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敏
媽媽背后的男人
“每次我去上海,我都會非常非常傷心。好像看見了小時候那個委屈傷心的自己。走過上海的那些街道,我就會想:我媽媽是不是曾經(jīng)來過這里?穿著她那翻箱倒柜找出來的漂亮衣服,從這里走到那里,美美地拍照。然而卻沒有我?!?/p>
每次和Y見面,一旦聊起他的家事,他便滿屏槽點。他說他有個控制欲極強的媽媽,每天忙著干活,忙著在孩子們面前抱怨她的老公,后來就是忙著跟孩子們抱怨一輩子有多辛苦,為孩子們付出了多少多少然而卻得不到任何回報……是的,她一直在抱怨,極少關注孩子們的內(nèi)心。
Y從上大學的那一刻開始便不再拿家里一分錢,所有的學費都靠自己打工。他寒暑假也不回家,拼命接活,不停地學習,讓自己變得更優(yōu)秀。然而,他的母親并不會夸他一句。大學畢業(yè)后,他留在北京繼續(xù)打拼。當年和他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們,紛紛在縣城安家立業(yè)娶妻生子,每次電話里他媽必會說:“你成天在外面也沒混出什么來,干脆回來結(jié)婚算了?!甭牭竭@樣的話,他更覺得憤懣,“我之前全部的努力,就被你一句話全部抹殺了,而我之后全部的人生,也被你一句話全都安排好了!我憑什么到現(xiàn)在還要聽你的?!”
他當然沒有聽她的。但他仍然覺得受傷,心里有一塊地方永遠是空的。這幾年他不停地在幾個城市間游走,最后回到北京,依然覺得空落落的。不久前他從上海回來,當他跟我講起在上海的感受時,說了文章開始的那一段話。大概是在他七八歲的時候,他們家一位上海的親戚來家做客,多年不見,親戚走前興之所至,問他媽媽要不要去上海玩,他媽一口答應,然而這說走就走的旅行里,沒有他和他妹妹。當時他和妹妹看著媽媽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心里充滿了恐懼:怕媽媽又要離家出走。而這樣的事情曾經(jīng)在父母吵架后發(fā)生過不止一回。
“你的爸爸在哪里?”我終于聽不下去了。
“我爸看著像逃難一樣沖出家門的媽媽,跟我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沒事,她去上海玩了,過幾天就回來?!?/p>
他的爸爸,總是躲在他媽媽的陰影后面,他雖然覺察到孩子們情緒上的異樣,卻對這異樣無能為力。爸爸一直后退,媽媽一直緊逼,動不動歇斯底里,這樣的關系讓他害怕回到家庭。
為了解決自己身上的問題,他學了兩年心理學,他覺得他和媽媽的關系正是所有情緒的癥結(jié)所在。他對媽媽的恨及互相的冷漠,已經(jīng)快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我問他,為什么不單獨跟你爸爸談談?
跟爸爸談?還是單獨?
這簡直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從來沒有單獨跟父親談過話。離開家以后,幾乎家里所有的電話都是他媽媽打的,他有事打電話回去,若恰好他爸爸接,也會像大多數(shù)爸爸那樣說:“我讓你媽媽來接?!?/p>
他不知道這個被媽媽罵了一輩子的父親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現(xiàn)狀,是真的如他媽媽的評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loser?
也許這個世界上也有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話,那是多少美劇里的橋段,卻從來沒在他的生活里出現(xiàn)過,從來沒有。
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有了,如果不試一試的話。
沉默的大多數(shù)
中國父親,朱自清筆下樣式的占了大多數(shù)。他可以默默地為你爬八個站臺去買一兜橘子放你懷里感動死你,就是不會跟你說更多的話。
我的父親也是這樣的。記得我上大學那會兒,要從家鄉(xiāng)坐輪船去上海,再在上海坐火車去天津。我的父親,在我離開家上大學的那一刻,什么話也沒說,只是非要在我的新皮箱上再綁一圈繩子,那繩子非常難看,這么一綁簡直跟民工沒什么區(qū)別。我一邊嘟囔著一邊想趕快逃離,但是父親堅持認為我的皮箱經(jīng)不起長途顛簸,必然會在半路散掉,而這根繩子就是萬無一失的保證,“雙保險!”他說。
大一我給家里寫了很多信,都是給我媽的。記得大一下半學期,春天的樣子,我第一次看到北方柳絮如雪的奇觀,寫信給家里,提到了這樣的風景,并表示也很惦念家中屋檐下每年都會飛回來的燕子。大概過了兩個星期,我媽寫信給我:“今年多來了一對燕子,做了兩個窩,每天會在檐下拉很多屎,你爸嫌臟,要趕走其中一窩,好說歹說才被我們拉住了。”我當時看完,真的快氣死了,生氣自己怎么會有這樣一個不可理喻的爸爸。暑假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跟他理論燕子的事兒,覺得他作為一個資深農(nóng)民作出這樣的事情來簡直不能被原諒。“太臟啦!”他說。
后來我基本放棄了和父親交流的努力,他說他的,我做我的。他也是,我說我的,他做他的。大概在我大學快畢業(yè)的時候,可以直接坐汽車去杭州倒火車了,再也不用坐一天一夜的輪船去上海。有一次我姐姐說到交通的便利,突然跟我說:“你大一剛?cè)ド蠈W那天,老爸找了個梯子爬到咱們家的樓頂,站了好半天,說看看你坐的輪船會不會經(jīng)過,他真是想起來什么就是什么……”我當時一聽,眼淚就快下來,我坐的輪船離家四五十公里,又是北上的路線,怎么可能在家門口的樓頂上看到?他對這個嫌棄土氣的“雙保險”飛奔出門的女兒,還是用了最“不可理喻”的方式,默默地去愛……
對著這樣不善言辭的父親,我們該如何去嘗試另一種溝通方式呢?
新時代父親的煩惱
當然,隨著父親知識系統(tǒng)的迭代更新,認字兒的且文化水平高的父親逐漸占了半壁江山,我們跟他們的溝通如何呢?曾經(jīng)看到有專家發(fā)文吐槽,大意是中國的父親處境太悲慘:不管是在外面多么風光的人物,還是名滿天下的專家或受人尊重崇拜的學者,回到家里,在老婆和孩子面前,卻要忍受一個又一個白眼,得不到半點基本的尊重?!安?,尊重都是奢望,人家壓根兒就不搭理你!”此文一出,引來諸多父親的聲援與共鳴。
我想起來,父親在家被擠兌好像是中國家庭習以為常的現(xiàn)象,無論在社會上多大的身份或成就,在家都要做好隨時被擠兌的心理準備。被擠兌而不生氣,甚至其樂融融,這仿佛才是中國父親應有的氣度。被譽為“中國當代最具名士氣質(zhì)的文人”汪曾祺先生,貌似在家也是個沒地位的。2016年《汪曾祺小說全編》發(fā)布會上,他的女兒回憶了家庭這樣的溫馨時刻:“老頭是有一點狂氣的,但是在我們家真的沒有發(fā)揮的地方。他喝點酒會說,我的東西會流傳下去的。我們說,行了吧你!我媽媽也不拿他當回事,但是他樂在其中。”
中國父親和孩子們中間,隔著一個強大的母親,父親說的話,要不因為擰巴糾結(jié)的溝通方式而根本不被聽到,要不就經(jīng)過母親一番強力消解后變成可憐的殘渣,下面在電視劇里出現(xiàn)的場景我們大概都不會陌生,因為它頻頻在生活里真實發(fā)生:
你:我們倆現(xiàn)在雖然沒房子,但是租一個房子也沒什么,一起打拼唄。
媽:你真是太不現(xiàn)實了,現(xiàn)在你們感情好的時候,覺得什么都無所謂,等你一旦結(jié)婚過日子,就知道沒有房子有多難!
爸:其實,還是要看人品的,要是你們倆感情好,小伙子又有闖勁,日子還是可以過得嘛,當然關鍵是小伙子一定要對你好,心里得有你……
媽(提高一個八度):別聽你爸瞎扯!他當年是什么都沒有我就跟他了,那是當年,他這一輩子,也就是因為工作早才落一分房,還有什么出息?!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
你:………
怪不得北大畢業(yè)的心理學從業(yè)者武志紅,這幾年不停剖析自己的心理問題,又以中國家庭關系研究為起點,聲稱自己終于研究明白了中國男人的心理特點,用他的巨嬰理論一言以蔽之,那就是:終其一生,找媽!
我并不想評論這套理論如何,我們姑且當一家之言聽之。我的問題是:找媽模式開啟得太久,會不會有些無聊有些煩?下次我們給家里打電話的時候,如果是媽媽接的,要不要勇敢而直白地說:我想跟我爸說幾句。
如果恰好是爸爸接的,那就更好了:我想聽你說,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