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路三號,在這里,我度過了童年時光,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上世紀60年代,它是共青團中央機關所在地。這個大院很有些氣派。有一座相當宏偉的辦公樓和漂亮的大禮堂,另有一棟別墅式小樓,門口有花壇假山;大院有若干宿舍樓,還有一個燈光籃球場和單雙杠等體育設施。有意思的是,記得有兩座宿舍樓頂部四角有疑似日本軍帽式的裝飾物——據說原來這里曾經是日本憲兵司令部。60年代,有一本連環(huán)畫叫《昨天》,曾經描繪這個大院大門口的樣子。大院外是一座大約一公里長的小花園,叫作正義路,其北端連接長安街,南端連接東交民巷。附近居民和使館官員及其家屬常在這里休息娛樂。
一
我是上小學才被父母接回到這個大院里(此前一直住在保姆趙阿姨家)。
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領導都來過機關大院。有一張一群女共青團代表給毛主席點煙的照片,就是在大禮堂開團代會時,中國青年報記者劉洪克授意女代表所做出的“杰作”。
聽老爹說,小時候,有一次,趙阿姨抱我在籃球場看籃球比賽,身邊過來了一位首長,他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說:“這個娃兒好乖喲,讓爺爺抱抱?!庇谑潜е铱椿@球賽。老爹說,那天到大院來的首長是鄧小平和陳毅。不知那天攝影記者的叔叔阿姨怎么不在場,要不然留下一張照片就好了。
二
為了免除家長的后顧之憂,機關成立了少年之家。少年之家配有幾名專職輔導老師,主任叫魯珊;此外還專門配備一個小食堂。上一年級后,中午和晚上兩頓飯,我和同學們去少年之家食堂吃飯。
那時城市糧食供應仍然緊張,少年之家食堂吃的主食是黑面餅子,粗糙難以下咽。記得食堂外樓房夾道處有一口朝上的雨水管道,里面凈是孩子丟的一塊一塊的黑面餅。老師發(fā)現后嚴厲批評,后來就不敢丟了。
胡耀邦書記的警衛(wèi)小李叔叔,那時到食堂幫廚(也許是下放),正在鬧情緒,他在窗口賣飯,我打了一碗稀粥,他順手將粥碗向前一推,碗里的粥溢出燙到我的手腕,我疼得大哭起來,嚇得他趕緊跑出來,抓著我手腕一通吹氣,又急忙帶我上醫(yī)務室上藥。有道是“不打不成交”,從此后,他老遠一見到我,就操著湖北口音喊:“小丁品,小丁品!”
三
少年之家上課之余,大家都特別喜歡小人書。特別是哪個同學從家里買了一兩本新的小人書帶到少年之家,大家會排隊借著看,幾乎人人都能繪聲繪色地講上一段。而且,大家都喜歡照著小人書里的畫面學畫畫。
革命故事小人書里的人物故事,對孩子們影響很大。有的孩子自制“八路”和“新四軍”布臂章等佩戴在胳膊上。但其中反面人物形象也給孩子們留下深刻印象,多被拿來“活學活用”。諸如同學中的綽號“謝老轉”“何大拿”(《烈火金剛》)、 “四和尚”(《糧食》)、“韓老六”(《暴風驟雨》)、“老郭嬸子”(《槐樹莊》),等等。幾十年后,當年的小伙伴們重逢,最先叫出的就是這些綽號。
小人書里的歷史人物和故事里的文言文,同樣對伙伴們影響很大,不少孩子滿口“之乎者也”。記得上三四年級的王小文,綽號叫“王乃文”。據說有的高年級的同學還自制燈籠,上書一個大大的“巡”字,提在手里滿大院亂轉。
記得三年級同學秦憲不知怎么想起自制“良民證”,在低年級同學中派發(fā),還要求隨身攜帶,隨時要檢查。有一次,秦憲抓住一個小孩,問道:“汝是何人?”小孩答:“我是何仁?!鼻貞棶攬鰰灢耍∮肿プ∫恍『?,問:“叫什么名字?”小孩回答:“賈明。”秦憲大怒:“八嘎!皇軍問你的真名字!”
四
三四年級,同學中成立“學雷鋒小組”,利用空閑時間做好事。我們所在一號宿舍樓的幾個同學,每天傍晚拿出家里的掃把和簸箕去打掃樓道衛(wèi)生,然后再用臉盆潑灑清水。后來本樓全體同學幾乎都加入進來了,大家干得熱火朝天,受到家長們尤其那些小腳老太太們的夸獎。
助人為樂做好事,我和同班的崔松盯上了本樓低年級一位女同學李某的父親——一位解放軍軍官。只要我倆發(fā)現她父親進了樓門,立即跑過去幫著提包什么的,特別熱情。把他送到家,就央求著要看一看、摸一摸他的手槍,那可是把真家伙!
那時,干部要“面向基層,面向群眾”。老爹在中國青年雜志干編輯。記得有個周末,姐姐(保姆趙阿姨家上高中的女兒)帶了一群女同學來我家玩,老爹與她們親切交談,回答她們提出的各種問題。我則對她們佩戴的紅色團徽更感興趣。
中央提出機關干部不脫離勞動。于是每周四,跟大人們一起乘機關大轎車去西山農場勞動,是件很開心的事。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大人和孩子們圍一圈,坐在地上掰棒子,大人教孩子們認識什么是“白馬牙”“金皇后”。
大院里有幾位“芳鄰”很討孩子們的歡心,如從全國優(yōu)秀少先隊輔導員選拔來團中央的干部,如康維信、王瑞等。其中,康維信和我家同住一號樓二層,他是一位“快樂的單身漢”,晚飯后,他端著臉盆去公共洗漱間,總是一路“引吭高歌”,走廊兩側住戶里的孩子聞聲即大叫“康叔叔!”跑出來,簇擁著到他的單身宿舍去做客,聽他講故事之類。
中國青年雜志社的通訊員劉增平也是個“孩子王”。他常騎著嶄新的“長江750”草綠色挎斗摩托飛馳著出入大院,很是威風。冬天他穿皮衣皮褲,開到車庫門口下車開大門嫌麻煩,就喊附近玩耍的孩子給拉開大門,然后允許孩子爬上車座進庫,過一把“車癮”。于是經常有幾個孩子在車庫門口玩,等著他。此外,這位復員軍人教刺殺投彈、玩單雙杠也是一把好手,孩子們自然喜歡跟在他屁股后邊轉。
五
那時的家長們都是“革命第一,工作第一”,基本無暇顧及孩子。由于缺乏家長約束的緣故,大院的孩子格外淘氣。
少年之家有一棟二層小樓,還有幾棟平房相連。課余,有的同學竟從二層小樓的窗戶翻到平房頂上去玩。有一次,同班同學朱力經竟從房上掉下來,摔得雙膝流血,疼得淚流滿面。
為防止出事,幾位老師沒少操心。有一次,幾個同學又翻窗跑到房頂上玩,魯珊老師發(fā)現后也從窗戶翻出,跳到房頂上來追,嚇得幾個孩子乖乖束手就擒。
機關有一個公共洗澡堂,大人們去洗澡,往門口墻壁上的小木箱孔里丟5分錢即可。誰知有一綽號“猴三兒”的孩子及其同伙,將木箱鎖撬開,將里面大把鋼镚據為己有——去買冰棍吃。以后被人發(fā)現,告知“猴三兒”的家長,據說乃父“堂審”,喝令老大老二用掃把將其“臭揍”了一頓。
辦公大樓地下庫房里,存放著各地收繳來的三青團徽章。據說“猴三兒”伙同幾個搗蛋鬼跑到地下室去玩,居然偷出若干徽章,并將其佩戴在胸前,大搖大擺地在大院里走,被大人發(fā)現后“捉拿歸案”。
后來機關周末舞會被取消,周末去禮堂二層看電影,就成了周末的主要娛樂活動。記得男孩子在電影場里還不安分,用自制小彈弓向舞臺上的屏幕發(fā)射用牛皮紙或畫報紙疊的“紙彈”,欣賞在光束中飛來飛去的“流星”?!凹垙棥贝蚬饬?,竟到舞臺上的銀幕下“匍匐前進”,回收滿地的紙彈,有時還會哄搶起來。行政處的職工上來,一人屁股上踢一腳,小孩子們才一哄而散。
有的電影不讓小孩子進去看。常常是一位大紅方臉盤、綽號叫“馬大哈”的職工把門收票,態(tài)度很兇。孩子們就故意氣他,學前蘇聯電影《攻克柏林》中蘇軍戰(zhàn)士跳轉圈舞的樣子在禮堂門口蹦,高唱:“來來來,來來來!特大的腮幫子呀馬大哈的腦袋!”
過節(jié)的快活事莫過于“十一”看禮花焰火。晚飯后,孩子們爭先來到辦公大樓乘坐僅有的一部電梯。這部電梯平時不運行,所以電梯一開動,孩子們就會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聲。到了七樓頂層平臺,可以眺望天安門和長安街夜景。7點整,禮炮齊鳴,禮花在天安門上空綻放,還有無數小降落傘帶著閃閃的紅黃綠燈,徐徐從天而降。孩子們就歡呼著跑下樓去,四處去搶降落傘,有時不免與附近居民的孩子發(fā)生沖突。
六
大院的孩子放學后常和公安部的同學走東交民巷,男孩子們經常打群架。有一次,雙方互相追逐到小花園,不知誰從公安部大院里放出一條狼狗,嚇得我方孩子四散奔逃。我逃向路旁的花叢,那狼狗從我身邊跑過,徑直追上前邊一小孩,用長嘴在那孩子后背一搗,小孩前撲倒地大哭,狼狗掉頭屁顛顛地跑了回去。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記得上一年級時,我下課后留下做值日、打掃衛(wèi)生之類,放學是一個人走,走到六國飯店轉角處,有兩個高年級(可能是三四年級的)學生見我朝團中央機關方向走,即從小花園過來,喝令我“站住!”問我“投降不投降?”我連聲說“投降!”他倆轉而和氣了許多,問我:“你們機關今晚放什么電影?”原來這二位大約是想混進團中央大院看電影的。
大概是1963年或1964年,北京鬧蝗災,小花園飛來大批螞蚱,這下孩子們可來了勁,到處抓螞蚱。不知是誰的主意,居然帶著大批的“戰(zhàn)利品”跑到宿舍樓的公共廚房里炸螞蚱吃。螞蚱下鍋前要掐頭、去掉翅膀和腔腸部分,但由于抓得很多,大家都迫不及待,有的螞蚱就整個被丟到鍋里去了,其中有的居然又振翅飛出來或蹬跳出來,再被孩子們捉住丟回鍋里去。一群孩子在廚房里鬧騰,少不了要遭到廚房里老太太們的驅逐——還記得鄰居范小松姥姥的無錫話:“啊喲,吧(不)大(得)了嘍!” 不過螞蚱的胸脯和大腿肉真是特別香,至今想起來還流口水。
七
幾十年后聚會,大家總還要提起團中央幼兒園。據大院一位發(fā)小的回憶文章,大意是新中國成立,團中央剛剛組建,任弼時、馮文彬、廖承志等書記處領導開會,時有孩子冒冒失失闖進去,叫著要找爸爸,弄得書記們哭笑不得。于是建立機關幼兒園被提到議事日程上。團中央幼兒園園長蘇哲阿姨是一位戰(zhàn)爭時期的老革命,進城后她不貪圖官位,仍然鐘情于幼兒教育,把幼兒園真是辦得有聲有色。有兩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1962年,記得我的老弟上團中央幼兒園不久(我當年上的是培新幼兒園),幼兒園的阿姨對我媽說:“你家老二能一連吃幾個包子!好像在家餓著了似的?!崩蠇屝Φ溃骸澳钦f明幼兒園食堂的包子太好吃了!”
每周末和周一早晨,有機關大轎車接送孩子。記得每次老弟下車后歡天喜地回家,身上和穿的衣服上都有一股香皂味,身上還挎了一個小布包,里面放著一個老師自己裁紙做的小本子,上面詳細寫著老弟在幼兒園的表現,優(yōu)缺點,需要和家長交流的情況,還有老弟本周完成的圖畫和手工作品?;貞浧饋?,我所上的培新幼兒園是北京著名的幼兒園,許多著名民主人士的子孫,還有前蘇聯大使館的子女,但周末回家可沒有如此精彩的故事!
(編輯·宋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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