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香

新浪微博/枕上貘

天亮了，夢醒了，她還是當(dāng)年模樣，愛戀著青梅竹馬的少年，從未經(jīng)歷風(fēng)霜與滄桑，無憂無慮，日日看落花多少。

作者有話說：一起寫文的好朋友對我說，我們是作者，可是我們更要做講故事的人。我想給你們講一個故事，故事里有透骨深愛，有繾綣相思，有不得已的痛恨，還有甘為犧牲。無論哪一種，都是愛情的味道。

（一）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連日的暑氣退了大半，連空氣里都多了一絲清涼。

將軍府的二姨娘三姨娘坐在院子里嗑瓜子，抬眼看見新進(jìn)門不久的四姨娘扭著身子出來。一個恨恨地吐出一口瓜子皮，另一個翻了個白眼罵了聲狐貍精。

隔得這么近，四姨娘自然看得清她們的神色。心里得意，沖她們嬌聲一笑，扭著身子又進(jìn)了屋。

囂張的態(tài)度氣得兩位姨娘一個牙關(guān)緊咬，另一個掐破了掌心，都沒了嗑瓜子喝茶水的心情，捏了帕子各回各屋。

三姨娘年輕氣性大，喝了一盞涼茶才壓下心頭的火，捏著茶杯看上面的圖案，嘴角勾了起來：從來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等到將軍府再進(jìn)了新人，看她四姨娘還能得意多久。

夜色初升，麥城春風(fēng)街的花滿樓，軟語溫香，笙歌燕舞，好一派紙醉金迷。

三樓的一間包間，隔了外頭的攘攘熙熙，只有輕靈的琴音，撫慰身心。

紅木大桌坐了七八個人，主位上坐著的年輕男人，微微抬了眼睫，看周圍人臉上的陶醉，內(nèi)心微哂。

琴音停頓，爆發(fā)出一陣掌聲，溢美之詞滔滔不絕。年輕男人垂了眼睫，盯著桌子上的一處，視線虛空。

突然就是一片寂靜，男人心中疑惑，抬起眼睛。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隔著簾幕彈琴的琴師走出了簾幕。也終于明白，為什么這些人，都不再說話。

美，太美。

眼前的女人穿紅色繡金線裙裳，映著滿室的燭火，金線生輝。烏發(fā)云堆，襯得膚色如雪般晶瑩。長眉婉轉(zhuǎn)，杏眼含情，微啟的紅唇像一朵盛開的花苞令人只想采擷。

她只是靜靜地站著，什么也沒做，但仍舊美得驚心動魄，攫走了現(xiàn)場所有人的視線。

她神色淡然，好像早已習(xí)慣眾人的注視，微微欠身，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陸恒出聲叫住了她：“站住。”

這一聲喚醒了現(xiàn)場人的理智，眾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好奇與興味。

靴子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陸恒走到女人身邊，居高臨下地看她：“你叫什么？”

“云娘?！?/p>

“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華燈初上的時候，三姨娘瞧見跟在陸恒身后的云娘，給自己送了個半仙的稱號。

將軍府里是二姨娘管事，一早接到了陸恒的消息，利索地收拾出了院子給新人居住。

云娘站在房間里，安靜極了。

陸恒看著她，沉聲說道：“時候不早了，你先休息，我先走了?！?/p>

云娘叫住他：“將軍不在我這里過夜嗎？”

陸恒頭也沒回，背影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

（二）

將軍府里有了五姨娘。

二姨娘三姨娘都是過來人，看見新人頂多心里酸上一酸，沒那么難受。

可四姨娘不行，心里火燒火燎地難受，燒得她徹夜難眠，第二天一大早帶著丫鬟就闖進(jìn)了云娘的院子。

云娘站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翠色的長裙裝點姣好的身軀，雪膚花貌美的四姨娘自慚形穢，心頭的火越燒越旺，一連串的臟話就往外飆。

云娘初時淡淡的，后來見她越說越不像話，蹙了眉轉(zhuǎn)身回房，不想再理她。豈知這樣愈發(fā)長了四姨娘的怒火，拉住她的胳膊揚(yáng)起了手。

這個巴掌到底也沒打下去，陸恒握住四姨娘的手腕，眉宇鋒利。

四姨娘抖著身子，含淚道：“將軍?！?/p>

陸恒甩開她，沉聲道：“四兒，你過了。”

說完不再看她，環(huán)了云娘的腰肢，擁著她進(jìn)房。留下四姨娘，委頓在地，灰敗了一張好容顏。

陸恒當(dāng)天晚上就留宿在云娘的房間。

陸恒在南窗下的軟榻上躺下，云娘半擁著被子靠在床頭。燭火透亮，淡化了他臉上的冷峻，多了幾分清潤。

良久，云娘開口：“將軍，你為什么要帶我回來？”

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回答。云娘輕嘆一聲，熄了燭火。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房間里只有云娘綿長的呼吸聲。陸恒睜開眼睛，往床上的方向看了一眼。

為什么帶她回來，陸恒太清楚。因為她袖口的云紋，戴著翡翠鐲子的手腕，名字里也有一個“云”字，還有她轉(zhuǎn)身時候微微揚(yáng)起的下巴，讓他想到了她。

心頭一陣疼痛，陸恒悶哼一聲。心口疼的毛病是知道她沒了的時候留下的，這些年來只要想到她，就會疼得厲害。可相思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寧愿年年歲歲心疼，也不能忘了她。

隔了幾日陸恒出門，二姨娘攜了三姨娘上門，說馬上就要入夏，府里要做夏裝，讓她選選料子。

二姨娘和三姨娘看見云娘心情復(fù)雜得很。

同為府里的姬妾，見她受寵，心頭自然不好受；可云娘性子好，不驕不躁，又生得好看，對著她的那張臉，心里也氣不起來。

既然氣不起來，那就好好地處著。大家同在將軍府，低頭不見抬頭見，平平和和地過日子才是真理。

選好了料子二姨娘三姨娘也不著急走，就在云娘的花廳里坐著，邊喝茶邊聊天。

云娘問，府里為什么沒有太太，只有姨娘。

二姨娘臉色一變，語重心長道：“云娘，太太是將軍的逆鱗，誰都提不得。你就在咱們面前提一提就好，千萬別到將軍面前說?！?/p>

云娘不明所以。

三姨娘說道：“這件事我也知道得不清楚，只聽說將軍心里頭有個人，幾年前因著一場大火沒了。將軍喜歡她喜歡得緊，雖然沒娶過門，可也發(fā)了愿，這輩子只有她一個太太?！?

云娘心里不屑，心里住著一個人，可也不耽誤他娶姨娘納小妾。男人啊，都是說得好聽。

晚上陸恒回來的時候，云娘正在點香。

她站在香案前，垂眼看著一座小小的三足博山爐，嘴角卻升起了一層笑意。

這樣的畫面太熟悉，直直地沖進(jìn)了陸恒記憶的最深處，在他心頭掀起一片驚濤駭浪。

他往前走了兩步，她正好回過頭來，清艷的容顏撕開陸恒的迷茫。

她是云娘，不是他念念不忘的她。

（三）

陸恒這天晚上夢到了她。

夜涼如水，她穿著最喜歡的翠色衣裙，站在院子里，說：“我是個壞女人，和何植定了親，喜歡的卻是你?？晌也荒茉傧矚g你了，我得去喜歡何植了。他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能對不起他?！?/p>

他就站在她面前，隔著一道光影的距離，看著她以手捂臉，眼淚從指縫滑落。他想過去擦干她的眼淚，想把她擁在懷里，可他渾身僵硬得像木頭，怎么也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跟著何植離開。

“將軍，將軍？”

他猛地睜開眼睛，眼前一片瑩亮，云娘舉著燈火站在軟榻前，關(guān)切地看著他：“將軍醒了，可是做噩夢了？”

陸恒坐起來，抹了一把額頭，全是汗。

云娘遞給他一盞茶，他接過來，視線卻停留在她戴著翡翠鐲子的手腕上，舉著的茶杯有千斤重。

他抬眼看她，又似乎不是看她。

云娘撫了撫臉：“將軍，在透過我，看誰呢？”

陸恒有片刻的狼狽?？稍颇餂]打算放過他，反而愈加放柔了聲音：“將軍是在透過我，看太太嗎？”

“太太”兩個字戳到了陸恒的內(nèi)心最柔軟處，他掀身下榻，臉色沉肅：“云娘，‘太太不是你該提的?！?/p>

那是他心尖尖上的人，舍了命都不敢放下的人，她憑什么敢提她？！

將軍府的后院消息傳得快，還沒天亮，大家都知道，將軍昨天晚上半夜出了五姨娘的院子。四姨娘聽了心里的郁氣散了幾分，中午多吃了半碗飯。

倒是二姨娘心里起了個疑問，得了空去了一趟云娘的院子，問她怎么回事。

云娘往博山香爐里添香料，聞言漫不經(jīng)心地說昨日我在將軍面前提到太太，惹得他不高興了。

二姨娘恨鐵不成鋼，看著她的樣子，一時竟然拿不準(zhǔn)，她究竟是無意，還是有心。

陸恒他手下的千戶得了個大胖小子，滿月酒請了他過去。席上多喝了幾杯酒，也就有了幾分醉意。

回家的時候快到子時，他身邊沒跟人，踉蹌了腳步往后院走，迷蒙間看到假山旁蹲了個人影。一個激靈，酒意散了大半，他沉喝一聲：“誰？”

素色的人影轉(zhuǎn)過身，透過今夜的圓月，盈盈地站在那里。

“云娘？你怎么在這里？”自打那天她開口戳到了他的痛處，他有好幾日沒見云娘了。

云娘不說話，陸恒走過去，發(fā)現(xiàn)她的腳邊有一個銅盆，銅盆里放著的全是祭祀用的紙錢。

“你在拜祭誰？”

云娘抬眼看他：“亡夫?！?/p>

陸恒跟著云娘回了她的院子，她身上還有燒過的紙錢特有的味道，盤旋在鼻翼間，經(jīng)久不退。

云娘進(jìn)門凈手，轉(zhuǎn)過臉看他：“將軍是不是有很多想問的？”

陸恒不置可否。他從花滿樓那種地方帶回云娘的那一刻，就有了她身上會有很多秘密的準(zhǔn)備。只是這些不可與外人言的秘密，他不打算探究。正如他不喜歡別人探究他一樣。

“十四歲那年家里給我定了一門親事，未婚夫是個頂好的少年。只是不長命，我們還沒有成婚，他就沒了?！?/p>

“他雖已離世，但你依舊念念不忘，看來你對他用情至深?！?/p>

“不，將軍錯了?！痹颇镒旖锹毓雌?，“我不喜歡他，從來都不?！?/p>

（四）

十四歲那年，云娘有另一個名字，叫云香。也就是在這一年，阿爹給她定了一門親事。

對象是城南衣料鋪子的少東，比她大三歲，名字叫何植。云香家開香料鋪子，和何植，也算得上是門當(dāng)戶對。

云香不喜歡何植，任他是再好的少年，她都不喜歡。她哭鬧著求阿爹，不要讓她和何植訂婚。

阿爹卻是鐵了心，見她鬧得厲害，直接把她關(guān)了起來。等到放她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她已經(jīng)成了何植的未婚妻。

訂婚的第三日，何植上門。

她透過簾子看他。身量頎長，穿一身青衫，言語得體，五官清秀，不像是商家的子弟，倒像是私塾里的學(xué)子，透著一股書卷氣。

可再好有什么用，她不喜歡，他就什么也不是。

訂婚之后的云香很長一段時間都怏怏不樂。而記憶里的少年，被她用了極大的力氣藏到內(nèi)心的最深處。

她勸自己認(rèn)命吧。不喜歡何植又怎么樣，這年月里，麥城幾個當(dāng)家太太是靠著感情生活的。云香安慰自己，她老老實實地嫁給何植，握著掌家大權(quán)，生幾個兒子，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就好了。

何植做事周到細(xì)致，和云香定親之后，逢年過節(jié)，隔三岔五，都會給她送些東西過來?；蚴菐讉€泥人，或是一對耳環(huán)，又或是南邊來的團(tuán)扇。

云香每每收到，細(xì)細(xì)地看過，找了一個黑漆螺鈿的盒子，都存了進(jìn)去。

初夏的時候云香在書房里開了南窗，畫窗前的一簇芭蕉。貼身的丫鬟小豆進(jìn)來，說何家送東西來了。

云香屏氣凝神盯著畫紙，淡淡地問：“人呢？在哪兒？”

小豆指著窗外石徑上站著的一道身影，說：“在那?！?/p>

云香凝眉看向那道挺拔的身影，呼吸一滯，手腕顫抖，墨汁滴到宣紙上，很快融成一片，毀了她一早上的心血。

隔著窗子看那道人影，云香捂著心口慢慢地蹲下來。她用了一個季節(jié)埋藏的情感，在重新看到他的那一刻，如大廈傾倒。

她不喜歡何植，她喜歡的少年叫陸恒。杜家在城郊有一處小莊子，莊子旁邊是一座小私塾，陸恒就在那里讀書。六歲那年她陪生病的母親到莊子里靜養(yǎng)，午后貪玩，溜到了私塾旁，卻不料被柿樹上落下的毛蟲蜇得哇哇大哭。陸恒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采了一把草，治好了她的蜇傷，也從此，留在了她的心里?？伤秃沃捕ㄓH了，也就只能永遠(yuǎn)把他藏在心底！

她三個月沒出杜家大宅，自然不知道，陸恒在三個月前失去了母親。安葬了母親的他身無分文，甚至還欠了鄰里好幾吊錢。沒辦法，他只能到何家做幫工。

何家少爺何植見他伶俐，留他在身邊做長隨。今日，是他第一次幫何少爺跑腿，給何少爺?shù)奈椿槠?，送禮物。

往后的日子里，云香經(jīng)?？吹剿?，他總是來替何植跑腿，替何植給她送禮物，傳話。

陸恒眉宇間越來越沉寂，也越來越沉默。

云香不敢面對他，只能躲在簾子后頭偷偷地看他?？此淮?，就要哭一次?？尥炅耍蛣褡约?，這是最后一回，不能再有下次了。可下次少年再來，她還是忍不住想要看他。

（五）

如果沒有后來的事情，云香想，她可能會真的忍不住，跑到阿爹面前，去求他和何家解除婚約。

云香沒等到這一天，阿爹死了。

買香料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山賊，錢財沒了，阿爹的命也沒了。

云香生母早逝，阿爹雖然嚴(yán)肅，卻很疼愛她?，F(xiàn)在阿爹也沒了，她真的成了孤兒。

杜家沒了頂梁柱，亂得不得了。方姨娘趁機(jī)卷了家里的銀錢和香料鋪子的掌柜私奔了，在云香一籌莫展之際，是何植幫了她。

他一手操辦起了阿爹的喪事，里里外外，周到得讓人說不出一句錯來。

三日后阿爹入土為安，云香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以手捂面。她知道，他就在身后，離著她不遠(yuǎn)的地方站著。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從今以后，她不能再喜歡他啦。

她要學(xué)著喜歡何植，也要嫁給何植。何植為她做了那么多，甚至還愿意娶她，她不能對不起他。

云香后來住進(jìn)了何家。她一個姑娘帶著個小丫鬟住在偌大的杜宅里，冷冷清清不像話，何植不放心她，把她接到了自己家里。

她是真的想和何植好好過下去，學(xué)著去忘記自己喜歡的人，也努力地去發(fā)現(xiàn)何植身上的好。

就這樣過了兩年，她十七歲那年，和何植的親事正式提上了日程，定在了這一年的十月。

離婚期越近，她的心越是惶惑不安。九月十六那天，她實在心慌意亂得緊，瞞著何植，換了一身普通的裝束，回了一趟杜宅。

她出門的時候何家還好好的，回去的時候，何家已經(jīng)籠罩在了一片火海里。

第二日云香灰頭土臉地躲在人群里看縣衙出的告示，周圍人指指點點說何家真是可憐，劫匪真是喪盡天良；可憐喲，何家過幾日就要辦喜事了，現(xiàn)在連未過門的少夫人也沒了。

她捂著胸口藏在人群里，嘴唇咬出了血。

錯了錯了，真兇不是劫匪，是陸恒！

漫天的火光里，她親眼看到，陸恒執(zhí)著一把滴血的長刀，問身邊的人，還有沒有活口，面容狠厲而殘忍！

夜里云香偷偷地回了一趟成了焦土的何家，狠狠地磕了三個頭。

何家于她有大恩，此生此世，無論用盡什么辦法，她都會找到真兇，幫他們報仇雪恨。

過了五年，離麥城五十里的涪城軍，迎來了新的將領(lǐng)。聽說新來的將軍曾在與戎人的大戰(zhàn)中立下過赫赫軍功，皇上封他為四品武衛(wèi)將軍，并讓他帶領(lǐng)禁衛(wèi)軍拱衛(wèi)皇城?？伤芙^了，上書請調(diào)涪城軍。

這位新來的將軍，叫陸恒。

陸恒上任的第三個月，涪城花滿樓，多了一個清艷無雙的琴師，名云娘。

（六）

夜涼如水，陸恒早已離開。

云娘從鏡臺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紫檀木盒，用香箸夾了一塊半透明的粉色香料放進(jìn)博山香爐里，房間里頓時傳來一股幽香。

做完這些，她撫了撫袖口的云紋，慢慢地笑了。

何植的忌日是九月十六，不是今天?？伤炔患傲?，她等不到九月再動手了。日日面對著陸恒，她必須做點什么，不然她會瘋的。

將軍府后院的生活平淡如水，除了四姨娘偶爾蹦跶一下，別的時候大家都是悶頭過日子，誰也不打擾誰。

陸恒到云娘院子里的時候越來越多。

二姨娘的鼻子像她，三姨娘的眼睛像她，四姨娘的嘴巴像她。而云娘，神韻里和她最像。他經(jīng)常能從云娘身上看到她的影子，看到的越多，他就越依戀；越依戀，看到的就更多。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陸恒送云娘去城郊的莊子住幾天。他來涪城任職的時候，皇上賜了他幾個莊子。正好這幾日得空，帶她一起去看看。

云娘不想坐馬車，陸恒由著她，挑了一匹溫馴的母馬給她。云娘看見馬兒，喜得眼睛都亮了，轉(zhuǎn)頭對他說：“陸恒，這匹馬真漂亮。”

陸恒有片刻的恍惚，過去與現(xiàn)在交疊，他仿佛看到了她，穿著翠色的裙裳，笑意盈盈地看他。

腦海中生出一個荒唐的想法。陸恒覺得，眼前的云娘就是她，只不過是換了張臉。

可他很快又推翻了這個想法，覺得自己是魔怔了，才會這么想。

他走過去，扶她上馬，輕聲說道：“走吧?！?/p>

莊子里的人知道他要過去，早就打點好了。騎行一路云娘也累了，到了莊子簡單地吃了點，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晚霞漫天的時候她才醒來，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看著滿天紅霞，怔怔地出神。

陸恒推門進(jìn)來，問她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她點點頭。

隨身的衣物大都繁復(fù)華麗，在將軍府的后院穿著沒問題，到了這鄉(xiāng)野之間，就有些格格不入了。云娘翻了半天，才找到一身利落的胡服。

莊子依山傍水，在暖陽下有一種遠(yuǎn)離世俗的悠然。上山的路上有些難走，陸恒自然地回身，伸手：“拉著我的手。”

云娘愣了半天，顫顫地伸出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山上種了半山的桃樹，桃子已經(jīng)摘了大半。剩下幾顆凌亂地掛在枝頭，熟得透亮，云娘看著有些眼饞。

陸恒自然地伸手給她摘了一個，再摘第二個的時候，不妨碰到了桃葉，里面藏著毛蟲落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眼明手快地打落，手背仍被蜇得通紅。

云娘嚇了一跳，視線逡巡半天，從旁邊的石頭旁揪了一把草，放在嘴里嚼碎了，敷到他的手背上。

這一串動作做得行云流水，等到完成了，她才發(fā)現(xiàn)陸恒緊緊地盯著她，眼底涌動著她看不懂的深思。

她心頭一跳：“怎么了？”

陸恒收回手，說道：“你怎么知道鬼葛針能解毛蟲的刺毒的？”

“以前聽人說過?！痹颇锖?，“將軍也知道鬼葛針？”

“自然?！标懞阊鄣组W過一絲深刻的懷念，“太太小時候被毛蟲蜇過一回，哭了半天，怎么都哄不好。后來還是私塾里的先生教我用鬼葛針解毛蟲的刺毒，才哄了她不再哭?！?/p>

指甲刺進(jìn)手心，云娘強(qiáng)迫自己回神：“太太？”

陸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是，我的太太，麥城杜家的大小姐，杜云香?！?/p>

（七）

入夜時分，云娘半坐在床上，滿腦子全是陸恒白日里說的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隔壁傳來一聲吱呀聲。云娘披了衣裳起身，透過門縫，看見陸恒正往外走。

她心念一動，悄悄地跟了上去。

一路慢行，出了莊子往西行，穿過樹林的小徑，盡頭是一座小木屋，云娘看見陸恒閃身走了進(jìn)去。她放緩了腳步，悄悄繞道后窗，躲在了窗下。

初時是陸恒的聲音：“杜伯，你怎么樣？”

“呵呵，還是老樣子。恒小子你過來了啦！”

這個聲音蒼老而沙啞，卻熟悉至極，云娘如遭雷擊，呆立當(dāng)場。

不知陸恒是什么時候走的，也不知屋里的燭火是什么時候暗的，云娘就這么委頓在后窗處，任由夜露侵襲全身。

直到東方既明，云娘慢慢地站起來，從頭發(fā)絲到血髓，全是透骨的涼。清艷無雙的容顏灰敗，嘴角的笑容慘淡異常。

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一切，原來是一場籌謀已久的陰謀。她心心念念要好好過日子的良人，其實是她的殺父仇人。而她滿世界尋找的仇人，從一開始，就沒有背叛過她。

追本溯源，這一切的一切，竟然緣于一味迷魂香。

那年阿爹酒后醉言，說杜家有一味迷魂香，可以操控人心于無形。旁人只當(dāng)笑話聽了，而座中的一位少年，卻留了心。

這個少年，就是何植。

他費了很多力氣，搜集了很多資料，證實了阿爹所言非虛，從此，展開了一場細(xì)密如絲的籌謀。

他先是取得了阿爹的信任，成功地和云香定下了親事。而后，趁著阿爹外出，買通山賊，威逼利誘阿爹，讓他交出迷魂香的方子。因為不小心被暴露了真面目，他惱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了阿爹。

而后，他裝作一副深情的模樣，跑前跑后贏取云香的信任。為的，也不過是因為她是杜家香的唯一傳人。

她在編織的深情里懵懂無知，而默默守候他的少年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何植的秘密。原來他不僅覬覦杜家的迷魂香，還和小黑山的山賊勾結(jié)，劫掠往來商客，謀取暴利。

何植從來都不是心慈手軟之人，陸恒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那陸恒也就活不成了。

他用計支開陸恒，痛下殺手。只是蒼天保佑，陸恒發(fā)現(xiàn)端倪，在他們動手之前連夜逃走。何植并不甘心，一路派人繼續(xù)追殺，直至進(jìn)了江北地界。巧遇剿匪的一路江北軍，這才保住了一條命。

醒來的陸恒一直惦記著要回麥城，他要去通知他喜歡的姑娘，讓她看清楚何植的真面目。只可惜他受傷嚴(yán)重，熬了半個月才能下床。

一個月后他回了麥城，隨行的還有兩個江北軍同鄉(xiāng)?？墒堑搅撕渭业臅r候，迎接他們的，已經(jīng)是一場火海，還有幾個尚未逃出的山賊。陸恒留了一個活口，逼問之后才知道，何植和小黑山山賊因為分贓不均早就起了內(nèi)訌，后來何植意圖借官府之手剿了小黑山。山賊頭子干脆先下手為強(qiáng)，何家無一活口。

而他喜歡的女孩子，也葬身在這場漫天的火海里。

心如死灰的陸恒，跟著兩位同鄉(xiāng)回了江北，入伍參軍。

又過了半年，戎人來犯，朝廷抽調(diào)江北軍支援西北，他便去了邊城。九死一生，竟然也立下了戰(zhàn)功，封了武衛(wèi)將軍。他猶豫了許久，上折子請調(diào)涪城。

可也正是因為他回調(diào)涪城，才遇到了杜伯。

杜伯是杜家的管家，也是阿爹最信任的人。那年杜家阿爹外出買香料，身邊只帶了他一個。

何植殺了阿爹，自然也不會放過杜伯。杜伯帶著一身傷跌落懸崖，卻不曾想到崖下有水，他被沖到下游，被山里的樵夫救了回去。

雖然撿回了一條命，可也傷了渾身的筋骨，在床上躺了好幾年。等到杜伯有機(jī)會回麥城打探消息的時候，只得到他最疼愛的大小姐早已葬身火海的消息。杜伯心灰意冷，躲在深山，卻不曾想到，會遇見陸恒。

而此刻的云娘，不，云香趴在林子里的一棵楊樹上死死地咬著嘴唇，淚流滿面。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她自以為是，看到陸恒出現(xiàn)在何家出事的現(xiàn)場，便以為他是兇手！如果今日她沒有聽到杜伯和陸恒的談話，她不會知道當(dāng)年的事情原來和她知道的一點也不一樣，她會犯下彌天大錯，永遠(yuǎn)沒法補(bǔ)救。

阿爹說的是實話，杜家的確曾有一味迷魂香，也的確有操控人心的功效。但祖父在世的時候覺得這味香是旁門左道，怕被人利用，敬告祖先之后毀了這道香方。從此以后，杜家再無迷魂香。

而何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細(xì)心籌謀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空。

可是陸恒，陸恒怎么辦？！

杜家再無迷魂香，卻有一味透骨香。

透骨香是香，也是蟲。

先以香養(yǎng)蟲，養(yǎng)成之際置蟲入血管，繼續(xù)以血養(yǎng)蟲，香蟲在人體養(yǎng)成，需七七四十九天。在這過程中，因養(yǎng)蟲人性別不同，功效不同。于女子而言可改頭換面，于男子而言可強(qiáng)筋健體。等養(yǎng)成之際，抽血調(diào)香，成半粉透明，燃之三月，香毒透骨，咯血而亡。

六月燃香，如今差半月便滿三月。陸恒，活不長啦。

（八）

晨光透亮的時候，云香回了山莊。

陸恒看見她，迎了上來，問她去了哪里。

云香幾乎是貪婪地看著他，心里痛得厲害，卻又不得不強(qiáng)顏歡笑：“早上醒得早，我出去走了走?！?

“你哭了？”陸恒蹙了眉。

“嗯，夜里做了一場噩夢，嚇到了?！?/p>

陸恒緩緩笑了：“真是個小孩子，夢都是假的。”

是夢嗎？云香想，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天亮了，夢醒了，她還是當(dāng)年模樣，愛戀著青梅竹馬的少年，從未經(jīng)歷風(fēng)霜與滄桑，無憂無慮，日日看落花多少。

用過早飯陸恒就走了，再過半個月是涪城軍一年一度的大演習(xí)，他作為涪城軍的主帥必須在。

云香送他出門，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晨光中，默默地念著他的名字，默默流淚。

日升日落，云香幾乎是數(shù)著時辰過日子。預(yù)期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她竟然覺得解脫。

陸恒是被抬回將軍府的，他蒼白了一張臉，胸前大朵大朵盛開著血花，嘴角還在不停地溢出鮮血。

他手下的軍士急得跳腳，揪著一位老大夫胸前的衣襟，兇神惡煞地威脅老人家必須救活他們的將軍。

三位姨娘哭成了淚人，惶惶失措，猶如天塌。

而云香，就這樣走到陸恒的床前，環(huán)視眾人，說：“你們先出去吧，這里交給我?！?/p>

眾人驚疑，四姨娘狠狠地盯著她，嘶吼：“你是大夫嗎？！憑什么要交給你？！”

云香不看她，轉(zhuǎn)過臉去看陸恒最信任的校尉，一字一頓道：“你把他們都帶出去，給我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內(nèi)不準(zhǔn)任何人來打擾我，兩個時辰后，我還你一個完整的陸恒。你做得到嗎？！”

年輕的校尉看著眼前的女人，清艷無雙的容顏帶著金石之氣，他猶豫片刻，沉聲道：“好?！?/p>

房間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陸恒沉重的呼吸聲。

云香靜靜地看著他，手撫上他的臉，劃過他清雋的五官，眼底眷戀成海。

她喜歡他的時候他只是鄰家少年，時光打磨了她，也將她的喜歡磨成了濃濃的愛。眼前這個男人，她喜歡過，放棄過，恨過，誤解過?？扇缃瘢ㄒ幌Ｍ?，就是他活著，好好地活著。

云香閉上眼，輕輕地在他唇畔落下一個吻。再睜開之際，眼底一片決絕。

日頭西斜，緊閉的房門轟然大開，原本焦急等待的人悉數(shù)圍了過來。

云香看著他們，輕聲道：“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好好地守著他，明日午時之前，他會醒來。在這之前，不要離了人?！?/p>

她說完，微微一笑，轉(zhuǎn)身離開。

這是將軍府的人最后一次見云娘，也是她留在這世上，最后的鏡像。從此以后，再也無人見過她。她就像一縷青煙，憑空消失，再無蹤跡。

第二日午時，陸恒醒來。

陸恒醒了，身體還虛弱，日日在床上躺著。

二姨娘喂他喝完湯，期期艾艾說，云娘失蹤了。

陸恒疑惑地看她：“云娘是誰？”

二姨娘心頭一抖，抬頭看他，卻只看見他疑惑的神情。

半晌，試探地問：“將軍，不記得云娘了？”

陸恒想了很久，搖頭：“不記得?！?/p>

二姨娘笑了笑：“不記得也沒什么?！?/p>

（九）

透骨香，香透骨。

要解透骨香毒，需以血渡蟲，將香蟲引入要解毒人的身體，再以蟲塑養(yǎng)身體，香毒可解。而香蟲最初的宿體，沒了香蟲，香毒反噬，必死無疑。

她曾經(jīng)以血養(yǎng)蟲，香蟲帶著她全部的記憶。引香蟲入陸恒身體的時候，她焚了一味失魂香，受失魂香刺激的香蟲，在進(jìn)入新的宿體之時，會洗去陸恒腦海中有關(guān)她的全部記憶。

她愿他平安喜樂，一世長安。

縱然此生，再不識杜云香。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