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好收

徐國平

誰也沒想到，齊好收去了一趟省城，悶聲不響地騎回來一輛锃明瓦亮的自行車。而且，還是永久牌帶包鏈盒的。

當(dāng)時，自行車可是稀罕物。整個大隊，也就老支書有輛破舊的國防自行車。除了鈴鐺不響，車架子全身都響。

社員們都弄不清，齊好收哪來的這么大能耐？

誰都知道，齊好收是個棄兒。據(jù)說，剛剪斷臍帶他就被生母扔進了麥秸垛里，幸好，被村里一個老光棍拾糞遇見抱回家，這人一口奶，那家一口飯，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齊好收脾性孤僻，寡言少語，極少與人來往。社員們也都懶得搭理他。可自從他騎回來那輛自行車，隊里的一些小年輕都圍著他，這個摸摸車把，那個搖搖車鈴鐺。齊好收嘴上沒好說，心里卻生怕車子哪里被碰少了一塊，趕緊騎回家。

齊好收天天把自行車當(dāng)成一寶。每天下地干活回來，飯碗不端，頭一件事就是擦車。

一次，齊好收的老婆趁他沒在家，偷偷推出自行車到屋后的場院里學(xué)著騎，不料剛蹬上腿就連人帶車摔倒在路溝里，腿磕破了一道口子。齊好收聽說后，跑回家心疼地查看自行車是否摔壞，卻對老婆的傷視而不見。老婆氣得問他是人值錢還是洋車子值錢，齊好收振振有詞，你腿碰破換層皮就好了，洋車子磕破了皮就長不上了。老婆扔下一句，你以后摟著兩個輪子睡覺吧！一撅腚抱起孩子便回了娘家。

這事在全大隊傳揚開來，社員們便給齊好收取了“二輪”的外號。

齊好收騎車，凡遇著溝溝坎坎就下來推著車子走，遇到水洼和泥坑時他就扛著自行車走。一次，他趕集買豬仔，回來時下起了雨，滿路的泥濘，齊好收因為心疼自行車，就連豬仔帶車子一起扛著硬是跋涉了六七里地跑回家。社員們見齊好收騎著自行車的時候沒有扛自行車的時候多，就嘲笑他，這玩意太嬌氣了，過河得騎人，遇水遇泥還得騎人，到底是你騎它啊，還是它騎你？

村里有人串親訪友，想借他的車。可齊好收都是一口回絕說，不行，借老婆我也不借洋車子。

起初，人們對他議論紛紛，后來見他一視同仁都不借，心中才得到某種平衡，怨氣也少了一些。誰也沒想到，后來發(fā)生了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那是秋收時節(jié)，社員們正在生產(chǎn)隊場院里忙著剝玉米棒，三驢家的媳婦突然得了急病，可能是急性闌尾炎，痛得在地上打滾兒。三驢修水庫去了，沒在家。村子離縣城有七八里路，最快的辦法是用自行車帶她去縣醫(yī)院動手術(shù)。隊里有一輛拖拉機，可天沒亮就到外地拉化肥去了。眾人很快就想到了齊好收的自行車。心想你齊二輪平常不借，這非常時期總該大方一回了吧！可令人想不到的是，他還是滿口拒絕。眾人看他如此不近人情，齊聲數(shù)落他，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你還有沒有人味兒！可是，任眾人如何數(shù)落，齊好收就是不應(yīng)口，最后竟背起三驢媳婦朝公社跑去。七八里路，他竟一口氣跑到了公社醫(yī)院急診室。想不到他將三驢媳婦一放下，她噗嗤一聲笑了，滿臉羞愧地對齊好收說，俺可能是岔了氣，你這一跑一晃，氣通了，肚子又不疼了，好受了！

三驢媳婦邊說邊看齊好收，只見他面色蒼白，滿頭汗水，臉越來越扭曲，最后一下癱倒在地。醫(yī)生連忙搶救，可心臟已停止了跳動。

三驢媳婦邊哭邊罵。那些跟隨的人也都很后悔，當(dāng)時應(yīng)該追上去幾個人，替他一替。可又對齊好收十分不理解，他為何寧愿出力背人而不用自行車呢？

齊好收是外喪，尸體臨時放在了醫(yī)院太平間。他老婆悲悲切切地說，出了這事，一定要告訴他生母一聲，才能火化。

人們這才知道齊好收已私下里找到了他的生母。果然，第二天，醫(yī)院門口停下一輛小轎車，走出一位鬢發(fā)斑白的女干部。只見她滿臉悲痛，看了一眼齊好收的遺容，便老淚縱橫。

隨后，女干部道出實情。原來，她就是齊好收的生母。早年，她曾在這一代搞過土改。有一次，工作隊被還鄉(xiāng)團包圍了，正巧她臨盆分娩，嬰兒呱呱墜地。突圍時，為了不暴露目標，她忍痛將嬰兒包裹在隨身的軍用書包里，放到一家農(nóng)戶的麥秸垛內(nèi)。解放后，她來舊地找過幾次，都沒有找到。再后來，工作繁忙，又加上丈夫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就把尋子的事擱下了。直到去年，她在火車站等車，偶然間看到齊好收身上背的軍用書包，母子這才相認，哭訴一番。齊好收怨恨無比，為啥生下他又拋棄了他，讓他在鄉(xiāng)下這么些年一直抬不起頭。生母愧疚難當(dāng)，要留下他，給他安排工作。可他執(zhí)意要回去，說自己已娶妻生子，早已習(xí)慣了鄉(xiāng)下的生活。生母見阻攔不住，就拿出積蓄，托人買了一輛自行車，送給齊好收，可他說啥都不要。生母就哭著說，娘知道苦了你，用啥也補償不了，可當(dāng)時為形勢所迫，你要理解為娘的苦衷。

最后，齊好收揮淚推走了那輛自行車。

眾人恍然大悟，萬沒想到事情是這樣的。

齊好收出殯那天，他的老婆雇了紙糊匠扎了一輛自行車，送到他的墳前，一把火燒了。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百花園》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