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歐陽炯的山水詞

慎麗英

摘 要：歐陽炯的詞，多給人濃情香艷之感，但在描畫山水姿態(tài)時，卻能洗卻綺羅香澤之態(tài)，顯得清麗可喜而富有情致。本文擬從歐陽炯的山水詞出發(fā)，探討其詞作綺艷之外的另一種清麗風格，并通過對具體作品的解讀，分析其詞中的“漁隱”意象，探討其山水詞的藝術特色。

關鍵詞：歐陽炯 山水詞 漁隱

本文擬從歐陽炯的山水詞出發(fā)，探討其詞作綺艷之外的另一種風格，并通過對具體作品的解讀和分析，探討山水詞的藝術特色。況周頤在《歷代詞人考略》中曾談到歐陽炯的詞“艷而質，質而愈艷，行間句里，卻有清氣往來。大概詞家如炯，求之晚唐五代，亦不多覷”{1}。所謂“清氣往來”即指歐陽炯詞在描寫閨情之外的另一種清嘉自然的情韻，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山水詞作中。

一、水遠山長看不足

歐陽炯（896—971），益州華陽（今四川成都）人。他生于唐末，一生經(jīng)歷了整個五代時期。曾為《花間集》作序，現(xiàn)存詞四十七首，主要收錄于《花間集》《尊前集》。他的詞，多寫綺思艷情，詞風浮艷，但在繪寫自然山水之美時，卻能洗卻綺羅香澤之態(tài)，透出清麗脫俗之致。

歐陽炯有《南鄉(xiāng)子》八首，描寫江南水鄉(xiāng)風物，而其中三首描繪南國山水之美，以一個異鄉(xiāng)人的眼光去展現(xiàn)南國的山水風光，也不失為一種有趣的審美體驗。其《南鄉(xiāng)子》云：“嫩草如煙。石榴花發(fā)海南天。日暮江亭春影淥。鴛鴦浴。水遠山長看不足。”

這首詞描繪江南春景。先以“嫩草如煙”一句寫春天新草剛抽出嫩芽之情態(tài)，青嫩可愛的鮮草鋪展開去，詞人駐足遠望只覺如煙霞般使人著迷，此為遠景描寫。而“石榴花發(fā)”一句又驀然將鏡頭拉近，專寫南方石榴花爭相綻放時的絕艷盛景。遠景與近景的完美結合、鮮紅與翠綠的相互映襯，將江南的春日風光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在夕陽西下之時登上江亭，水面清澈如鏡，岸邊的樹木花草投照在江水中成了一個個綠色的影像，又有那成雙成對的鴛鴦愉快地在水中嬉戲玩耍。這樣美好的江南山水是多么讓人流連忘返，無怪乎詞人在結句中發(fā)出南方江天“看不足”的贊嘆。

歐陽炯對于江南山水情有獨鐘，因此還有兩首同名作品贊詠南國風光，試看其中一首：“岸遠沙平。日斜歸路晚霞明?？兹缸詰z金翠尾。臨水。認得行人驚不起?！?/p>

這首詞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幅南方水鄉(xiāng)晚照圖。“岸遠沙平”一句寫得極妙，用“遠”與“平”二字刻畫出水鄉(xiāng)的深遠開闊，極富畫面感。繼而又獨具匠心地用“斜”和“明”二字摹寫出日落西山的鄉(xiāng)間美景，晚霞在夕陽的映照下愈發(fā)艷麗明亮，其中“歸路”一詞則到了承上啟下的鋪墊作用，使人的視線也不自覺地從關注眼前的村莊延伸開去，投向更遙遠的他方。而下文寫南方獨特的一種鳥類——孔雀，“自憐”二字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將孔雀臨水自照、欣賞漂亮翠尾的姿態(tài)刻畫得極其生動、形象，且這鳥兒仿佛還有靈性，見到路邊過往的行人也絲毫不覺得驚慌、害怕，詞人用明快清麗的語言真實再現(xiàn)了水鄉(xiāng)如詩如畫的絕妙風景，而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亦在詞中得到了很好體現(xiàn)。

陳廷焯在《云韶集》中曾這樣評價這首詞：“遣詞用意，俱有別致。”{2}在遣詞造句方面，歐陽炯確實經(jīng)過了巧妙構思，然其雖重視煉字但更重視營造意境，這在另一首《南鄉(xiāng)子》中便多有印證：“翡翠趨。白蘋香里小沙汀。島上陰陰秋雨色。蘆花撲。數(shù)只漁船何處宿?！痹撛~寫南方水鄉(xiāng)秋雨之時的景物，提到了翠鳥、白蘋、小沙汀、小島、蘆花和漁船，將水鄉(xiāng)秋日雨景刻畫得清爽、自然，而結句寫風雨中的漁船不知要停泊到何處，余音裊裊，頗有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意味，更將人的萬千思緒牽惹起來，引人遐思無限。湯顯祖在《玉茗堂評花間集》中盛贊其詞謂：“短詞之難，難于起得不自然，結得不悠遠。諸詞起句無一重復，而結語皆有余思，尤稱合作?！眥3}

歐陽炯對于家鄉(xiāng)的秀山麗水也十分欣賞，因此他專門創(chuàng)作了《春光好》組詞八首，敘寫成都錦江一帶的風物，其中兩首專詠錦江春景，以其中一首為例：“天初暖，日初長。好春光。萬匯此時皆得意，競芬芳。 筍迸苔錢嫩綠，花偎雪塢濃香。誰把金絲裁翦卻，掛斜陽。”該詞緊扣調名，描繪錦江的春日麗景。上闋概括寫春光，春天暖意熏人，萬物復蘇、春意盎然，花草爭奇斗艷，顯現(xiàn)出勃勃生機。下闋寫春筍破土、花偎雪塢、嫩柳抽芽、斜陽夕照等春日光景，從多個角度切入論述春光之美。在其另一首同調作品中：“花滴露，柳搖煙。艷陽天。雨霽山櫻紅欲爛，谷鶯遷。 飲處交飛玉■，游時倒把金鞭。風■九衢榆葉動，簇青錢?！彪m是寫春游，但把春日風光亦刻畫得極其生動，嬌艷的花瓣上凝結欲滴的晨露，嬌柔的柳枝似輕煙般晃動；空山新雨后，艷陽高照，山里的黃鶯忙著遷徙，嘰喳叫喚，一番熱鬧的景象。巧妙運用視覺、聽覺進行審美觀照，動靜結合，聲色俱備。這樣格調清新自然的山水詞，在歷來被人們以艷詞籠統(tǒng)概括的花間詞人的作品中實屬罕見，就是歐陽炯本人現(xiàn)存的詞作中也多為艷詞，如此更凸顯出這類山水詞的別致脫俗。

二、煙波垂釣忘世俗

在中國古代文化史上，隱士形象有很多，其中又以“漁父”及以其為軸心的垂釣、扁舟、江河湖海等系列意象尤為受到歷代文人士子的推崇?！肚f子·刻意》云：“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眥4}這里提到的“釣魚閑處”，即擺脫世俗榮辱的羈絆，寄情于山水之間的高妙境界。自唐代張志和的五首《漁歌子》問世后出現(xiàn)了諸多和作與擬作，而“漁父”這一詩詞中的文學形象也被文人賦予越來越豐富的內涵和寄托。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漁父”已然成為具有高尚情操的隱士的代表，也是詩性的自由超脫精神的象征。詞人借助“漁父”形象的豐富積淀，想象地營造了詞中人物的生活時空，并以此表達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情感寄托，將不能宣之于口的對于自在逍遙生活的渴望表露無遺。歐陽炯《漁父》云：“風浩寒溪照膽明。小君山上玉蟾生。荷露墜，翠煙輕。撥剌游魚幾個驚?！?/p>

這首詞主要寫漁父夜間臨溪垂釣時的情景。詞中所舉風、寒溪、小君山、玉蟾、荷露、翠煙、游魚等意象皆為表現(xiàn)漁人生活情狀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詞人結合自己的審美理念將這些景物生動描摹，與楚辭中的《漁父》和張志和的《漁歌子》相映成趣，將“漁父”豐富的心理活動和高遠深緲的意境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開頭兩句寫月色，晚風浩蕩，拂過寒溪，月亮從小君山上緩緩升起，溪水被明月一照也變得亮如明鏡。{5}置身于這樣一方靜謐、祥和的天地，月下獨釣的漁人也顯得愈發(fā)遺世獨立，高潔脫俗。結句尤為令人嘆服，“撥剌游魚幾個驚”，運用動態(tài)描寫，將游魚仿佛受驚般紛紛躍出水面發(fā)出撥剌聲時靈動、活潑的姿態(tài)刻畫得極為傳神，在歐陽炯筆下自然山水皆有靈氣，漁父生活也是那么清雅而有詩意，因此吳任臣在《十國春秋》中寫道：“歐陽炯小辭十七章，人亦時時稱道之?！稘O父》歌尤為辭家所唱和。”{6}這首詞也闡明了“漁父”形象所蘊藉的精神內涵，即欣然享受自然風光，在樂山樂水中擺脫塵機、寵辱不驚，與山間之明月、江上之清風相伴共適，從而保持個體德性的獨立，精神世界的自由。

歐陽炯另有《西江月》一首，也是抒寫漁隱之樂：

月映長江秋水。分明冷浸星河。淺沙汀上白云多，雪散幾叢蘆葦。 扁舟倒影寒潭里。煙光遠罩清波。笛聲何處響漁歌。兩岸蘋香暗起。

該詞寫長江秋夜之景。明月照映著長江水，秋夜月色分明，越發(fā)襯托出星河燦爛。詞人寫長江山水卻不止于寫景，又融入對扁舟、笛聲、漁歌等的描寫，把人文意象與自然景物有機結合；抒隱逸之志而不直接刻畫漁隱者垂綸的動作，卻在山水景物上不吝筆墨，注重對自然山水的審美，營造出一種深遠曠闊的詩意，詞境極有深致。而那一葉扁舟無疑也是這種詩意寫照中的重要部分。詞人致力于表現(xiàn)在月光水色的映照下悄然出現(xiàn)在寒潭中的扁舟倒影，這是一種化實為虛的寫法，使得此詞中的扁舟仿佛被賦予人的品性和意識，象征意味頗濃。因此即使這首詞并不直接刻畫漁父形象，甚至此詞中的漁父始終處于不在場的狀態(tài)，但我們還是能通過詞中的語句走進這位“缺席”的漁父的內心，與其進行對話。月光、寒潭和扁舟，皆為澄凈靈透之物，正可象征漁父身心自由、遠離俗世的高潔品性，故雖未詳寫漁父垂釣之態(tài)，但隱逸脫俗之致已躍然紙上，清晰可見。

歐陽炯正是以詞寫漁父隱于山水的高潔逸致，在自然中抒發(fā)情懷，追求一種清逸超邁、逍遙自適的處世之道。

{1} 況周頤：《歷代詞人考略》，見況周頤著、孫克強輯考：《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16頁。

{2} 陳廷焯：《云韶集》，轉引自林兆祥編撰：《唐宋花間廿四家詞賞析》，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92頁。

{3} 湯顯祖：《玉茗堂評花間集》，轉引自林兆祥編撰：《唐宋花間廿四家詞賞析》，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95頁。

{4} 欒貴明主編：《莊子集》，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版，第116頁。

{5} 詞中所提到的“照膽”一句，指明鏡可鑒（典出《西京雜記》卷三所記秦咸陽宮中有大方鏡能照人倒影和腸胃五臟），后來用于形容水的清澈，如鏡子一般可照見人和景物的倒影。

{6} （清）吳仁臣撰，徐敏霞、周瑩點校：《十國春秋》，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13頁。

參考文獻：

[1] 后蜀趙崇祚輯.李一氓校.花間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2] 林兆祥編撰.唐宋花間廿四家詞賞析[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

[3] 李冰若.花間集評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4] 欒貴明主編.莊子集[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4.

[5]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