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鑒與創(chuàng)造性轉化：韓少功與昆德拉

殷素珍

摘 要：中國新時期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韓少功，在其《馬橋詞典》與《暗示》這兩部作品上所體現(xiàn)出的創(chuàng)作上的轉型，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昆德拉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與實踐的影響與啟發(fā)。但韓少功借鑒的只是昆德拉的表現(xiàn)手法、敘事方法、以輕寫重的文體，他的具體創(chuàng)作內(nèi)容仍是源于他深層的人生體驗，或是他作為知識青年下鄉(xiāng)所感所聞的人生體驗，或是他對所身處的這個急劇變化的時代眾多被人們司空見慣的大大小小的具象的思考。韓少功對昆德拉的小說藝術進行了立足中國本土傳統(tǒng)及個人人生體驗的創(chuàng)造性學習和轉化。

關鍵詞：韓少功 昆德拉 借鑒 創(chuàng)造性轉化

從當代著名作家韓少功根據(jù)英文版翻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開始，中國讀者認識了法籍捷裔作家米蘭·昆德拉。這本書在當時的中國知識界備受關注，由于走過“文革”的知識分子的經(jīng)歷及中國與昆德拉的經(jīng)歷及他的民族有著很多的相似之處，很多讀者對昆德拉產(chǎn)生了強烈的認同感。在這個接受契機及接受語境的大背景下，米蘭·昆德拉被接受的表現(xiàn)之一是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常能看到的對他的模仿、借鑒，當然也不乏對他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的創(chuàng)造性學習和轉化者。任何人在對作品做出評價之前，都是讀者，很難擺脫個人的閱讀期待和已有的人生經(jīng)歷及思想的影響，作家也不例外。

作為中國新時期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韓少功的文字一直體現(xiàn)著他對這個社會各種問題的深刻睿智的思考。他是我們這個喧鬧時代里難得的冷靜聲音之一，他之所以對昆德拉的作品最早情有獨鐘，也是因為在思想的深層與同樣喜歡哲理性思考的昆德拉有著強烈的共鳴。他獨具慧眼，最早把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譯介到中國，在該譯本前言中韓少功強調應把“狹義的文學（fiction）擴展為更廣泛的讀物（literature）”，并稱該小說作為“一種很難區(qū)分的讀物”，是“理論與文學的結合，雜談與故事的結合”，或者是“虛構與紀實的結合，夢幻與現(xiàn)實的結合，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的結合，通俗性與高雅性的結合，傳統(tǒng)現(xiàn)實派和現(xiàn)代先鋒派的結合，給喜歡他的讀者帶來了最大的閱讀樂趣和想象力的最充分解放?！眥1}總觀昆德拉的小說創(chuàng)作并加以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韓少功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所作的評價同樣適用于昆德拉的其他小說，作為一種基本創(chuàng)作傾向，它或隱或顯地體現(xiàn)于作家的長篇和短篇小說中。由此可見韓少功特別欣賞昆德拉的文體風格。而這一點也在中山大學中文系張均老師在海南對他的采訪中得以證實，韓少功說他很欣賞昆德拉作品中處理輕與重的張力，欣賞他以輕寫重——以輕盈的形式表現(xiàn)沉重的主題的功力，還說他自己關于“媚俗”、關于文體方面以散文的筆法寫小說也都受到了昆德拉的影響。而這一接受的痕跡，我們在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及《暗示》中的確可以看到。1995年，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出版，曾引起了人們對此書獨特文體的爭論。后來，他出版的《暗示》文體的特別又受到多種質疑。《馬橋詞典》和《暗示》反映了韓少功在繼尋根文學的危機之后所作的創(chuàng)作上的轉型，而這種轉型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昆德拉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理論與實踐的影響與啟發(fā)。韓少功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發(fā)表后所引發(fā)的一系列爭論使得這一事件成為1996年中國文壇上最后一個熱點，關于這場爭論，筆者認同學者陳思和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世界性因素》中的觀點，韓少功的詞典體小說是從外國小說中的詞條展開的敘事形式中受到影響和啟發(fā)，最直接的證據(jù)是韓少功參與翻譯了昆德拉的小說。而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也經(jīng)常通過詞條來展開敘事，在小說的第三部分“不解之詞”中，作者使用“女人”“忠誠與背叛”“音樂”“光明與黑暗”等詞條來展開敘述。從接受研究這一角度出發(fā)，我們可以看出韓少功對昆德拉這一域外作家影響的接受。當然，韓少功在小說敘事模式方面也有自己的獨創(chuàng)性，在翻開《馬橋詞典》后，讀者首先讀到的是詞典的敘事形式，在對詞條的逐一解釋中才開始講故事。而“昆德拉僅僅將詞條展開的敘事形式夾雜在一般小說敘事中，作為一般小說敘事的組成部分”{2}。在借鑒昆德拉那種直面歷史、追問人生的態(tài)度方面，韓少功做的是成功的。

綜觀韓少功近十幾年的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看到，正如王曉明先生所言，韓少功正好借鑒了昆德拉身上值得中國作家借鑒的部分，也就是那種沉入自己人生體驗深處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可以說，韓少功在文壇上所取得的成就正是基于他厚實而又不乏創(chuàng)新的創(chuàng)作實踐?！恶R橋詞典》就是他沉入自己親歷的那段刻骨銘心的歲月的收獲。在《馬橋詞典》中，韓少功通過對種種當?shù)厝肆曇詾槌５珔s內(nèi)蘊豐富的日常語言分析，揭示了語言所折射的馬橋人思想深處所烙印的地方歷史、文化的痕跡，比如“夢婆”“流逝”“醒”等詞，他通過分析語言在一個族群中的獨特內(nèi)蘊，表達他對特定文化背景下人們的生存狀況所作的人類學角度的思考，從而基本實現(xiàn)了他在《馬橋詞典·編撰者序》中所闡明的希望達到的創(chuàng)作意圖：“把目光投向詞語后面的人，清理一些詞在實際生活中的地位和功能，更愿意強調語言與事實存在的密切關系，感受語言中的生命內(nèi)蘊?！眥3}

作為一位有著強大、豐富的思想能量和強烈的超越意識的作家，韓少功始終沒有停止自我超越、自我更新的腳步。隨著社會的迅疾發(fā)展、變化，他那豐沛的人生體驗、審美感受、敏銳的歷史洞察力、質疑的社會審視方式都使他不可能固守某種既定的話語形態(tài)、某種相對恒定的敘事模式。正是在這種審美感受和理性認知的強烈驅動下，韓少功總是不停地探索著各種富有挑戰(zhàn)、富有張力的話語方式，嘗試各種具有試驗形態(tài)的文本形式，以便更加有效地傳達自我內(nèi)心深處更為豐富的思想情感，展示現(xiàn)實表象背后各種隱秘的生存真相。他不只是一個純粹的作家，還是一個在思想領域里非?；钴S的思想者；這一點，在他的長篇《暗示》中再一次得到了鮮明的體現(xiàn)。在《暗示》中，韓少功通過對種種具象生動而又深入的解析，透徹地展示生命與歷史、個人與社會、語言與具象之間被遮蔽的隱秘關系。并從中批判現(xiàn)代社會在越來越嚴密的知識結構中所形成的種種僵化的思維方式、思想意識，這都表現(xiàn)了韓少功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明確的價值觀、睿智的審視目光。這樣的作品，釋放了作者挑戰(zhàn)讀者感覺和思維定規(guī)的巨大能量，不啻為我們這個庸常時代的思想馬刺。作為一種十分陌生的小說文體，《暗示》一經(jīng)發(fā)表便成為文壇的爭議對象，韓少功的寫作已經(jīng)成了精神探索和文體變革的象征。遠離喧囂都市處于隱居狀態(tài)的韓少功仍然在思考著人類的交流方式。他認為《馬橋詞典》是他為一個村子寫的詞典，而《暗示》是記錄他個人感受的“象典”——具象細節(jié)的解讀手冊。其中多是他對生活體會的總結，并將他自己的人生體驗與跟他一些同時代人的命運經(jīng)歷聯(lián)系起來。在作品中，韓少功多次提到多年前的知青生活，那時的一切都給他帶來溫暖的親切感。這種溫暖來自心靈的記憶。即使支部書記家里的煙草味、濕襪子味也不再讓人厭惡。經(jīng)歷和記憶會讓一個人變得耐人尋味，通過這些鮮活的記憶韓少功喚醒了那些逐漸被淡忘、被深埋在心底的感覺?！栋凳尽肥且槐灸妥聊サ默F(xiàn)代寓言。作品中的“象典”包含了除文字之外的其他一些更豐富的信息，如：場景就是另一種語言。特定的場景會影響一個人的表達方式與表情，而不同的方式則蘊含著不同的情感。特殊的情境下送親朋一籃雞蛋或一個具體的實物要比給老人幾張紙幣更親切，因為物品中含有老人所需要的情感，老人注意到的是方式中的親情。記得大學英語課本里的一篇文章：一個老媽媽在生日那天盼望收到兒女們的可愛的禮物，卻只盼來冷冰冰的支票。文章結尾寫道：“老媽媽把手中的支票撕成了碎片。”傳達的也是一樣的道理。支票是冷冰冰的，禮物卻是凝結了送禮物的人精心選擇的付出、對親人細膩的關愛。韓少功將種種人生經(jīng)驗、社會體驗及對此的理性思考跟讀者娓娓講來，比如：他說從某種意義上講，忠字舞等于那個時代的迪斯科，就像全民參與的肢體狂歡；俄國歌曲是知青們在風雪中的歌曲，只要你聽到了它，聽出了歌聲里的情不自禁，你就可以判斷歌者內(nèi)心中的積雪、土地、泥濘、火光、疲乏、粗糙的手以及草木的氣息。再如：與火車上錯認的人因了一首《伏爾加船夫曲》而談得極投機、開心的經(jīng)歷。在對種種具象細節(jié)的讀解中，韓少功揭示了現(xiàn)象背后被大家所遺忘了的、所忽略了的社會、生活的真實內(nèi)蘊。在《母親》一文中，韓少功寫到了多多在生前跟自己很少交流、親近的母親去世后毫無傷心的感覺，由此感慨情感是需要具體的親密接觸來培養(yǎng)的，只能從面對面的擁抱、愛撫，或者聲音、氣味中慢慢產(chǎn)生。遠在香港忙于掙錢的多多母親給他買那么多華麗、昂貴的兒童玩具，與商場里陳列的商品沒什么兩樣，并不能給多多帶來溫暖的家或者溫柔的媽媽的感覺。孩子當然不可能對著一屋子的玩具哇哇大哭。書中列述場景、儀表、著裝、距離、體態(tài)、面容、座位等種種具象在個人情感和人際交往以及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產(chǎn)生的神奇妙用，并揭示出其無言中的豐富內(nèi)蘊，讓人恍然之余備感溫暖或備受啟發(fā)。

盡管《暗示》沒有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沒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人物形象，看上去不像小說，但傳統(tǒng)小說的因素仍然在這本書里發(fā)揮重要的作用；韓少功說他想把這本書寫成理論色彩的小說，有情節(jié)的縱坐標，也有思想的橫坐標。《馬橋詞典》和《暗示》是他創(chuàng)作跨體裁作品的兩次嘗試。韓少功說這兩本書相互補充，可以較為完整地表達他的思想。筆者認為這兩本書也反映了他對人類由書寫、印刷時代向視聽時代的轉型這一問題的關注和思考。韓少功的近作《暗示》文體上的散文化也印證了他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譯本前言中表達的關于應把“狹義的文學（fiction）擴展為更廣泛的讀物（literature）”這一觀點以及他本人所講的關于文體方面以散文的筆法寫小說受到了昆德拉的影響這一說法。昆德拉本人就向往在小說中詩、敘事、格言、報道、論文這些不同因素被焊接成真正的“多元歷史”的統(tǒng)一。{4}這在昆德拉的創(chuàng)作實踐（譬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笑忘錄》等作品）中也有所體現(xiàn)。當然《暗示》這一跨文體的特征也不排除韓少功對中國古代文、史、哲一體的“雜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再現(xiàn)。曾有記者采訪韓少功，問他在翻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以及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惶然錄》等國外作品的過程中，這些作家有沒有對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什么影響？韓少功答道：當然會受到影響。翻譯至少是精讀，比一般的閱讀要印象深刻得多。但這些大師給他啟發(fā)，一定時候也可能成為他創(chuàng)造的限制和障礙；這就是說，影響如何將因人而異、因時因地而異。因此，他主張閱讀時學習與懷疑并舉。真正的大家總是善于融匯古今、中西之精華為我所用繼而有所創(chuàng)新的，他們深知“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韓少功說他很欣賞昆德拉作品中處理輕與重的張力，欣賞他以輕寫重——以輕盈的形式表現(xiàn)沉重的主題的功力，還說他自己關于“媚俗”、關于文體方面以散文的筆法寫小說也都受到了昆德拉的影響?？偟恼f來，韓少功在《馬橋詞典》與《暗示》這兩部作品上所體現(xiàn)出的創(chuàng)作上的轉型，的確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昆德拉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與實踐的影響與啟發(fā)。韓少功的深思好學讓他學了昆德拉之長，但他的學習與懷疑并舉的觀點又讓他不會盲目學習。雖然韓少功與昆德拉在思想的層面、在睿智幽默方面、在對小說寫作的執(zhí)著方面，有著相似性，但他們在很多方面也有不同，韓少功曾在接受卓越網(wǎng)記者采訪時坦言，在昆德拉、克里瑪、赫拉巴爾這三位東歐作家中，較之更文人化一些的昆德拉與克里瑪他更喜歡有草根民間獨立性的赫拉巴爾。這表明了他自己的草根民間獨立性的鮮明傾向。而昆德拉作為成長在文化氣息濃厚的知識分子家庭中的純藝術青年肯定更多一些遠離民間草根的文人氣息。韓少功借鑒的只是昆德拉的表現(xiàn)手法、敘事方法，欣賞昆德拉以輕寫重的文體，他的具體創(chuàng)作內(nèi)容仍是源于他深層的人生體驗——或是他作為知識青年下鄉(xiāng)所感所聞的人生體驗（《馬橋辭典》），或是他對所身處的這個急劇變化的時代眾多被人們司空見慣的大大小小的具象的思考（《暗示》）。生硬的模仿，是所謂的“似我者死”，而創(chuàng)造性轉化則是在保持自己特色的基礎上再將別人的那些于自己有用的拿來為我所用，即“學我者生”，自己的特色是極重要的底色。韓少功對此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他曾說過：“一個真正成熟的現(xiàn)代主義者，同時也必定是一個古典主義者，因為他或她知道：生活是不斷變化的，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是沒有什么變化的。生活不過是一個永恒的謎底，在不斷地更新著它的謎面；文學也不過是一個永恒的謎底，在不斷地更新著它的謎面。如此而已?！眥5}的確，文體的變化不過是謎面的變化，不變的謎底是韓少功對生命、對社會一貫執(zhí)著的人文情懷的關注。韓少功對昆德拉的小說藝術進行了立足中國本土傳統(tǒng)及個人人生體驗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這對中國當代文壇的確是一個頗有價值的啟示。

{1} 韓少功：《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譯本前言，載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韓少功、韓剛譯，作家出版社1995年1月版。

{2}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關鍵詞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2年10月版，第284頁。

{3} 韓少功：《馬橋詞典》，載《小說界》1996年第2期。

{4}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孟湄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63頁。

{5} 韓少功：《進步的回退》，《天涯》2002年第1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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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歐梵.世界文學的兩個見證：南美和東歐文學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啟發(fā)[J].外國文學研究，1985（2）.

[3]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孟湄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

[4] 吳曉東.三聯(lián)講壇：從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