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到一塊陶片的快樂

金波

一

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知道有個地方叫殷墟。在那里刨出過許多牛骨頭和龜背，上面還刻著字，據(jù)說那些字很難辨識。這神秘的故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還聽說那些神秘的碎骨頭和龜甲，是從中藥鋪里被發(fā)現(xiàn)的，所以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很注意家人吃的中藥里有沒有這些神秘的藥材。

我想象殷墟那個地方，一定很荒涼，斷壁殘垣，雜草叢生，人煙稀少。但正因為如此，我更想去尋訪探險，撿回一些甲骨，辨認(rèn)上面的字。

這個愿望70多年以后才實現(xiàn)。但我見到的卻不是什么“斷壁殘垣，雜草叢生”，而是宏大的博物館。在它敞亮、開闊的院落里，不用說甲骨，就連一塊石頭都很難找到。

我望著展柜里的牛骨、龜背，神游于三千多年前的殷代。我真想手中能有一塊刻有文字的甲骨，讓我零距離地把玩，讓我在摩挲中感受先人的手澤和祈禱。

這當(dāng)然不可能。

二

這當(dāng)然不可能。不得已，求其次。我想，能與甲骨相媲美的，唯有石頭。論年齡，石頭會比甲骨更古老；論辨認(rèn)難度，比甲骨文更難。

我想在博物館的大院里尋找一塊石頭。

院落的地上很少見土，幾乎都是水泥地或磚石鋪就的，都打掃得干干凈凈，想找一塊石頭太難了。

一路上，我都是低著頭在走，想撿一塊石頭。

我走了一段路，硬是沒看見一塊，哪怕是一塊最普通的石頭。

我太想找到一塊石頭了。只因它是從殷墟的土地上找到的，它就有著特殊的意義了。

同行的人，可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一路都在尋尋覓覓，便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我干脆回答：“想撿一塊石頭?！?/p>

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突然發(fā)現(xiàn)花壇周邊圍著一圈石頭。我估計，怎么著這里也得有一塊石頭吧?？墒羌爸磷叩交▔?，卻發(fā)現(xiàn)那些小石頭都是鑲嵌在水泥地里的，用腳踩踩，硬是紋絲不動。看來在這地方想撿塊石頭也不易。

三

撿塊石頭也不易。參觀就要結(jié)束了，今后還有沒有故地重游的機會很難說。一想到在這里不僅童年時撿一塊甲骨的愿望沒能實現(xiàn)，就連在殷墟原址撿塊石頭的可能性都沒了。看看前面，出口的大門已經(jīng)不遠(yuǎn)，我仍兩手空空，有些遺憾，甚至惆悵。

可能是天助我，念我對這片土地有著款款深情，在那通向出口的土路上竟有一塊陶片等著我。我加快腳步走上前，立即撿了起來。身邊一起來參觀的朋友，見我撿的是一塊陶片，很是疑惑。我告訴他：“這是一塊古陶片，距今已三千多年。你設(shè)想一下那時的生活場景，那泥土，那火，那制陶，那拍印紋理的情景，該是多么有趣。”隨后，又指給他看那陶片上的紋理，縱橫有致，如葉脈，如波浪。其實我說的這些話，都是隨機應(yīng)變的話，與其說是為他解惑，不如說是安慰我自己。他拿過去我的陶片，看得很入神，艷羨得愛不釋手，最后竟貪心地說：“送給我吧！”我一把搶了回來，趕緊揣進(jìn)口袋里。隨即我的手也一直伸在口袋里。一路上，我都在摩挲著。漸漸地，它的形狀和它的色彩，已經(jīng)印染在我的心里。

我要把我的陶片帶回家。

四

把我的陶片帶回家，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掏出那塊陶片欣賞。不斷欣賞，不斷發(fā)現(xiàn)。比如，我認(rèn)識了它是一塊紅色的硬陶，上面的紋理像是席紋，又像葉脈紋。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陶片表面上有土斑、土蝕、土銹。在我看來，那是一種神秘而含蓄的美。試想，這片古老的土地，經(jīng)歷了盤庚、小辛、小乙、武丁、祖庚、祖甲、廩辛、康丁、武乙、文丁、帝乙、帝辛共8代12位國王273年的更迭換代，肯定會有數(shù)不清的能工巧匠，他們鑄銅、制玉、制陶、制骨。如果說殷墟甲骨窖穴是人類東方最早的檔案庫，那么，制陶便是更加大眾化的工藝。制陶是服務(wù)于大眾的技藝，陶片會像泥土一樣散落在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我撿到這么一塊平平常常的陶片是再自然不過、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這陶片上的斑斑點點，是歲月留下的印痕，是土與水沁出的色彩。在這片土地上，已經(jīng)有甲骨文高高興興地跳出了殷墟，還有青銅器、玉器也高高興興地跳出了殷墟。它們重見天日，變成了無比珍貴的瑰寶，這真是中華大地的自豪和歡樂。

現(xiàn)在，我撿到了這么一塊小小的陶片，把玩著它，左看右看，翻來覆去。我發(fā)現(xiàn)它的尖端部位，那個小小的洞，就像一只眼睛；有了這只眼睛，這陶片便有了形貌、有了精神、有了靈魂。我把它的眼睛轉(zhuǎn)向左邊，它就像一只小刺猬，陶片上的紋理，就像它背上的芒刺；我把它的眼睛轉(zhuǎn)向右邊，它就像一只老母雞，蹲在草垛上孵卵。真的，轉(zhuǎn)換任何一個角度，你都可以發(fā)現(xiàn)不同的影像。

姑且這么說吧，這塊遠(yuǎn)古的陶片，是從殷墟的土地上跳落出來的，現(xiàn)在落在了我的手心里，它便獲得了另一種生命。這是我的大快樂。

五

這是我的大快樂。就因為撿到了殷墟的一塊陶片，我不再感到失落。我得到了另一種慰藉。心似乎與幽遠(yuǎn)的歲月貫通了，手觸摸到了那遠(yuǎn)古的山川泥土。

聽說玉是要“盤”的，盤過以后，玉才有光澤，才是“盤活”了的玉，才能稱得上“人養(yǎng)玉，玉養(yǎng)人”。一連幾天，我一直摩挲著我的陶片，把玩著。我不知道這叫不叫“盤”，能不能把我的陶片也“盤活”了。但我的陶片的確有了變化，它變得潤澤了、細(xì)密了。它雖然稱不上是玉石珍寶，但它讓我珍惜，因為它滿足了我童年時的好奇心，是我親歷那片土地的紀(jì)念。

人是要有好奇心的。有了好奇心，才能有發(fā)現(xiàn)，才能生活在希望之中。

人的生活，是要有情趣的。有了情趣，才可能活得豐富多彩。

好奇心和情趣，是人生的最大財富。

一塊小小的陶片，維系著我童年時的好奇心，同時也給我?guī)碛肋h(yuǎn)的情趣。

一塊小小的陶片，使我快樂而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