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那一年,《一路芬芳》發(fā)表后,好幾個朋友和熟人來問:你寫的是我們報社嗎?問的人,分布在不同的城市,不同性質的報社。我說:不是。他們說:你不要騙我們啦,明明就是。我說:真的不是,不會是。因為我一向有個原則,不把生活中真實的人和事“如實 ”搬進小說里。他們或者如釋重負或者有點失望地說:喔,你不是寫我們啊,對啊,你是虛構的,你從來不在作品里“賣朋友”。
我確實不在作品里“賣朋友”,這個習慣并非出于現(xiàn)實生活中對人的感情,而是出乎一種職業(yè)判斷和職業(yè)自尊心:在我看來,把生活中真實的人和事“如實”搬進小說里,既是對小說寫作者的想象力的自我譏嘲 ,也構成了對“小說”這種虛構藝術的某種不敬 。
朋友們相信了我的話,但是他們仍然忍不住對我絮絮地說起了他們身邊的故事,他們那里的李思錦,他們那里的羅毅,他們那里的海青,他們那里的姜禮揚,以及他們的結局……我當時覺得有點啼笑皆非,而現(xiàn)在想起來,一個小說引起別人這樣直通現(xiàn)實的聯(lián)想,應該說明作為一個虛構作品,它和生活的血脈是相通的,氣息也與當時的“當下生活”比較切近吧。
而我當時深切的感觸有兩點:第一,在許多職場或者事業(yè)領域中,男性對工作雖然付出很多心力和時間,但往往當成一種晉身之階,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的真正追求往往是出人頭地功成名就;而女性,往往卻是真的熱愛正在進行的工作本身,工作順利進展與能力得到肯定,就已經足夠讓她們安心地一直努力下去。第二,對男性和女性來說,感情的重要性并沒有先天的截然的區(qū)別,主要還是個體的差別(包括同一個人不同階段的區(qū)別)。生活中大多數(shù)男性會覺得羅毅是對的,天經地義,沒有必要“只是為了一個女人”給自己的仕途和前程帶來麻煩;但是也不乏姜禮揚這樣,遇到真正對的人,肯把感情放在至高無上的位置的男子。這樣的男子,更懂得內心世界的不容侵犯,更懂得時間的不可回溯和美好情緣的稍縱即逝。當看到男子將自己明顯優(yōu)于女子的磅礴之力全然投入愛情之中,總是讓我覺得他們是將男子的力和美協(xié)調發(fā)揮到了極致。
有讀者認為我明顯地贊美了姜禮揚,而譏嘲和輕視了未能免俗的羅毅,其實并非如此。我固然是更欣賞身上帶著理想主義光芒的人,但是我對羅毅這樣的人也充滿理解,體恤,同樣不乏欣賞。他不但有能力有品位,而且還是很理性很堅忍的,作為一個人他對自己很有要求,作為報社領導,他大多數(shù)時候能夠大局出發(fā),公私分明。作為同事,或者上司,遇到這樣的人,幾乎可以算一種幸運。只有一條,如果哪個女人把他當作一個男人來傾心了,注定是一場辛苦的戰(zhàn)役,而且注定很少勝算——這與這個女人好不好關系不大,和“感情”在這樣的人內心所占位置關系極大。
至于海青,經過練習,她可以是任何職場的勝者。這樣的人,因為現(xiàn)實,所以絕不抒情,也不矯情,走的都是筆直的路,手段特別犀利,因而人生會特別高效?!昂G嗄锰禊Z”,這樣的女子不是天鵝,是雕的一種,是猛禽。
作為“聰明人”,她自己的“危險”在于,在最需要愛情和友情的年紀,不一定能夠放下復雜和算計,去遇到真正的愛情和友情;她的隱患更在于,到了中年或者老年,可能會發(fā)生比較嚴重的自我質疑和精神上的幻滅。畢竟,“聰明人”早晚會活成一個明白人,到那時,她所明白的,可能是“生命不能承受”的。
還記得寫這個小說時技術上的小心思:細節(jié)上我是很關注時尚的——因為時尚風潮里面包含了時代心理的密碼。所以李思錦所用的姜味香水和鑲水晶的披肩都是有現(xiàn)實原型的,是那一年意大利奢侈品牌 BVLGARI 新推出的香水以及仿水晶老牌Swarovski新推出的時髦物件。這個小說里,李思錦應該是對時尚敏感而且挑剔的,所以我暗暗地把時尚而且適合她的東西給了她。而羅毅送的,我內心的設定是他也想讓李思錦高興的,所以應該價值不菲,但是他對女性時尚不會懂得太多,他比較隨機地走進了一家晶光閃爍的店,然后聽從女店員的推薦買下了當季新品。這個披肩其實并不適合整天忙碌的職業(yè)女性,而且上面的水晶都是人造的,也就是說:很美,但卻是假的。這里面,當然是有暗示的。
有讀者來向我求證,然后問我為什么不寫出品牌的名字。我當時這樣回答:當然不會寫出牌子的名字,為什么要替人家做廣告?真實的想法是:物質如果那樣實在地堆砌起來,會影響人物的自由行走。
現(xiàn)在回頭看《一路芬芳》,覺得里面的人物都是我的朋友,我依然喜歡他們。只不過,那些光潔芬芳的可人兒依然生活在那個光潔芬芳的時空里,而我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