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鵬
江蘇省花鳥畫研究會理事 南京市上元小學(xué)美術(shù)教師
作畫如作詩—再論宋代的詩畫一律特質(zhì)
錢鵬
江蘇省花鳥畫研究會理事 南京市上元小學(xué)美術(shù)教師
本文從繪畫主體、繪畫創(chuàng)作論、繪畫鑒賞論三個角度,對兩宋繪畫的“詩畫一律”特質(zhì)進行再次梳理。筆者認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畫家與詩人雙重身份,創(chuàng)作方法的以詩法作畫,鑒賞主體對詩意的追求三者的結(jié)合,最終造就了宋代繪畫“詩畫一體”的獨特風(fēng)格。
繪畫主體;繪畫創(chuàng)作論;繪畫鑒賞論;詩畫一律
中國畫發(fā)展到宋代,繪畫的民族特點基本形成。這一時期的繪畫,既有寫實到極致的院體工筆畫,又有注重詩文意境的“文人畫”。院體畫的“擅藝者所宜博究”的格物態(tài)度,文人畫“吟詠性情”的高雅追求,共同造就了宋代繪畫的“凌跨百代”的畫史地位。但無論是院體畫還是文人畫,兩宋繪畫都表現(xiàn)出濃厚的文學(xué)性,有著如詩似畫的優(yōu)美意境。本文擬從繪畫主體、繪畫創(chuàng)作論、繪畫鑒賞論三個角度,對兩宋繪畫的“詩畫一律”特質(zhì)進行再次梳理。
宋代是“文之極也”的一代。在繪畫界,無論是文人畫家,還是院體畫家,都是一些有較高修養(yǎng)的文士,或者說,是一群詩畫兼通的文人。他們喜好詩,同時也對繪畫有著濃厚的興趣,不但能像唐代一樣作題畫詩,而且自己能操筆成幅。最重要的是,這些畫家群體有著與以往宮廷畫師和民間畫工完全不同的藝術(shù)思想和藝術(shù)追求。比如北宋人物畫大家李公麟,同時也是北宋畫壇的一位大儒。論者往往將其與唐代吳道子相提并論,而李公麟?yún)s認為:“吾為畫,如騷人賦詩,吟詠性情而已,奈何世人不察,徒欲供玩好耶?”[1]明確表明自己以畫怡情的高雅追求。除了李公麟,擅畫竹的文同,擅畫山水的駙馬都尉王詵,能書擅畫并癡迷文玩的米芾,都是北宋非常有影響力的一代碩儒。而最典型的一位,當屬蘇軾。蘇軾文章蓋世,書法飄逸,又落筆為畫,能作墨竹、樹石、山水,揮灑性情,同時又長于畫理,多有“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之類的驚世之論,對當時的文人士大夫生存方式和價值追求影響極大。一大群能詩擅畫的文人畫家的存在,是宋代畫壇才出現(xiàn)的一大特殊景觀。
兩宋畫壇還有一個重要現(xiàn)象,就是繪畫的職業(yè)化。朝廷重視書畫教育,設(shè)立畫院,并對畫家進行系統(tǒng)的文學(xué)培養(yǎng)。尤其是在宋徽宗時期,圖畫院設(shè)立“畫學(xué)”,將畫家選拔并入科舉考試,畫家不再僅僅是擅長丹青的手藝人,同時也是熟讀詩賦的文人。而且,畫院補試畫工時,還喜歡“以古人詩句命題”,這些命題包括“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嫩綠枝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蝴蝶夢中家萬里”“踏花歸去馬蹄香”等,用來考查畫家通解詩意的程度以及傳達詩境的功力。這樣的考試途徑快速而有效地加深了中國繪畫的文學(xué)涵義。
宋代參與繪事的文人增多,畫院畫家文學(xué)修養(yǎng)的提高,大大影響了繪畫的思想和繪畫的藝術(shù)功能。畫家對繪畫的要求不只停留于“再現(xiàn)”物象的想法,更將繪畫的注意力由畫面轉(zhuǎn)向畫家本身。社會對畫家身份地位的關(guān)注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逐漸將畫家分為文人畫家與畫工兩大類。對有詩文修養(yǎng)的畫家的贊揚與肯定無疑超越了畫工,甚至形成了明確對比。蘇軾《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云:“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象略與詩人同?!庇衷凇洞雾崊莻髡菽靖琛分姓f:“古來畫師非俗士,妙想實與詩同出?!贝砉俜降摹缎彤嬜V》亦屢見“畫家與詩人互換”的觀點,如:
故詩人六義,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而律歷四時,亦記其榮枯語黙之候。所以繪事之妙,多寓興于此,與詩人相表里焉。[2]
詩人多識草木蟲魚之性,而畫者所以毫奪造化,思入妙微,亦詩人之作也。[3]
故古之畫工,率非俗士,其摹寫景物多與文人才士思致相合。[4]
《宣和畫譜》還經(jīng)常將畫家與畫工相對而論,突出繪畫主體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如:
評趙士雷:故幽情雅趣,落筆便與畫工背馳。[5]
評徐熙:畫草木蟲魚,妙奪造化,非世之畫工形容所能及也。[6]
評艾宣:其孤標雅致,非近時之俗工所能到。[7]
評僧傳古:垂老筆力益壯,簡易高古,非世俗之畫所能到也。[8]
這種繪畫主體是畫家與詩人的雙重身份的現(xiàn)象,從基礎(chǔ)上奠定了兩宋繪畫的文學(xué)追求與文學(xué)內(nèi)涵。特別是到了宋徽宗時期的“熙寧變法”之后,畫壇一改五代宋初的“黃家富貴”之風(fēng),出現(xiàn)了許多枯枝寒雀、殘荷雪雁、弱柳寒鴉等遠脫塵俗的詩意之作,無疑是作為詩人的畫家的情感追求的直接結(jié)果。
有著詩人情結(jié)和身份的宋代畫家,作畫的時候,除了師法自然寫生創(chuàng)作,還喜歡摘取詩中精要的句子馳騁想象,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將“無形詩”轉(zhuǎn)化為“有形畫”。宋代的畫壇領(lǐng)袖李公麟,“深得杜甫作詩體制而移于畫”,他曾以王維詩《渭城曲》為題畫了一幅《陽關(guān)圖》,并題了一首小詩,蘇軾、蘇轍、黃庭堅、張蕓叟、謝幼槃等紛紛為此畫題詩并與李公麟的自題詩唱和。李公麟還與蘇軾一起就杜甫“松根胡僧憩寂寞,龐眉皓首無往著;偏袒右肩露雙腳,葉里松子僧前落”詩意而作《憩寂圖》,蘇軾畫蒼石,李公麟畫松樹及胡僧。此圖一出,時人多為題詠,成為一時美談。
郭熙也喜歡以詩為題作畫,其《林泉高致》說:“更如前人言: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哲人多談此言,吾之所師?!盵9]郭熙經(jīng)?!跋救臻啎x唐古今詩什,其中佳句,有道盡人腹中之事,有裝出人目前之景”[10],然后以詩心融會畫意,以有形出無形之妙。郭熙的兒子郭思收集了其父旁搜廣引以資作畫的詩句,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犬眠花影地,牛牧雨聲陂”,“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相看臨遠水,獨自坐孤舟”,等等。
宋代詩人孜孜兀兀地從畫中攫取他們所需要的智慧,宋代的畫家則把“牽詩入畫”作為他們的重要功課?!缎彤嬜V》亦記載了許多畫家“以詩作畫”的情形,如:
趙叔儺:每下筆則默合詩人句法。[11]張萱以“金井梧桐秋葉黃”之句畫長門怨,甚有思致。[12]
樂士宣:晚年尤工水墨,……殆與杜甫詩意相參。[13]
顧大中:嘗畫杜牧詩。[14]
趙士腆:往時蘇舜卿有“寒雀喧喧滿竹枝,輕風(fēng)淅瀝玉花飛”之句,今士腆遂畫寒雀畏雪圖。[15]
王穀:多取今昔詩詞中意趣,寫而為圖繪,故鋪張布置,率皆瀟灑。[16]
詩意圖的創(chuàng)作在北宋徽宗的“畫學(xué)”中被進一步發(fā)揚光大。雖然早在太宗雍熙元年(984)宋朝就建立了“翰林圖畫院”,但畫院人員的來源并無一定的甄選方式,對于畫院畫家的培訓(xùn)和選拔也無完善的體系。崇寧三年(1104),徽宗正式開設(shè)“畫學(xué)”。“畫學(xué)”是一種美術(shù)教育制度,考生入“畫學(xué)”須通過考試,考試的內(nèi)容之一就是以古人詩句命題作畫,如“亂山藏古寺”“竹鎖橋邊賣酒家”“蝴蝶夢中家萬里”“踏花歸去馬蹄香”等,更將“善體詩人之意”“意思超拔”作為判高分的標準。這種“以詩題甄試畫士”的畫家選拔制度,無疑助長了宋代以詩意作畫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氣。
以詩人感知自然的思維方式來構(gòu)思畫面,或?qū)懺娭幸馊ぃ蛱N深刻思想,或合詩之吟詠。這正如《宣和畫譜》所說的“與詩人相表里”,亦如李公麟所言“吾為畫,如騷人賦詩,吟詠情性而已”。以詩法作畫,使得畫家開拓了言志抒情與寫景狀物相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門徑。美國學(xué)者Susan Bush女士認為:“當時的文人畫和院畫,其實出自共同的背景,可以說是一種以文學(xué)和詩的表現(xiàn)為最高標準的文化?!盵17]這種理解可謂精準。宋徽宗本人的繪畫作品上詩畫合璧,相會相同的藝術(shù)追求也是這種審美文化的代表,著名的《臘梅山禽圖》即為“以詩法作畫”的典型案例。
宋代繪畫極力撮合詩與畫的關(guān)系,以畫境表現(xiàn)詩意,畫境和詩心結(jié)合,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審美標準—對詩意的追求。如果說寫實之風(fēng)使宋畫在空間感上更趨于精微,詩意的追求則又賦予了宋畫以玲瓏微妙的內(nèi)蘊。這是中國繪畫史上的一件大事,寫實與詩意的共存最終造就了宋畫幾千年的典范意味。
歐陽修曾有一首《盤車圖》的題畫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作詩如作畫。”連科學(xué)家沈括都稱贊說:“此為真識畫也。”宋代真正的識畫者,大都是不重形似重詩意的。他們喜歡“水邊沙外之趣”類型的畫作,尤其喜歡一幅畫的“思致”,明顯將繪畫鑒賞賦予了詩歌的標準。
詩意的繪畫追求出現(xiàn)在宋神宗熙寧年間,當時崔白、吳元瑜等一批畫院畫家一變五代宋初黃筌父子富貴逼真的筆法程式,多畫敗荷雪雁、枯木寒禽、弱柳幽雀,畫風(fēng)淡逸清雅,畫面富有詩情畫意,不僅受到了宮廷的喜愛,也受到了文人的普遍喜愛。與此差不多同時,北宋畫壇還出現(xiàn)了一個“發(fā)現(xiàn)惠崇”的現(xiàn)象。惠崇原是北宋初年一位善畫蘆雁的畫僧,所作小景格致清雅,有山野之趣。他在世時,畫并不太為人們所重視,但是到了宋神宗熙寧年間,突然受到了士大夫階層的關(guān)注,蘇軾、王安石、黃庭堅等都酷愛其畫,屢屢題跋。黃庭堅認為惠崇“得意于荒寒平遠”,郭熙認為惠崇“善為荒汀遠渚,瀟灑虛曠之象”。東坡好惠崇之畫更為人們熟知,他有多首題惠崇作品的詩歌,從詩歌內(nèi)容來看,無不是一些景少意多、構(gòu)思巧妙的有“水邊沙外之趣”的作品。雁鶩鷗鷺、溪塘汀渚、瀟湘八景等畫題突然受到人們的重視。與其說人們喜歡這些畫題,倒不如說喜歡這些畫題中所隱含的詩歌意境。
北宋詩畫互通的鑒賞觀以蘇軾最為典型,蘇軾的影響也最為深遠。蘇軾提出的“詩畫本一律”“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得到了許多人的共鳴,《宣和畫譜》評述畫作時也注意到其“見畫如詩”的意趣,常以“思致”一詞涵括畫家賦予作品的豐富內(nèi)蘊。如:評王維“思致高遠”,評王詵“落筆思致,遂將到古人超軼處”,評趙仲佺“至其作草木禽鳥,皆詩人之思致也”,評趙士腆“寓目于空曠有無之間,甚多思致”,評趙士雷“做雁鶩鷗鷺,溪塘汀渚,有詩人思致”。不僅如此,在當時的賞畫者眼中,看到一幅畫,甚至能感受到畫家作詩一般的狀態(tài)。如《宣和畫譜》稱譽董源的山水畫“足以助騷客詞人之吟思,則有不可形容者”,陸文通“作群峰雪霽圖,覽之使人有登高作賦之思”,李公年“至于寫朝暮景趣……正合騷人詩客之吟詠”,巨然“每下筆,乃如文人才士,就題賦詠,詞源滾滾,出于毫端”,胡擢“一遇難狀之景,則寄之于畫,乃作草木禽鳥,亦詩人感物之作也”。類似評價,不勝枚舉。
王國維說:“漢唐元時人之于古器物,絕不能有宋人之興味,故宋人于金石書畫之學(xué)凌跨百代?!盵18]宋人繪畫之所以歷經(jīng)千年仍能夠打動每一個觀眾,就是因其所蘊含的詩的興味?!巴蔚靡狻薄白非笤娨狻笔潜彼沃衅谝詠砝L畫的最高審美理想,也是切入宋畫的關(guān)鍵所在。
[1]宣和畫譜:卷7:李公麟[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157﹒
[2]宣和畫譜:花鳥敘論[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310﹒
[3]宣和畫譜:蔬果敘論[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412﹒
[4]宣和畫譜:卷3:曹仲元[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77﹒
[5]宣和畫譜:卷16:趙士雷[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346﹒
[6]宣和畫譜:卷17:徐熙[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355﹒
[7]宣和畫譜:卷18:艾宣[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193﹒
[8]宣和畫譜:卷9:僧傳古[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77﹒
[9]郭熙﹒林泉高致[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宋人畫論﹒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3:27﹒
[10]同上
[11]宣和畫譜:卷9:趙叔儺[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195﹒
[12]宣和畫譜:卷5:張萱[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119﹒
[13]宣和畫譜:卷5:樂士宣[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390﹒
[14]宣和畫譜:卷7:顧大中[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152﹒
[15]宣和畫譜:卷16:趙士腆[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345﹒
[16]宣和畫譜:卷12:王穀[M]//潘運告﹒中國書畫論叢書﹒4版﹒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6:256﹒
[17]Susan Bush﹒山水為題:宋人繪畫所辟的途徑兼論詩與畫的關(guān)系[M]﹒童元方,譯//衣若芬﹒赤壁漫游與西園雅集:蘇軾研究論集﹒北京:線裝書局,2001:144﹒
[18]王國維﹒王國維遺書:第五冊[M]﹒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
約稿、責(zé)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