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露露
公路片是一種比較特殊的電影類型,它誕生于美國60、70年代,是新好萊塢與經典好萊塢的分水嶺。當時世界范圍內文化思潮涌動,電影界處于革舊圖新的歷史節(jié)點,公路片在這種背景下應運而生。公路片自身攜帶的反叛屬性受到美國青少年的歡迎,“垮掉的一代”苦于面對慘淡的現實,他們渴望通過影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之后在70年代的歐洲,維姆·文德斯和西奧·安哲羅普洛斯等人開創(chuàng)了另一種風格的公路影像。二戰(zhàn)后的二十余年,不論戰(zhàn)敗國還是戰(zhàn)勝國,都不可避免的面對家園重建和彌合創(chuàng)傷的過程,導演鏡頭下的人物試圖用行走在路上的方式,尋找和自己心靈的和解。歐洲悠遠的人文情懷賦予這種“尋找”以一種詩意的表象,主人公上路的目的又使影片呈現出一種憂傷的情緒。如同受“新浪潮”影響的大多影片一樣,這類作品不刻意追求故事的完整和情節(jié)的合理,也不會給影片安上一個圓滿的結局。這種獨特的影像和精神氣質使歐洲公路片呈現出不同于“經典”公路片的風格。90年代前后,世界其他國家也開啟了各具特色的公路影像,如巴西的《中央車站》、日本的《菊次郎的夏天》、伊朗的《櫻桃的滋味》以及阿根廷的《摩托日記》。而這時,公路電影的發(fā)源地——美國——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也經歷了由反叛到溫情的轉變。
我國第一部公路電影《走到底》誕生于2001年,至今已經過去了16年??v觀中國的公路電影發(fā)展,其衍變進程分成了兩個階段、兩種題材。第一種是20世紀第一個十年的“由鄉(xiāng)到城”,表現農民受現代化的壓迫進城務工,是一種被迫出走。當時的社會背景是產業(yè)結構調整以后形成大批民工潮,經濟高速發(fā)展加深了城鄉(xiāng)二元對立,城市的經濟、文化對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產生巨大沖擊。因此,這一類影片著重表現農民的身份認同和對鄉(xiāng)土社會的堅守。代表作品有《馬背上的法庭》、《三峽好人》和《落葉歸根》等。第二種是2010年以來的“由城到鄉(xiāng)”模式,表現為都市人群的主動逃離。這一時期中國的城鎮(zhèn)化水平提高,形成了十余個特大城市,現代化進程同時帶來了精神上的空虛,買房、就業(yè)、婚戀等問題帶給都市人群巨大的壓力,他們踏上出城的旅途試圖重新認識自己并獲得自我掌控的能力。這種類型的代表作品有《人在囧途》、《后會無期》和《心花路放》等。
雖然在創(chuàng)作上已經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是我國公路電影的命名在理論界一直是一個模棱兩可的問題,存在以下幾個難點:第一,按題材劃分,稱之為“公路題材”電影;第二,按生產、發(fā)行的地域劃分,稱之為“國產公路片”,第三,回避類型的命名方法,稱之為“旅途片”或“道路片”。這一方面說明研究者對本國導演們類型創(chuàng)作觀念和產業(yè)化程度的不自信,另一方面說明大多數學者認為中國的公路電影仍處于類型化的過渡中。那么本國之外的公路電影又是如何被歸納和識別的呢?
對公路電影研究著述頗豐的李彬學者(北京電影學院研究員)在她的《公路片:“反類型”的“類型”——關于公路片的精神來源、類型之辯與敘事分析》將公路電影分為三類,一是誕生于好萊塢60、70年代的經典公路片,這種類型以反叛為特質,傳承了西部片、強盜片的外部形式,本質上彰顯反現代性的批判精神;二是美國70年代之后拍攝的、以及日本、巴西等地的幾部“道路敘事”電影,李彬稱之為“治愈旅途片”,這種類型的核心是對家庭和親情的回歸,在意識形態(tài)上與前者相悖,主要以清新、溫情的基調來表現旅途對現代人的治愈和撫慰;三是誕生于美國經濟危機時期的一種特定的影片,在這種影片里公路被設置成一個危機四伏的場所,成了威脅家庭的隱喻,李彬稱之為“公路驚悚片”。[1]
筆者對以上這種分類存在幾點疑問:第一,把“公路電影”視為一個空間概念而分成這三種具體形態(tài),是否可以涵蓋所有?比如帶有濃厚疏離氣質和人文意識的歐洲公路電影應該歸于哪一類;第二,類型的劃分除了外部形式、價值觀與意識形態(tài),是否應該考慮更本質上的,也就是每種類型片代表的人類永恒的欲望;第三,類型電影的研究方法是否放諸四海而皆準,具體到我國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應如何解讀。這也就引入到為“中國式公路片”正名的問題。
在郝建的《類型電影教程》中提到,“類型片的深層具有某種現代人的心理矛盾和價值崇尚。類型片的底層是具有某種在自由交流中發(fā)展、顯現出的大眾心理密碼?!绷硗?,何群在《從配方程式到程式配方》中也提到,“大眾文本將我們的目光引向類型所喻示的人類心底普遍的、基本的欲望。如果視‘人性的整個領域’為一個完整的世界,那么每一個類型的意義指向所叩擊的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側面。”以此為依據我們可以追問公路電影究竟代表了哪種大眾心理密碼和人性的欲望,通過對這種類型影片的整體考察,可以得出答案——對個體困境的關注和永恒不變的對“人”的關懷。
也就是說歸納一種類型片,首先應確定價值觀和深層符碼,如果這些要素保持一致,那類型元素上的變化可以理解為類型的輪換機制。中國的公路電影無論是二十世紀初的由鄉(xiāng)到城,還是近幾年的由城到鄉(xiāng),都是借助旅途來體現了對個體的關懷和對人物生存困境的解答,因此它們都屬于類型意義上的公路電影范疇。至于其形式面貌上表現出的與其他同類型影片的差異,則是由創(chuàng)作方法、時代語境、精神來源等因素決定的。
中國式的公路片有三個層次,首先是民族電影,公路電影的創(chuàng)作繼承了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它是以本土觀眾最熟悉的審美心理、期待視野和文化習慣為基礎的電影。這種電影更多的是尋找與觀眾的情感共鳴,積極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認同,而不是尋求海外的票房回報和文化擴張。其次是主流電影,雖然公路電影在誕生之初一度以反叛和否定的姿態(tài)出現,但中國的公路電影一定是主流文化指導下的主流電影。公路電影內個人主體性的建構只是主流電影走向大眾化的路徑,絕無逾越出這個范疇的可能。最后是類型電影,眾所周知,好萊塢的類型電影是建立在成熟的電影工業(yè)體系之上的,我國電影產業(yè)尚未達到相應水平。在這樣的前提下談類型電影的中國化是不準確的,但是一概否定類型電影的進度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也是不公平的。令人驚喜的是理論界開辟出了一條新的路徑,區(qū)別于商業(yè)層面的“分析性類型”,可以將我國的類型實踐稱之為“帶有民族特點的本土敘事類型”,[2]也就是非商業(yè)化的“中國式類型電影”。顯然,除了“武俠片”,我國其它的類型電影更多屬于后者的范疇。
結合以上理論基礎,我們再來分析中國式公路電影的具體創(chuàng)作。國產公路電影的形式面貌有別于其它國家的公路電影,即使是本國內的公路電影創(chuàng)作前后期也大不相同。公路電影一直致力于挖掘和解決人的精神困境,只是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時代它的外部形式會有所變化。首先,城鄉(xiāng)二元對立是我國改革開放至今的一個基本國情,鄉(xiāng)土中國向現代中國轉變的過程造就了太多的都市“異鄉(xiāng)人”,人的身份認同和精神皈依成了一個隱性的問題。其次,人情關系模式是我國電影劇作的一種重要模式,這是與我國的傳統(tǒng)和民情相聯系的,這種創(chuàng)作模式也被公路電影沿襲下來。最后,早期農村題材的公路電影以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為主,呈現出平靜、悠遠的風格,后期都市題材公路電影增強了影片的戲劇性,呈現出荒誕喜劇的特質。
不難發(fā)現一個事實,時代急劇變化下的底層狀態(tài)亟于在銀幕上得到呈現,以確定個體生存的合法性,公路電影可以以道路和景觀串聯起社會的眾生百態(tài),是一個合理的選擇。同樣,主流意識形態(tài)指導下的中國公路電影也承擔著為每一個個人在自己的生存中所遭遇的問題提供想象性解決的功能。因此,公路電影在這個時代大放光彩是二者雙向選擇的結果。
公路電影是新好萊塢之后出現的現代類型影片,可以將超越類型界限的不同話語融合在一起,也包括作者論和類型批評這兩種支配好萊塢的批評方法?!笆聦嵣希?作者論方法通過宣稱一個導演的形式和表達的一貫性,有效地把一個作者轉化到一個實際上與他自己相對的類型之中,轉化到一個界定其作品的慣例系統(tǒng)之中?!盵3]作者進入類型并非另起爐灶的突變,而是自然而然的融合。在公路電影的類型創(chuàng)作方法進入中國之前,賈樟柯和張楊等一批第六代導演一直都在堅守底層敘事,即使將他們的創(chuàng)作納入類型規(guī)范(比如《三峽好人》、《落葉歸根》),他們的風格和個人印記依然存在。
另外,公路電影的誕生與“新浪潮”運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60年代中期,“新浪潮”的一系列電影對美國文化造成沖擊,動搖了好萊塢的制片體系,一批年輕的電影人崇尚“新浪潮”的創(chuàng)作觀念,開始自覺借鑒“新浪潮”的技法并創(chuàng)作強烈個人性的影片。深受其成長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影響,“第六代”導演與存在主義思潮以及“新浪潮”電影有著深切的精神淵源和明顯的承繼關系。所以,第六代導演和公路電影其實是一脈相承的,他們之間也是雙向選擇的關系。
綜上所述,中國式公路片是公路電影,并且是帶有民族特點的本土敘事類型。中國式公路片在這個時代煥發(fā)生機是必然的。中國類型電影的提法應納入中國當代電影發(fā)展的現實軌跡,而不是商業(yè)電影的發(fā)展軌跡。與其說中國式公路電影是類型電影的中國化,不如說是民族電影的商業(yè)化,主流電影的大眾化。
[1]李彬.公路片:“反類型”的“類型”—關于公路片的精神來源、類型之辯與敘事分析[J].當代電影.2015(1).
[2]路春艷.對類型電影的認識[J].當代電影,2004(2).
[3][美]托馬斯·沙茨著,馮欣譯.好萊塢類型電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