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強
王維山水畫之特點與影響論
——歷代文獻略論
陳世強
曰若中國山水畫史,大師輩出,澤被四方,高峰無盡,嘆為觀止,而摩詰于斯當為何等人物耶。摩詰自盛唐及今,已越千年,名譽青史,而今者多聞其詩,少聞其畫,惜其真跡,殆不存焉,欲知其山水畫之特點與影響,此以歷代文獻略論之。
《唐朝名畫錄》乃中國目前所知最早之斷代畫史,實開斷代畫史分品列傳之風,由此可見維之史位。
第一,“其畫山水、松石,蹤似吳生”,蓋摩詰曾學于道玄,“而風致標格特出”,摩詰學而能化,較之更為充實,尤水墨山水也。
第二,維嘗于京都千福寺西塔院之“掩障”繪有《青楓樹》,唐人多圖障,亦多詠障,如盛唐張九齡《題畫山水障》、中唐張祜《題王右丞山水障二首》、中唐白居易《題海圖屏風·元和己丑年作》等等。
第三,復畫《輞川圖》,其“山谷郁郁盤盤,云水飛動”與“怪生筆端”者,尚可為之,而“意出塵外”四字最妙,洵非常人之可為也,亦后世所以愛之者也。
第四,“嘗自題詩云‘當世謬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其自負也如此”,周知摩詰以詩名顯,而自言畫善于詩,且以“畫師”榮,景玄則不以為然,謂之“其自負也如此”,誠然“景玄直言唐時意”是也。
第五,“慈恩寺東院與畢庶子、鄭廣文各畫一小壁,時號三絕”,王右丞與之畫壁“時號三絕”,其畢庶子、鄭廣文者,見列“能品上”,畢庶子“時稱絕妙”,鄭廣文“時稱奇妙”,此將王右丞并之,時位仍不及焉。
第六,“故庾右丞宅有壁畫山水兼題記,亦當時之妙。故山水、松石,并居妙上品”,景玄將摩詰列為“妙品上”,而“妙品上”者何,其畫品分“神妙能逸”四品,除“逸品”外,他品各分上中下,“神品上”僅得一人,吳道玄也,而李將軍、張員外者,見列“神品下”,可見當時維位低于吳道玄、李將軍、張員外者也。
《歷代名畫記》乃中國繪畫通史之祖,誠畫壇之《史記》也者。
第一,《歷代名畫記·卷一·論畫山水樹石》
“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此愛賓不以右丞與吳生、二李并之,可見右丞弗逮也。“王右丞之重深”,“重深”者,何謂也?北宋韓拙《山水純?nèi)ふ撋健吩唬骸胺伯嬋吧秸撸丿B覆壓,咫尺重深,以近次遠?!薄渡剿?nèi)ふ摿帜尽吩唬骸胺蛄帜菊?,有四時之榮枯,大小之叢薄,咫尺重深,以分遠近?!薄渡剿?nèi)ふ撌吩唬骸胺虍嬍撸F要磊落雄壯,蒼硬頑澀,礬頭菱面,層疊厚薄,覆壓重深,落墨堅實,凹深凸淺,皴拂陰陽,點均高下,乃為破墨之功也?!庇墒强芍?,“重深”者,立意用筆是也,尤水墨之象也。
第二,《歷代名畫記.卷三·西京寺觀等畫壁》
“(慈恩寺)大殿東廊從北第一院,鄭虔、畢宏、王維等畫”,西京者,長安也,慈恩寺乃皇家寺院,鄭虔、畢宏、王維等畫壁于是,愛賓此錄與景玄大同,唯多一“等”字,想必當初畫壁者非三,而名皆沒,可見“三絕”之實也。
第三,《歷代名畫記·卷十·唐朝下》
(一)“工畫山水,體涉今古”,“今古”二字,何以解之,先觀各家之所言也。唐末五代·荊浩《筆法記》曰:“夫隨類賦彩,自古有能,如水暈墨章,興吾唐代?!惫庞须S類賦彩,及唐水墨興焉,兼而有之者,二三子矣,右丞其一也。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三·紀藝中》曰:“(董源)善畫山水,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北痹氛孥E,今猶可睹,復以北苑推右丞,遂以知之也。斯可足征,今乃水墨,古乃青綠,右丞水墨與青綠胥備矣夫。
(二)“人家所蓄,多是右丞指揮工人,布色原野,簇成遠樹,過于樸拙,復務(wù)細巧,翻更失真”,是關(guān)青綠與水墨二法,“簇”乃點簇,即隨意點染,不假勾勒,右丞山水兼工帶寫,既能青綠,又能水墨,其造詣之深非常人能及,故縱然工人有其指揮,或過于“樸拙”,或過于“失真”,皆未臻工寫相暢之境界,山水之難可想而知。
(三)“清源寺壁上畫輞川,筆力雄壯?!薄遁y川圖》乃摩詰晚年所繪,人畫俱老,愛賓以“筆力雄壯”形容之,此乃巧勁,而非蠻力,用筆之道也如是耳。
(四)“常自制詩曰:當世謬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不能舍余習,偶被時人知。誠哉是言也?!庇邑┮栽娐勌煜?,晚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妙品上八人》曰:“兄弟并以科名文學冠絕當時,故時稱‘朝廷左相筆,天下右丞詩’也?!倍邑﹦t謂己“當世謬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顯然以畫優(yōu)于詩也,且以“畫師”身份居之,既有此心而不得不嘆曰“不能舍余習,偶被時人知”,愛賓有感“誠哉是言也”,殊于景玄“其自負也如此”,洵乃“景玄直言唐時意,愛賓盡道千古情”,愛賓唯有所感,而無所評,慎之極焉。歷史何嘗不如是耶,右丞尚有此嘆,況于吾輩乎。不求人知,但從我心,愛之行之,無愧青史。
(五)“余曾見破墨山水,筆跡勁爽?!逼颇ㄅd于王摩詰輩,與人“筆跡勁爽”之感,不同于《歷代名畫記·卷九·唐朝上》所謂李將軍之“筆格遒勁”,蓋右丞多以寫,將軍多以工,故異之云爾。
“書畫特臻其妙”,非惟繪畫,抑亦書法,《舊唐書》悉以“特臻其妙”評之,“筆蹤措思,參于造化”,造化者,自然也,維出乎天性,感于自然,“而創(chuàng)意經(jīng)圖,即有所缺”,蓋批評少變歟,其實如是,變則不變,不變則變,當深思之。“如山水平遠,云峰石色,絕跡天機,非繪者之所及也”,至于維之“山水平遠”尤稱之,類中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上》曰“王維畫品妙絕,于山水平遠尤工”,可見維以“山水平遠”勝。
《新唐書》成于北宋,晚于《唐書》,遂易《唐書》之名為《舊唐書》,《唐書》始有新舊之分,其二史之于維有何異乎?《舊唐書》先美其詩,旋以其弟王縉昆仲并舉,而后評其畫,一則譽之,一則微之,“如山水平遠”,微觀之可,宏觀之闕,顯然以詩重于畫。而《新唐書》于維詩之著,自不必夸,顯然有意昭其書畫,只恐為詩名所掩,較之《舊唐書》,無不譽之,維之詩書畫三絕,后世楷模也。
第一,《東坡題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鼻叭思扔幸舛荒苎?,蓋時有常理而無常言,唯至東坡一語道之,世遂將“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奉為文人畫之圭臬,詩畫意境相通,詩情畫意乃天地之大美哉。
第二,《王維吳道子畫》
子瞻以“妙絕”二字評吳生,“妙”字雖好,竟不如“神”也,并歸之“畫工”類,而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好似神仙中人,同觀“二子皆神俊”,可見子瞻并無揚王抑吳之意,乃感于實而發(fā)乎心,誠道玄有畫而無詩,是與文心不合也,故于摩詰者,子瞻“斂衽”以敬,“無間言”以謂也。
第一,“后世稱重,亦云維所畫不下吳道玄也。”吳道玄在唐人眼中幾無出其右者,至北宋常以摩詰并之,較吳生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第二,“維之畫出于天性,不必以畫拘,蓋生而知之者。”天才之一言一行自合乎道,是常人之弗為也,然天才者,豈摩詰一人耶,但以天才論,不足為后世重,是故摩詰必有莫名之好也。
第三,關(guān)乎右相閻立本“畫師之恥”“戒子從藝”之典故,出自晚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九·唐朝上》,后《舊唐書·卷七十七·列傳第二十七》亦載之,此不贅言?!叭艟S則不然矣”,尚以“畫師”為榮,作詩自稱,宣言天下。夫自古以來,繪畫乃工匠俗事,詩文乃士人雅事,藝人身微,文人身貴,不無道理,庖丁解牛,道進乎技,若以文為藝,文藝之范,不落工匠,之彼周行,維之巨獻于是,使畫家與文人同貴,繪畫與詩文并昭。古之學者,詩書畫一體,今之學者,詩書畫三位,嗟乎,莫讓時代之悲哀,成為人生之悲哀。
第四,“至其卜筑輞川,亦在圖畫中?!蹦υ懳ⅹ毚笪娜?,且文人中高雅之士,其心融造化,腹蘊詩書,何愁無筆墨文章也?!昂髞淼闷浞路鹫?,猶可以絕俗也?!睘槲乃囌?,最忌俗矣,一旦落俗,此生杳然耳,以詩圣杜子美喻之,既留“殘膏剩馥”,嗣之福也,然今有幾人得之乎。
第五,“今御府所藏一百二十有六”,從名可知,摩詰畫以“山莊”“山居”“雪景”居多,如《山莊圖》《山居圖》《雪景待渡圖》等,若夫《運糧圖》《捕魚圖》《騾綱圖》之屬,古人常以漁樵耕讀為出世化身,更添隱逸之情境也。
子昂之謂摩詰“詩入圣而畫入神”,直以“圣”“神”二字評之,“自魏晉及唐幾三百年,惟君獨振”,只道摩詰一人耳,評價之高也極矣。
第一,“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倍滓酝跄υ憺槲娜水嬛迹曳蛭娜酥嫹俏娜瞬豢蔀橐?,今日之文人也鮮矣,為詩文者不通翰墨,為翰墨者不通詩文,可悲可嘆也夫,抑不反思乎。
第二,“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南宗則王摩詰始以“渲淡”易“鉤斫”,“渲淡”多文,易出披麻皴,“鉤斫”多武,易出斧劈皴,山水畫南北宗之名輒定矣,而南北宗非率分以“披麻”“斧劈”等等,其最重文人之精神,南北宗之分甚繁,非二三語可盡,茲不具述,以俟來日。
夫摩詰者,斂道玄之風,洗將軍之色,興渲淡之法,化水墨之境,升繪畫之名,美眾生之心,迥異塵俗,為道所重。其工寫兼?zhèn)?,水墨與青綠并長,披麻與斧劈咸用。至若《輞川圖》,原繪于輞川別業(yè)之壁上,別業(yè)既毀,圖輒不存,而畫道余香,至今弗泯。其史評之轉(zhuǎn)折于北宋,由“中上”至“上上”,從“妙品”入“神品”,甚而可臻無品之品者,全然祖宗也。其史位之立至要者三,宋之蘇東坡、元之趙松雪、明之董香光是也,此與文人畫之興密不可分。且夫“畫圣”之于吳道玄,而“文人畫之祖”與“山水畫南宗之祖”之于誰,亶為摩詰可居焉,其影響穿時越空,不啻山水之神妙,更合文人之精神,遂終成“文人畫之祖”與“山水畫南宗之祖”也哉。
1.北宋中期.蘇軾.《蘇東坡全集》(一百有十卷).陶齋尚書仿印宋本.清光緒戊申刊宣統(tǒng)己酉(1909)成.(仿刻本)
3.晚明.董其昌.《畫旨》(一卷).畫論叢刊.式古堂書畫匯考本.中華印書局.民國二十六年五月三十一日出版(1937).(鉛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