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禪心

夜幕來臨的時候，群峰匍匐著漆黑的身子，臣服丹霞山的心意更加明顯。低處，塵世有稀疏的燈火，那細若豆粒的橘色之光在證明人間與仙山的距離。正凝眸，忽聞晚鐘響徹云霄，撼動肺腑。再轉(zhuǎn)身時，香火青燈，眾佛安詳。

就寢的房間空著四張床，最里邊的床上有人面壁熟睡，我看見齊耳的白發(fā)和伸在被子外松樹枝般的手指。同行的文友說，老人身為“居士”，離家來此侍奉神靈。第一次聽到居士一詞，第一次躺在居士的對面，我不由得對她們的生活及內(nèi)心報以一絲好奇。

夜宿西南名寺注定一夜無眠：閉上雙眼，諸佛仁慈寬厚的神態(tài)，玉佛半臥的唯美，長跪的香客和我生活的林林總總通通撞進腦海。雨聲瀟瀟，煩亂的心境被秋風秋雨千萬遍淘洗。是不是這樣的夜晚適合斬斷秋愁？幸好諸神點化拯救，幾個時辰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之后，我決定從此寬恕自己，再過后，我糾結(jié)的內(nèi)心逐漸變得圓潤飽滿。

對面的被子掀開一角，一束明亮的光落在手表上，過后白發(fā)居士起身穿衣，我看了一下手機屏，凌晨四點十分。我翻身下床，孃孃（居士阿姨）吃了一驚，壓低聲音：“快睡下！我是要去娘娘殿做事情，做完好上早課，你再睡哈！”我態(tài)度堅決且誠懇：“實在睡不著，孃孃，我要跟您去娘娘殿！”見我如此決絕，并且也已經(jīng)穿戴整齊，孃孃同意我與她同去。雨還在不依不饒地下，魚池漲滿秋水。孃孃用涼水洗臉凈手，我也趕忙打理頭臉，擔心落在孃孃之后，擔心梳洗不凈對神靈不恭。之后，我們擎一把傘走進雨簾，而轟轟烈烈的雨聲沒有被傘擎住。上臺階，穿過回廊走到大雄寶殿外，看不見四周的一切風物，夜的黑，已經(jīng)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在屋外的那一小段路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什么，竟然貓頭鷹般地縮著脖子咬著牙關寒顫連連，緊緊抓住孃孃的手臂，唯恐她朝前或退后我半步。面對我心中的妖魔鬼怪，76歲的黃孃孃昂首挺胸，步履未亂，難道，佛，就是她內(nèi)心的唯一么？

娘娘殿里，一盞長明燈執(zhí)著地烘托著眾仙。開了電燈，孃孃卷起袖口開始她的活計：用小鏟輕輕鏟掉供臺上的殘燭，將香盒里的香灰按平整，再用小毛刷掃去案桌上的香灰，最后用毛巾將供臺擦拭干凈。我想做點什么，孃孃及時制止我，說那是她的“責任”，她要自己做。在我身后，一把鐵腳的小椅子正空著等我去坐。再過后，孃孃點燃一排紅燭，三炷香，作三個揖，磕三個頭。我眼巴巴看她操持一場至高無上的儀式。孃孃的老頭子去年離世，在和我聊起往事的時候，她眼睛里有無數(shù)的眼淚。她說，好在傳普師傅讓她謀了這份差事，她思念親人的痛苦減輕了很多。我不知道如何來安慰孃孃，雙手合十，我跪在娘娘殿：祈求神靈賜給孃孃走出悲傷的力量，祈求神靈福佑孃孃從今以后再流的淚，都只是喜極而泣……

在娘娘殿側(cè)面的小屋里，一位姓王的居士孃孃熱情喊我進屋去躺會，說天還太早，她的被窩未涼。她扭開手中幾乎空空如也的紅色小塑料瓶，用瓶蓋上的吸管去抹耳際的頭發(fā)，并告訴我這個水能讓頭發(fā)服帖。再過后，王孃孃將一只金色的發(fā)卡別在發(fā)髻上，那發(fā)卡上有一朵紅色的花。孃孃麻利地將褲腳塞進筒靴里，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那乳白色的小布筒靴乖巧得不成個樣子?！袄项^子走十七八年了，我在家的時候煩事多病多，住進丹霞山，病沒得了，心也安生了！”“我八十歲的人了還有這樣好的身體在這里做事，你說說這和佛要有多大的緣分！”孃孃還告訴我傳普師傅好得很，每年帶她們?nèi)ピ朴螘r對她們照顧得很是周到?！八瞧兴_的心腸！”說話時，王孃孃一臉的感激。已經(jīng)有八十歲了！天，我真的很詫異，孃孃盡心盡力在寺里做事，她忘掉了煩惱，難道也忘記老去么？在法師居室外的小殿內(nèi)，孃孃將佛前小杯里的陳水倒在小桶里，再踮起小腳將塑料瓶中的新水一一加滿小杯，水面高出了杯面，而那杯面似結(jié)了一層“水皮”，“水皮”鼓來鼓去卻始終不見溢出半滴。點燃塔香、蠟燭，王孃孃虔誠磕頭的時候，我看見她銀發(fā)上的發(fā)卡很美。那一刻，晨鐘繞梁，雨聲未歇。

在玉佛殿門前，小劉迎面而來，確切地說，他無法與任何人迎面。這幾年，他的臉只朝著他腳下的方寸之路。瘦小的身子，呆滯的眼神，無悲無喜的臉，彎彎的脊柱，碎碎的腳步每挪一步就會讓人揪心。小劉告訴我們，三年前來到護國寺的時候，他的病情比現(xiàn)在還要嚴重，嚴重到不僅身體彎曲下來，疼痛也日夜折磨，母親帶他去縣城看過，最后毫無起色。他年邁的母親在走投無路之時來丹霞山許了愿，就這樣，當小劉病情緩解的時候，他住進了丹霞山護國寺。也許是少了繁重的農(nóng)活，小劉說，他的身體似乎已經(jīng)不再往壞處發(fā)展。小劉的語調(diào)，波瀾不驚。關于這些，我寬慰的同時，也有一陣陣道不明的東西縈繞在心底，是不是，小劉的重病之軀就這樣托付給神靈……

凌晨五點三十分，大雄寶殿內(nèi)燈光如晝，法師率眾人開始今天的“早課”。夜未央，疏密不定的雨絲帶來陣陣秋寒。就在木魚聲聲、燭光搖曳的特別意境里，當傳普法師置身于紅塵之外閉目誦經(jīng)之時，當發(fā)如雪的居士孃孃深深跪拜之際，當年輕的小劉躬著重病之軀艱辛萬難地跟在隊伍之后的時候，我想起來“山中無甲子，花開花落定春秋”，想起來晨鐘暮鼓、粗茶淡飯，想起來這人世間的一切疾苦與離合悲歡，我不聽話的眼淚傾瀉而下。怕淚濕經(jīng)文，我仰頭避淚。高處，眾佛正手執(zhí)法器安坐于蓮花寶座之上——普度眾生。

卓美，彝族，貴州盤縣人。系貴州盤江恒普煤業(yè)有限公司職員，魯迅文學院17期少數(shù)民族班成員，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盤縣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