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航船
圖/南宮閣
軍帳外,月幽燭暗,單薄的燭光照亮虞姬鬢上的一支竹釵。她執(zhí)劍起身,走向楚王帳中,卻被我攔在帳前。多年相隨,她早已認(rèn)得我是她發(fā)上那支竹釵。
此刻四面楚歌,她的眸子像是被月光照亮的焦骨牡丹,滿是我看不透的決絕。
“虞,項王是不會贏的,你不如降了漢軍吧?!蔽覄竦?。她的眸光被月光打磨得清亮,其中有清淚閃爍:“昔年聽聞項王威名,那時我就想是何等的英雄能夠一舉扛鼎,又是怎樣的人杰可以在巨鹿之戰(zhàn)中力挽狂瀾?于我而言,項王如海月一般獨(dú)一無二,隨他行軍十?dāng)?shù)載是我不可多得的緣分,我如何能降漢軍?阿竹,你到底是一棵青竹,這種感情你不懂?!?/p>
聽完她的話,我的眸光漸次濕潤,恍若幽露濕花。是的,我是一介竹妖,但那份敬慕之情,我如何不懂。
昔年我只是綿山上一棵小小新竹,新雨過后,青苔正碧,忽然一點(diǎn)火光照了過來。我望過去,只見青衣男子介子推正艱難地生起小小的火堆,空山新雨后,草木俱濕,也不知他如何辛苦地燃起這一堆火焰。那一襲青衣恍若繚繞不絕的青煙,眉眼溫潤得宛如霧中之花。我在山間度過百年歲月,卻從未遇見過這樣一雙凝著煙水的眸子。他與另一個玄衣男子同行,兩人均落魄不堪,身形清瘦,顯然忍饑挨餓已久。然而他待那個玄衣男子依舊端莊有禮,一如對待自己景仰已久的賢人。
春秋亂世之中,介子推在茫茫山野里仍能保持這番青竹朗月般的溫朗氣度,著實令人敬佩。
彼時,我尚且不知,那個玄衣玉冠名為重耳的少年公子后來會成為春秋五霸之一—晉文公,那時他們在外逃亡,饑寒交迫。重耳卻始終未曾氣餒過,他累得失去了力氣,坐在山石上,眉目之間卻仍是清澈動人的神色:“子推,你我就如同秋日寒菊,天教菊圃凌霜雪!”前途茫茫,綿山幽深,重耳卻不服輸,我暗自訝異這人的氣度完全不似尋常人,難怪介子推對他那般莊重禮遇。
彼時我年紀(jì)尚小,剛剛能化為人形,由于仰慕他們的風(fēng)度,有時會悄悄跟著介子推,發(fā)出異響,指點(diǎn)他何處有野果,何處有薺菜。數(shù)次后,他大約也察覺到我的存在,不時回頭向我的方向看來,只是所見只有綠竹。
我身為竹妖,本不該現(xiàn)身人前,然而在看見他割股飼君時,我仍是忍不住化為垂髫童子,問他:“何必為了一個晉國公子傷及自身?”他的青衣沾滿鮮血,聲音卻平靜而溫和,帶著追憶往事的悱惻:“他生來駢骨,受盡嘲諷;四處逃離,受過無數(shù)白目與侮辱。然而他始終未放棄。那日經(jīng)過郊野荒地,他捧了一抔土,鄭重地捧到馬車上。那是晉國的土,無論他逃亡到何處,他心中都記著身后的家與國。能夠跟隨在這樣的君子身邊,我哪里還在意自身呢?”
這一份執(zhí)念,竟與我對介子推的情感有些類似。我不禁問:“子推,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他微笑著,拂去肩上細(xì)碎的落葉,聲音如山澗中的月影一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蔽一腥淮笪颍前?,遇見他,就如同遇見沉入溪水中的月影,遇見凝著清光的寶劍,他是自己一生不能抵達(dá)的高山,是自己心向往之的皓月。
后來他與重耳一同離開綿山,彼時煙月開闊,竹葉紛響,許是察覺到了身后濕潤的目光,他回首望去,望不見我青碧的身影,亦望不見我淚盈于睫的雙眸。
一別之后,再未想過相遇。只是在清風(fēng)朗月之時,我望著浩瀚月空,默默期望介子推能在晉國輔佐重耳,在青史里留下他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
我未曾想到,數(shù)年后,我們竟又相遇。他仍是一襲青衣,清風(fēng)朗月一般立在竹林里,我化為青衣文士,緩緩走近。他回眸望來,溫潤如水的眸子亮了一亮,竟認(rèn)出了我,他輕聲笑道:“一別數(shù)年,你不再是小小童子了?!薄澳銥楹味鴣恚俊蔽覇?,“重耳公子呢?”“他迫我為官,我不愿意。昔年我追隨他逃亡19年,是因為我敬他、慕他,而不是想要為官、為相?!苯樽油器鋈坏?,似乎有些負(fù)氣,“我敬仰的只是那個在困境之中仍不服輸?shù)闹囟?,而不是現(xiàn)在以勢逼人的晉國國君!”
一別后,我也在綿山上獨(dú)自度過了數(shù)十年歲月,見慣了別離,可是每次思及他的身影,仍心緒迷離。我在地上隨手畫了卦象,不禁蹙眉:“綿山雖好,不是你故鄉(xiāng),山中亦有如我這般的鬼魅肆行,何必久留?不如離去!”他望笑意溫和,卻固執(zhí)地不回答。我低頭再度看了看卦象,心神不寧,那卦象,分明預(yù)示了他的結(jié)局—綿山火焚。
后來重耳尋找他的蹤影,誤聽人言,放火燒山,介子推寧死不愿下山。山火熄滅后,重耳踏著昔年走過的山路,只尋到了綠竹林中介子推被焚為焦骨的遺骸。
綿山火焚后,恍惚又是百年。我被人砍斷做成竹釵,落入虞姬手中。彼時江左之地,項羽盛名流傳久矣。她視他如淇水之畔的綠竹綺綺,如海面上徐徐初生的明月,不僅是慕,更是敬,只盼蒼茫亂世里,他能辟出一道華彩。因此,她決意追隨他左右。
我見慣滄海桑田,再不愿插手人事,卻在見到虞姬的那一刻,心軟下來,提醒她早日離開楚軍,正如當(dāng)年提醒介子推一樣。然而,她也像介子推一樣,對我笑而不語。
那日垓下,四面楚歌,帳外月明如水,楚帳之中,她清歌舞劍,舞罷自刎,以身殉這一場戰(zhàn)敗,殉她的楚王。
垓下之戰(zhàn)后,我又在世間游歷數(shù)百年。見過大唐盛世,李氏將老子奉為先祖,日夕仰慕;亦見過寒食節(jié)時,滿城冷煙火,悼懷介子推。然而我卻只覺得滿心空漠—這些仰慕比起虞姬之于項羽,子推之于重耳,都算不得景仰。如此想著,我只覺得諸事無趣,不如沉眠,在夢中懷念彼時那些溫暖的感情。
我本是綿山上的青竹,在歲月中飽蘸過世人的仰慕之情,而今也唯有如是的景仰方能令我感到溫暖。只是年歲寂寥,卻始終品味不到如舊的暖意,于是沉眠百年,只是年年梨花榆火催寒食時,醒來品一品人間煙火氣,思念一番千百年前的介子推。
這一沉眠,直到晚唐時節(jié)。那時夜漏遲遲,星漢耿耿,我正支頤沉睡,忽然聽見夜漏聲里摻雜進(jìn)喃喃的讀書聲,聽來令人心暖。我睜開眸子,燭火輕搖,一片迷離月色模糊了窗紗,名叫李洞的書生喃喃念著賈島的詩,眸子里閃爍著一片清涼的華彩,有如燭紅一般溫暖。這片華彩,于我而言,再熟悉不過。
“李洞,酷慕賈長江,常持?jǐn)?shù)珠念賈島佛。人有喜賈島詩者,洞必手錄島詩贈之,叮嚀再四曰:‘此無異佛經(jīng),歸焚香拜之?!薄短撇抛觽鳌啡绱擞涊d。那時我聽著溫暖的讀詩聲,恍惚間,只聽夜漏三轉(zhuǎn),已過子時。梨花榆火,又是一年寒食。
我是綿山上一介竹妖,借著世人的仰慕之情存活著,溫暖著竹露一般清寒的竹心,只是有些時候,思念起許久之前綿山上那個青衣身影,一如霧中鮮花,溫暖動人,是何等的纏綿悱惻,又是何等的哀傷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