將遭到報應:
夫人者,乃天地之神統(tǒng)也。滅者,名為斷絕天地神統(tǒng),有可傷敗于天地之體,其為害甚深,后亦天滅煞人世類也。為人先生祖父母不容易也,當為后生者計,可毋使子孫有承負之厄?!?8〕
由于人與天地之間具有依存性與統(tǒng)一性,殺人過多對天地之體會造成損壞,這顯然是極其深重的禍害,到后來,上天就用滅絕門戶的方式來嚴厲懲治那些草菅人命、濫殺無辜的執(zhí)法者,所以執(zhí)法者應當謹慎行事,不要讓子孫承受先人遺留下來的災厄。
在《太平經》看來,報應具有必定性,因為報應的兌現是由神靈執(zhí)掌的,神靈會分毫不差地記下每個人的功過并據以賞罰,“何為作惡久滅亡?自以當可竟年,不知天遣神往記之,過無大小,天皆知之。簿疏善惡之籍,歲日月拘校,前后除算減年?!惚M當入土,愆流后生”〔39〕,甚至人身中也駐有監(jiān)察該人言行的神靈,“為善亦神自知之,惡亦神自知之。非為他神,乃身中神也”?!?0〕值得注意的是,《太平經》強調,人死去以后,其亡魂還要接受冥府之神的審判。
在佛教的地獄思想傳入以前,人死后進入地下世界的觀念在中國文化中早已有之,《左傳》與《楚辭》分別用“黃泉”“幽都”來稱呼這個地下世界,《太平經》則稱之為“土府”。人死后,其魂下“土府”,引人注目的是,土府具有司法機構的性質。《太平經》寫道:
大陰法曹,計所承負,除算減年。算盡之后,召地陰神,并召土府,收取形骸,考其魂神?!?1〕
為惡不止,與死籍相連,傳付土府,藏其形骸,何時復出乎?精魂拘閉,問生時所為,辭語不同,復見掠治,魂神苦極,是誰之過乎?〔42〕
在土府之中,負有審理之責的陰神會仔細核對死者生前的行為,必要時可以對亡魂實施刑訊;若驗明生前的確做了壞事,則依據罪行之大小對亡魂作出相應的處罰。這意味著,無論是弄權枉法的執(zhí)法者還是為非作歹的惡人,即便生前逃脫了法律的制裁,死后仍將受到正義的審判。
要之,《太平經》藉由報應論和神判論對現實社會中法律正義的缺失進行了修補,表達了為惡必受懲治、正義終將實現的信念,這給了普通民眾心理上的慰藉,并型塑了他們的法律意識,在中國古代的民間社會,“陽律”與“陰律”并存、“陰律從來至允平,其中??弊罘置鳌薄?3〕的觀念頗為流行。此外,《太平經》中的報應論和神判論對中國古代的司法思維也產生了某種微妙的影響。唐柳公綽曾言:“吾蒞官,未嘗以私喜怒加人,子孫其昌乎?”〔44〕南宋真德秀說:“居官臨民,而逆天理、違國法,于心安乎?雷霆鬼神之誅,金科玉條之禁,其可忽乎?”〔45〕明徐謙夢神人曰:“爾受五百金,枉死一人命,天曹已減三十年壽?!薄?6〕這些記載表明,在司法人員的心目中,斷案關系到自己與子孫后代的壽夭禍福,畏懼惡報及期冀善報構成審判心理的不容忽視的因素,這對于遏制司法的酷虐與腐敗或能發(fā)揮一定的積極作用。
四、結語
眾所周知,儒、道、釋構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干,其中“道”包括道家與道教。道教是中國的本土宗教,它以“身國同治”為旨趣,既追求個體生命的永恒,也重視現實社會的治理。作為早期道教的重要經典,《太平經》在吸收諸家學說的基礎上提出了富有特色的政治法律思想,對法的概念和適用等問題進行了哲學式的思考與解答。《太平經》從“三統(tǒng)”論出發(fā),賦予道、德、仁宇宙永恒法則的意義,從而為實在法確立了正當性基礎;從陰陽理論和“貴生”“樂生”思想出發(fā),指出刑罰在本質上是一種“惡”,不過基于現實的需要,刑罰的設置是不可避免的,關鍵是要把握刑罰運用的合理限度,此種限度具體表現為必要原則、罪刑相應原則以及不得連坐原則;從報應論與神判論出發(fā),強調枉法裁判、濫施刑罰的執(zhí)法者在現實社會中縱然能夠逃過法律的處罰,但終究無法躲避減壽乃至子孫遭殃的報應,而且死去以后,其亡魂仍須入土府接受陰神的審判,由此將正義的實現由人世間延伸到了幽冥界。《太平經》的法哲學思想帶有道教教義的鮮明印記,從一個側面呈現了中國傳統(tǒng)的法觀念。
相對于儒家經典而言,道教文獻中的法思想并沒有得到學界的充分重視,毫無疑問,道教文獻中蘊含豐富的法律思想,對其進行系統(tǒng)梳理和深度解讀,必將有助于我們全面、準確地把握中國傳統(tǒng)法思想的內蘊與特質。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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