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鳳
53℃的眼淚
○李冬鳳
昨夜秋風(fēng)吹來,桂花落滿校園。金色的小粒猶如星星,鋪陳在暗紅色的地上,是如此楚楚可憐,就連一縷幽香也是如此叫人寂寞。寂寞,不是因為凄艷的桂花楚楚可憐,而是我一顆少女的心在暗自憂傷。
教學(xué)樓里傳出悠揚的琴聲。1989級幼師班正在上視唱課。陳老師在教我們練發(fā)聲:“雙手自然下垂,雙腳并攏,對,跟我一起來?!标惱蠋煼畔率种?寸長的銀色教鞭:“收腹,吸氣,口腔打開,對,打開口腔。”他邊說邊手握空拳示意:“鼻孔張大,鼻孔撐到最大,讓氣流緩緩出來,對,還有,還有,把笑肌提起來,上去,再上去!你,鼻孔再張大些。你,笑肌,笑肌,懂不懂?把笑肌提起來。好,大家都做得很好,坐下?!蔽沂中睦锶呛?,長出了口氣,也準備坐下。“你,第二排的,你站著!”我左右看看,心跳得厲害,該不會指我吧?“別看,就是你。你單獨來一遍,跟隨我的琴聲?!蔽揖o張得發(fā)抖,剛才練聲,我純屬濫竽充數(shù)。怎么辦?怎么辦?
“口腔打開,笑肌提起來。你有笑肌嗎?你會笑嗎?笑一個給大家看看。”我頭皮發(fā)麻,張了幾次口都沒有發(fā)出聲音,更別說是笑。我上嘴唇咬著下嘴唇,盯著陳老師。他皮膚白皙,臉上還有兩個小酒窩,算不上很帥,但也不算丑。他的須發(fā)濃密,臉色陰沉,眼睛細小。他那雙小眼睛從濃眉下邊看人時,總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冷笑。我看見他向我走來,眼睛里有一股寒意,讓我心里發(fā)涼。我想起高爾基筆下的符拉索夫。符拉索夫的眼睛也很細小而且鋒利,像鋼鉆一樣刺人。不管是誰,只要和他的目光相遇,都會感到自己面前的這個人有一股無所畏懼的蠻勁,隨時準備毫不留情地痛打別人。陳老師走過來拍著我的臉頰:“笑肌,笑肌,懂嗎?”我強行抑制著自己,可是臉上的肌肉還是不聽使喚,左拉一下,右跳一下,僵硬古怪極了。老師嘀咕了一句,我沒有聽清,我也無法聽清,因為我耳邊全是“嗡嗡嗡”的聲音。同桌推了我一下:“老師讓你上去!”陳老師板著臉:“你站這兒來,看看她們是怎么做的!”陳老師右手揮棒,左手握空拳,身子搖晃著,本就細小的眼睛此刻更小了。我苦著臉,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臺下的同學(xué)。同學(xué)們張開一張張黑洞洞的口,“咪”“嗦”的高音如浪頭向我打來。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在微微發(fā)著抖,再加上羞辱,鼻子一酸,眼淚便洶涌地流出。有人說,眼淚的溫度有53℃,只是因為外面的世界太冷,流出來的時候才會降到0℃。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此刻我心里有一股憋屈的火在燃燒,心燒得很疼,眼淚攜著屈辱直沖眼眶,估計就是那溫度。而世界太冷,讓我戰(zhàn)栗,流出來的淚水竟然如這秋風(fēng)一樣冰涼。
我能在小縣幾千考生中脫穎而出,從山溝里走入這個城市,跨進九江師范的大門,是多么值得驕傲!我接到師范錄取通知書時,整個小山村都沸騰了。農(nóng)村的一個小女娃居然跳進了“龍門”,這在以耕讀傳家為最高理想的山村是少有的驚喜。人們天天一雙赤腳走在田間小道上,“耕”倒是沒完沒了?!白x”卻似乎與山里無緣,把路走到山腳就到了盡頭。我第一個把“讀”延伸到一座城市,不僅證明了山里人腳下還有路,而且證明了祖祖輩輩留下的“耕讀”理想不是夢。為了這一天的成功,從小學(xué)到初中,我廢寢忘食,甚至到了該發(fā)育的年齡沒有發(fā)育。為了這一天的成功,我勤學(xué)苦練,一直都是全校的學(xué)習(xí)標兵、老師的得意門生。我的驕傲遇到這屈辱,徹底崩潰了。眼淚是為了證明我受的屈辱不是一種幻覺,眼淚的溫度也是為了證明我的驕傲已經(jīng)到了盡頭。
就在那一年,全省師范學(xué)校大聯(lián)歡。九江師范選送了幼師班的大合唱節(jié)目。全班48位女同學(xué),只有三個女同學(xué)沒有進合唱團,我自然是其中之一。每當(dāng)夜幕降臨,她們都嘰嘰喳喳去大禮堂排練。嘰嘰喳喳是她們的歡樂音符。一個空蕩蕩的教室,就剩下三個小黑點。人走了,教室空了,燈光也沒有那么亮了。三個人,三只悶葫蘆。沉悶的不是教室,是三顆孤寂的心。在同學(xué)們眼里,我們仨是五音不全的人。陳老師干脆說,是音樂殘疾。他們的話就像符咒,讓我們對音樂產(chǎn)生了恐懼。15歲既是富有活力和彈性的年齡,也是容易讓人夭折和變形的年齡。在這個年齡,父母和老師就是模具,他們會把你塑造成他們想要的模樣,也會讓你面目全非。那天晚上,我實在忍不住,一個人溜出教室,在校園昏黃的路燈下漫無目的地散步。空氣中依然彌漫著淡淡的桂花香,芙蓉花在暖色調(diào)的燈光中更加妖艷,小黑粒的樟樹籽被踩得“嘎吱嘎吱”地響。我的世界是這樣靜謐。靜謐不是自然固有之美,而是一種心情。在我狠命地掰下一枝芙蓉花,一瓣一瓣把它撕爛之后,我的眼淚又滾燙起來。再聽遠處傳來的歌聲、琴聲和笛子聲,它們似乎沒那么讓人討厭了。
人遭受挫折后可以選擇很多方式來逃避,遭受冷遇后也有很多方式去尋找溫暖。特別是像我們這種脆弱如花的少女更是如此。我們?nèi)齻€被音樂遺棄的少女,其實是在同一時間走出教室的。她們中的一個迷戀上了談情說愛,后來,她的日子過得怎么樣,我不知道。另一個走進了舞廳。她嘴巴不會唱歌,腳卻特別懂音樂的節(jié)奏,成了一朵炫目的交際花。我誤打誤撞走進了學(xué)校的閱覽室,辦了一張閱讀卡,沉迷在書的海洋里。青春文學(xué)是少女的最愛,我專挑瓊瑤和岑凱倫的小說看。唯美的愛情、浪漫的約會,總是讓我的心怦怦直跳。我還喜歡汪國真的詩集,工工整整抄了厚厚一本。
閱讀是站在智者肩膀上看世界。我的閱讀讓我在一年里從15歲穿越到了25歲。我不再只讀青春文學(xué)和詩歌,還喜歡上了外國文學(xué)。盡管外國文學(xué)里有大量我不易理解的社會背景,但這并不影響我對它的執(zhí)著。我愛讀英國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也喜歡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先哲的精神理念和人生態(tài)度都通過小說人物的言行舉止每天與我穿越時空對話,實現(xiàn)靈與肉的結(jié)合。在閱讀中,我也經(jīng)常流眼淚,但我不再覺得寒冷,心里的眼淚是53℃,流出來的淚水仍然是53℃。有點滾燙,有點血性,卻沒有狂熱。
就在全省師范學(xué)校大聯(lián)歡的那一天,幼師班大合唱取得圓滿成功的那一天,我的處女作也在省報上發(fā)表了。人生會有很多巧合。巧合不是巧遇,不在于巧,而在于合。巧合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的歸宿。
女人喜歡流眼淚。女人的眼淚不僅僅是悲傷,還能療傷。
珍惜眼淚,切莫讓自己眼淚的溫度跌落到冰點,你的人生才不會讓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