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雨

許一諾

阿智到桂地小鎮(zhèn)當郵遞員已近三個年頭。

他至今已經(jīng)送出了九千八百九十八封信。對于一個人口不多的山里小鎮(zhèn)來說，這簡直是一個讓人驚嘆的數(shù)字。但接到眼前這個派送任務的時候，他還是吃了一驚。

這是一封用淡淡的鵝黃色信封包裹的信。好看的信封上用略帶稚氣的墨色寫道：寄往桂地小鎮(zhèn)鎮(zhèn)區(qū)外桂花山第三個山頭右拐穿過吊橋處。

阿智對桂地小鎮(zhèn)十分熟悉，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小鎮(zhèn)還有這么一個地方。最讓人意外的是，這封信上還清楚地寫著：請一定要在八月十五月圓之夜送到，務必。

寄信還規(guī)定信件送到的時間，真是聞所未聞。阿智詫異地撓撓頭，看了看墻上的日歷，距離送信時間還有十多天，為時尚早。但作為一名盡職的郵遞員，阿智還是用便簽紙把送信時間細心地標注好。做完這一切，阿智自嘲地說：“現(xiàn)在不用擔心中秋之夜又是一個人過了，已經(jīng)有人幫我安排好了‘節(jié)目。”

原來，阿智的家遠在千里之外，坐火車要一天一夜。作為小鎮(zhèn)唯一的一名郵遞員，他一放假鎮(zhèn)上的信就沒人派送了。因此，自從到桂地小鎮(zhèn)工作以來，阿智只回過一次家。那次休假才幾天時間，他回到小鎮(zhèn)，一推開郵局的大門，堆積得像小山一樣的信件便映入眼簾。阿智內(nèi)疚地想，或許有人望穿秋水般在等待這些信呢！從那以后，阿智再沒休過假，包括萬家團圓的春節(jié)。

越到節(jié)日的時候，阿智越不敢奢望能放假回家，因為每到這時候，承載節(jié)日問候的信件、賀卡就像雪片一樣紛紛從山外飛到桂地小鎮(zhèn)，阿智常常忙得像個轉(zhuǎn)不停的陀螺。等到夜晚獨自回到宿舍時，才是阿智最難熬的時候，別人過節(jié)的歡鬧會把他獨處的寂寞放大，思家的情愫如墻角暗自生長的瓜藤一樣，悄悄布滿他的心頭。

不過，無論多么想家，當紅彤彤的朝陽從東方升起時，阿智都會仔細地把思念深深地藏在心里，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信件等捆扎好，騎上那輛墨綠色的自行車，迎著朝陽穿梭在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以及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路上。

據(jù)阿智所知，桂花山的深處根本沒有人家。晚上獨處時，他會按捺不住，好奇地將那封信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看。鵝黃色的信封，除了顏色好看外沒啥特別的。阿智甚至想，這會不會是一個惡作??？

這封信到底送還是不送呢？

墻上的日歷像秋天的樹葉般一頁一頁飄零，轉(zhuǎn)眼到了人月兩團圓的中秋佳節(jié)。外出工作的人們都回來了，小鎮(zhèn)一下子熱鬧起來，往日冷清的街道甚至出現(xiàn)了難得的擁擠。送信的阿智經(jīng)過別人家的窗戶時，總能聞到屋里飄出的濃郁餅香。這讓阿智深深懷念起媽媽做的綠豆餅。烤得焦黃的綠豆餅，一口咬下去，滿口都是香甜，甜到心里。想著想著，阿智的鼻子泛起酸來，難怪人家說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阿智突然想到那封奇怪的信，上面指明要今晚送，說不定是寄信人想給家人一個驚喜呢！萬一讓人家失望，那多糟糕啊，阿智決定即使這有可能是一個惡作劇，他還是要準時把信送到。

十五的圓月像車輪一樣緩緩地從山頂翻滾到天上，照得天地一派清明。阿智帶上信，迎著滿月上山了。小鎮(zhèn)的熱鬧繁華在身后漸漸隱去，山路兩側(cè)的樹林越來越濃密，越來越寂靜。等爬上一個山頭回望小鎮(zhèn)時，阿智滿耳只有山風從樹梢擦過的林濤聲，遠處的小鎮(zhèn)燈火成了一幅無聲的圖畫。

距離信上的地址尚需翻越兩個山頭。

阿智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熱汗，繼續(xù)趕路。騎車從一個山頭滑向另一個山頭時，涼爽的山風呼呼地從阿智腋下穿過，他感到自己像一只飛翔的大鳥，快樂得想唱首歌。這真是一個清爽又美麗的夜晚。月光照在林間，山上一片通明。偶爾幾聲鳥鳴，更襯托出山里無邊的寧靜?？諝馍l(fā)著好聞的青草香，還有絲絲甜味，那似乎是桂花的清香。這桂花山本就以桂花而出名，這一點并不稀奇。

阿智費力地登上第三個山頭，右拐后果然看到一座長長的吊橋橫在山澗之上。奇特的是此刻皎潔的月光雖把山林照得內(nèi)外通徹，可卻始終照不透山澗中籠罩的白色霧氣。別說對岸看不清，此刻整座吊橋的大半都在繚繞的煙霧中變得影影綽綽，感覺它通往的不是另一個山頭，而是縹緲的瑤池仙境。

阿智小心翼翼地把車騎上吊橋。才騎了不到五十米，一陣霧氣被風吹過來，頓時像進入了一團巨大的棉花，到處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見了。他只能牢牢地握著車把，一個勁地往前蹬著車。天哪！這吊橋怎么這么長，騎了好久都到不了對岸。而且一路上都很陡，那種感覺不像在穿過一座橋，更像是在翻過一座險峻的大山。

過了好久，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點小小的光亮，如一只小小的螢火蟲在前面飛舞。阿智朝著那點光亮艱難地跋涉。微弱的光亮漸漸地擴大，像彈珠，像銅錢，像雞蛋……那光斑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如舞臺射燈投射過來的一束光線……

突然，前面光芒大作，亮得晃眼，阿智不由自主地用一只手遮擋在額前。等眼睛適應了這片光亮后，他把手放下，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處奇異的地方。眼前恍如一個乳白色琉璃與透明琉璃鑄就的世界。腳下是乳白色的土地，散發(fā)著積雪般的瑩瑩光芒。這桂花山海拔不高啊，而且地處南方，從未下過雪，阿智有些發(fā)懵。

清風徐徐吹來，空中飄飄灑灑落下無數(shù)白點。難道真的下雪了？阿智好奇地把手伸出去，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立刻撲鼻而來。幾片白色的東西隨即落在他的手心里。桂花！在桂地小鎮(zhèn)，桂花最常見不過了，然而阿智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桂花，簡直是桂花里的“巨無霸”，花瓣要比尋常的桂花大好幾十倍，都快趕上玫瑰花瓣那么大了！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智好奇地朝前方走去。當他看清眼前的景致后，頓時驚得目瞪口呆。浸在牛奶一樣的乳白色光芒里的，是一片巨大的桂花林。說它巨大，除了林子遼闊得無邊無際外，每棵桂花樹都那么高大，像高高聳立的巨杉，枝頭壓滿密密麻麻的碩大的桂花?；ㄏ悛q如云蒸霞蔚，濃郁得結(jié)成了一朵朵香云浮在空中。阿智抬頭仰望時，眼珠子完完全全定住了。在桂花樹中間有一棵樹簡直高大得難以形容。雖然其他的桂花樹已十分粗壯，但與這棵大樹比起來都微不足道。它鶴立雞群般聳立在那里，根本不像是一棵樹，而像是一棟摩天大廈。

世上竟有這么高這么大的樹！阿智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他將自行車?？吭谝慌裕蚬鸹肿呷?。一只腳剛踩下去，他便著實嚇了一跳，原來地上竟像積雪一樣落滿厚厚一層桂花，腳踩上去軟綿綿的，非常舒服。

這到底是一個什么地方？為什么會有人往這里寄信呢？一個個疑問如泡泡一樣在阿智腦海中冒出來。阿智的腦袋都快裝不下了。但既來之則安之，阿智像往常送信那樣吆喝了一聲：“請問有人在家嗎？這里有你的一封信?！?/p>

喊完話后，阿智自己都感到好笑，這種地方根本不可能會有人回答吧。沒想到，花木深處卻不可思議地傳來一聲應答：

“來了，麻煩你等一下?！?/p>

突如其來的應答聲，讓阿智大吃一驚。他循聲望過去，天呀，一只系著藍白相間的粗棉布圍裙的兔子正大跨步地從桂花林的深處走來。那兔子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毛，個子都快趕上一個小學生那么高了，更奇怪的是它還像人一樣直立著行走。每走一步，長長的耳朵就在風中有節(jié)奏地擺動著。

阿智的眼睛差點像彈珠一樣掉出來，幾乎叫了起來：“你就是收信人？”

兔子點點頭：“是的?！?/p>

自己竟然深夜到山里給一只兔子送信！阿智覺得天底下大概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情了。他想，到底是誰會給一只兔子寫信呢？

大白兔仿佛能看穿阿智的心事，它機靈地轉(zhuǎn)動著紅琉璃一樣的大眼睛，說：“信是我自己寫的，寄給我自己。”

“你寄給自己？”阿智再次感到意外。

“我寄信的目的是想邀請你在中秋節(jié)到我這里做客?！?/p>

“邀請我中秋節(jié)來你家做客？難道我們之前認識嗎？”阿智感到意外連連。

“沒有，不過我知道你是一個人孤零零地過節(jié)，一個人過節(jié)的感覺可是非常冷清的哦！”

“這你也知道？”阿智更吃驚了，近年來的節(jié)日他幾乎都是在孤獨中熬過來的。

“因為我是兔子啊，你難道不知道兔子的耳朵是最長最靈敏的嗎？所以我能聽見很多別人聽不見的東西，包括別人內(nèi)心的寂寞，即使它被精心地打包，隱藏得很深?！蓖米诱f完，得意地笑起來，聲音像啃胡蘿卜的咔嚓咔嚓聲，原來兔子的笑聲是這樣的?。?/p>

“我極力掩飾的寂寞還能被你聽見，看來你真是一只不同尋常的兔子?！卑⒅请m不大相信，但這只兔子既然能站著和他講話，還有什么不可能呢！

“當然了！因為我也是一只孤獨的兔子，所以我對于寂寞和孤獨的聽覺都特別靈敏。”兔子聲音透出淡淡的無奈，但很快又興奮起來，“不過沒關(guān)系，這個中秋節(jié)我們一起過。快點來吧，我的桂花大餐還沒準備好，我們可要抓緊了，不然就趕不上今晚的桂花雨了?！?/p>

“今晚還有桂花大餐呀？”阿智感到驚奇。

“中秋節(jié)怎么可以沒有這個?！?/p>

兔子領(lǐng)著阿智蹦蹦跳跳地往桂花林深處走去。樹林里枝椏交錯，光暈浮動，清風徐來，落英繽紛，像一個夢幻般的世界。走了幾十米，桂花林中間竟出現(xiàn)一塊寬敞的空地。地上落滿泛著蜂蜜光澤的桂花，還鋪著一塊顏色更深一點的桌布，如果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fā)現(xiàn)。

“你怎么會找到一塊這么好的地方？”阿智嘖嘖稱贊。

“因為我在這里住了好多好多年。”

“有多少年呢？”

“那時，地球上的大海還沒有變成桑田，桑田也還沒有變成大海?！蓖米诱{(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磥磉@是一只愛開玩笑的有趣的兔子，它說的話阿智一點都不相信。

兔子抬頭看看天空，收起調(diào)皮的笑容，泛起焦急的神色說：“桂花雨快開始了，我要抓緊了。尊貴的客人，你先請自便吧?！?/p>

兔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后，急匆匆地走進樹蔭里，轉(zhuǎn)眼便不見了蹤影。阿智一個人坐在桌布旁邊，看桂花飄落，感覺今晚發(fā)生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議。

兔子終于把菜逐一端出來了。大大小小的盤子都快把桌布擺滿了。每盤菜都散發(fā)出香噴噴的桂花味兒。

“這是桂花糖藕，這是桂花糖芋艿，還有桂花糕、桂花瓜子、桂花水晶球、桂花沙琪瑪、桂花冰淇淋……”

天吶！所有的食品都是用桂花制作的，真不知道兔子是怎么想出來的。阿智捏起一塊桂花糕放入口中，入口即化，好吃得讓人吃驚。那糕涼涼糯糯，進到口里爆發(fā)出桂花的清香，甜絲絲，香噴噴，瞬間充斥整個口腔，實在太好吃，根本就不是往常吃到的那種味道。

“兔子，沒想到你還是一位了不起的烹飪家?！?/p>

“謝謝你的夸獎，不過你還是先試試這桂花冰淇淋再夸也不遲?！?/p>

果然，桂花冰淇淋比那桂花糕更美味。難以想象這些是兔子在匆匆忙忙中制作出來的，剛才它還焦慮著怕錯過什么。對了，桂花雨！那到底是什么？阿智剛想開口詢問，兔子突然豎起手指放在唇邊，悄悄地說：“你聽?！?/p>

聽什么？四周萬籟俱寂，唯有夜風輕輕擦過桂花樹枝頭的沙沙聲。不對，還有另一種聲音。下雨的聲音。晴空萬里月正好，哪來的雨?。堪⒅翘ь^一望，不禁呆住了。

在那種只有孩子才能畫出的最純凈的深藍色的天空下，那棵巨大的桂花樹竟如跳舞一樣左搖右擺，隨著它的搖擺一陣一陣銀雨不停落下，不，那不是雨，是無數(shù)的桂花花瓣，無邊無際地飄落，幾乎把整個天空都籠罩住，裝點得如夢如幻。阿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像個孩子那樣歡呼著，揮舞著手臂。兔子也站了起來，癡癡呆呆地望著飄花的夜空，紅色的眼睛有光流動。它是在流淚么？阿智頓感不解。

兔子轉(zhuǎn)過頭，意味深長地對阿智說：“看來老桂花樹今天的思念更強烈。”

“思念？”

“沒錯，是思念，是漫天遍野的思念?！蓖米友凵窈V定。

“胡扯，明明是桂花，再說桂花樹怎么會思念呢？”

“因為它不是一般的桂花樹。很久很久以前，它和我一起被帶到月亮之上，從此再沒回去過，而是深深扎根在這里，種下了思念的種子?！?/p>

“月亮之上，你說這里是月亮之上？”阿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蓖米右槐菊?jīng)地回答。

阿智感到一陣眩暈，喃喃道：“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當然是月亮之上，不然哪里會有這么冷清。在這里，我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搗藥，桂花樹就是不斷地長枝長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像停滯了一樣，但我們知道不是這樣。每到八月十五月圓之夜，揪心的思念還是會提醒我們。中秋來了，我們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思念。桂花雨，抖落一地的是老桂花樹的思念?！?/p>

“你是傳說中住在月宮的玉兔嗎？”阿智聽呆了，問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很傻的問題。

兔子沒有回答，只是用嘆息般的目光望了阿智一眼，又把目光投向浩渺的天際，說：“在人間，中秋可是一個團圓的節(jié)日啊，除了個別有家回不得的人?！?/p>

阿智走過去，親昵地拍拍兔子的肩膀，說：“沒關(guān)系，今晚我陪你一起過。”

兔子咧嘴一笑，露出好看的大白牙。

這真是難忘的一夜。在漫天飛舞的桂花雨里，阿智和兔子像認識很久的朋友那樣，一邊品嘗美味的桂花大餐，一邊互相分享著自己這么些年經(jīng)歷過的有趣的事情。不知不覺中，桂花雨斷斷續(xù)續(xù)地停了。

“雨停了，你該離開了。”兔子依依不舍地說。

兔子把阿智一直送到吊橋旁，告訴他上了橋就要一直走，千萬別回頭。阿智向兔子揮揮手，騎車上了吊橋。車子一上橋，頓時像坐上滑梯一樣迅猛滑下，重新沖進那白茫茫的煙霧中。阿智嚇得牢牢抓住車把。

也不知道到底滑了多久，阿智才又一次見到光亮。等到緩過神來，他已經(jīng)站在吊橋的另一頭了。第一縷晨曦正破云而出，暖暖地投射在林間的山石上。這時，阿智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居然忘了把信交給兔子。他把手伸進背包里，頓時呆住了，掏出來一看，包里哪有什么信。他猛地回頭一看，身后哪里有什么吊橋，也沒有一絲煙霧，只有一道深深的山澗。在金色的陽光里，清澈的澗水一路歡騰。從這邊望過去，對岸并不遠，那里沒有桂花林，只有綿延的松樹林在晨光里漸漸發(fā)亮。

遠遠地，一只布谷鳥從山頭揮翅飛來，邊飛邊念念有詞，那聲音似乎在訴說——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阿智決定，等忙完這陣子，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