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映楓橋
黃昏,姑蘇城外春草亂搖,眼看著雨要落下來了。一個年輕人走著走著,忽然就地盤膝,坐在了郊野間。他腰身挺拔,膝上橫劍,整個人像云中蓄勢待發(fā)的雷。行人三三兩兩,以為他是攔路的劫匪,都繞開了他。
只有一個書生打扮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直沖這劍客而來,在他跟前作揖道:“請教這位俠士,楓橋可還遠(yuǎn)嗎?”
那劍客低頭看著膝上的劍,片刻后忽一笑:“萍水相逢,你不怕我是歹人?”
書生道:“太陽尚沒落山,有什么可怕的?實不相瞞,在下每見到佩劍的俠士,便心生親切。從前我遇過一個劍俠,嘿嘿,那真叫了不起?!币膊恢欠Q贊那劍俠,還是自矜從前的際遇。
那劍客又一笑,笑聲干冷,著實不算親切,但書生卻不以為意,見他不接話,徑自又道:“那劍俠姓云,你既然用劍,興許也有聽聞?!?/p>
劍客目中寒光一閃,皺眉抬頭:“莫非你是說云陌游云公子?”
書生呵呵笑道:“你果然聽過?!?/p>
劍客道:“前方三里就是楓橋?!闭f完又垂下頭。
雨珠淅淅瀝瀝灑落,書生道:“我上次來時,記得楓橋邊有個賣茶水的棚子,兄臺何妨與我同去那里避雨?”
劍客道:“你道我為何坐下?我便是不愛在雨中走路,莫如等雨停了再做打算。你自己快快走吧?!?/p>
書生愕然失笑:“這雨下到明晨你也等?”見那劍客不答,向前急匆匆去了。
走出百來步,雨下大了,書生回頭卻已望不見那劍客,幾個撐傘的黑衣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劍客所坐之處。
書生停步張望:那些黑衣人齊齊丟下傘,從腰畔拔出細(xì)細(xì)的光。遠(yuǎn)處的雨線晃動了一霎,那劍客露出了身形,黑衣人漸次栽倒。
那劍客孤零零地立了片刻,提劍大步而行。地上的黑衣人中忽然躥起一個,躍襲劍客后心,那劍客反撩一劍,天邊掠過電光,一瞬間黑衣人身形凝停在半空似的,隨即跌落進(jìn)泥濘。
少時,那劍客行到書生近旁,道了聲:“走吧!” 書生心中豪氣忽生,一言不發(fā)地跟著劍客走在雨中。
兩人衣衫盡濕,來到楓橋畔,只有河水泛著雨花從橋下急流而過,卻不見茶棚。
劍客問:“你上次來楓橋是何時?”
書生笑道:“七年沒來蘇州,險些找不著楓橋。”
他這一路腳步笨重,劍客知他不通武功,見他笑得灑脫,問:“以前看過殺人?”
書生搖頭,道:“江湖上的事么,聽過,聽過?!?/p>
劍客聽他語氣似對江湖不甚在意,就道:“我方才所殺是天霜堂的刀客,每個都能在一炷香內(nèi)殺死你一百次。”
書生道:“是么,佩服。雨這般密,此地又沒個遮攔,兄臺要進(jìn)城就快快動身吧。”
劍客道:“你來楓橋干嗎,你不進(jìn)城?”
書生道:“今日是三月初六,我須在橋邊等到初七太陽落山,才好離去。”
劍客盯著書生,冷笑道:“巧得很,我也要等到三月初七才走?!闭f完竟又坐下。
書生見他滿身泥垢,錯愕道:“你即便要等,也不必這般坐著?!?/p>
那劍客聽了,反而躺倒在地上積雨里。書生一時無言。
這場雨來去匆匆,說話間漸小而晴。一架馬車緩緩馳近,車夫是個五旬老者,在楓橋邊勒馬,打量著一躺一立的兩人,神情狐疑不定。
書生笑道:“老丈,你可是要問路?”
老者道:“不敢,請教兩位可曾在左近見過黑衣帶刀之人?”
那劍客翻身躍起,衣衫上泥水淋漓,淡然道:“見過如何,沒見過又如何?”
老者道:“如能告知,老朽感激不盡,少不得要奉上兩盞熱茶。”
書生笑道:“若有熱茶,倒可以喝上一碗?!?/p>
老者臉色一變:“二位當(dāng)真見過?共有幾人?”
那劍客冷哼道:“你這馬車?yán)锸菨M廂重物,何來茶水?”
老者沉吟一陣,笑道:“閣下好耳力。還請稍待?!闭f完,從馬車的車廂里扯出一大捆竹竿與麻繩,另有幾方木凳。
劍客看到那竹竿甚長,方才竿尾定是在車廂另一端伸出許多,行車時怕是頗引人注目。
老者道:“二位先坐吧。”
那書生瞧得迷惑,但隨即哈哈一笑,取凳子坐了,又遞給劍客一個凳子。劍客默然坐下。
那老者手提一把竹竿,環(huán)繞兩人邁步,邊走邊不停插下竹竿,兩人周身很快便多出個方圓丈許的竹陣。雨后泥土松軟,但老者隨手?jǐn)S竹,卻入地甚深,那劍客認(rèn)定老者是有意顯炫內(nèi)勁,只冷冷一笑。那書生看不出厲害,連稱有趣。
老者從車廂里取出泥爐陶壺、幾只茶碗,放在兩人凳子旁的地下,而后解了馬匹的韁繩,伸指在馬臀上輕戳,那馬如遭刀劍,眨眼間奔入荒野,馬嘶聲漸漸隱沒。
老者將車廂木壁拆散成大片木板,搭在竹竿頂端,用麻繩捆得牢靠,竹陣成了個簡陋的棚子;又提著車轅和木輪,在爐邊徒手掰成木塊,生起火來。老者松了口氣,道:“待爐火旺些,便可坐壺煮茶了?!闭f完拿起陶壺去河邊取水。
書生怔了怔,轉(zhuǎn)頭看向劍客,道:“哈哈,我早就說這里有個茶棚?!?/p>
劍客淡淡道:“不錯,閣下料事如神?!?/p>
書生見老者提壺回來,又道:“徑直用剛落過雨的河水煮茶,怕是不怎么干凈?!?/p>
老者掃了一眼書生與劍客的衣衫,意似你兩人也不怎么干凈,但仍道:“言之有理。”猛地抖振手中陶壺,壺中沖天射出一清一渾兩道水泉,老者用壺接住那股清泉,放在火爐上。
劍客道:“風(fēng)雷震蕩,激濁揚(yáng)清,閣下莫非是‘風(fēng)雷闊劍司徒雷?”
那老者從衣襟中取出一包茶葉,擷少許入壺,隨口道:“退隱十年,不意仍有人識得老朽這手功夫?!?/p>
那書生喜道:“原來老丈也是位劍俠,怎么身上未曾攜劍?”
那老者司徒雷道:“老夫的劍就在此間,離二位不算遠(yuǎn)?!?/p>
那劍客面無表情地聽著,書生好奇追問:“你的劍到底在哪里?”
司徒雷不答,卻望向那劍客,道:“好在老朽不算老眼昏花,也還能識出這位仁兄。”
劍客道:“你認(rèn)得我?”
司徒雷道:“我認(rèn)得你的佩劍——柄似龍首,鞘上鏤鱗,這是近幾年名動江湖的‘龍鱗劍。閣下自然就是人稱‘江南快劍第一的盧飛塵?!?/p>
劍客盧飛塵道:“司徒總鏢頭過獎了?!?/p>
那書生聽他名中有個塵字,為人又不甚潔凈,不禁撲哧一笑。
司徒雷注目書生,又道:“看這位小哥兒的目光身形,不似武林中人,可是與盧兄一道的?敢問高姓?”
那書生道:“在下韓固,韓信之韓,班固之固。我與這位盧兄,也只剛剛相識?!?/p>
司徒雷頷首道:“老朽是個粗人,韓信之名倒也聽過,班固卻不知了。老朽有一句勸言,韓兄若無要事,還是早離楓橋吧?!?/p>
書生韓固道:“在下正是有要事,才來這楓橋邊?!?/p>
司徒雷問:“不知是何要事?”
韓固卻道:“說來話長,不妨先喝口茶?!彼姴杷形粗蠛?,就從行囊中取出紙筆,以筆鋒殘墨寫了個大大的“茶”字,挑在竹竿上,笑道,“獻(xiàn)丑了,幫你寫個招牌,聊代茶資。”
那茶字寫得飄逸欲飛,司徒雷與盧飛塵都不精書法,卻也隱約從字上看出一絲曠然離塵之意。
司徒雷嘆道:“若非看淡世事,怕是寫不出這般的字。”
三人各喝了一碗茶,不多時有行人路過,倒也有三兩個走入棚子討要茶水的,司徒雷收了每人三文錢。
盧飛塵道:“想不到風(fēng)雷鏢局的總鏢頭,竟在這荒郊野外賣起了茶水。”
司徒雷笑呵呵道:“鏢局的生意,十多年前老朽便已不做了,與其天南海北地奔波,倒不如擺開茶棚,坐地發(fā)財?!?/p>
盧飛塵道:“司徒老兄所問黑衣刀客,當(dāng)是天霜堂中人吧,適才我倒是撞見了幾個?!?/p>
司徒雷一凜,問道:“那幾人向何處去了?”
盧飛塵道:“都被我殺了?!彼娝就嚼啄樕@疑,便又繼續(xù)道,“我這幾年行走江南,有時遇到些天霜堂的敗類,便順手除去。怎么,司徒前輩與天霜堂是有仇還是有舊?”
司徒雷道:“天霜堂為禍武林,閣下說他們是敗類,頗合我心。但老朽與他們也稱不上有仇。閣下孤身單劍便敢與天霜堂為敵,老朽實在佩服?!?/p>
盧飛塵道:“不敢當(dāng),舉手之勞罷了?!?/p>
司徒雷道:“近來蘇州城中常有天霜堂刀客走動,怕是又圖謀不軌,老朽已經(jīng)留心多日。”
盧飛塵道:“我殺的那幾個刀客,是朝著城門去的,定是打算進(jìn)城與同伙會合。”
韓固插口道:“這天霜堂是什么門派,很是兇橫嗎?”
司徒雷道:“天霜堂總舵在廬山五老峰,分舵眾多;堂主柳寒山號稱‘霸刀無雙,堂中刀客如云,手段酷烈。近十年天霜堂在各地殺人如麻,頗有一統(tǒng)武林之意?!?/p>
司徒雷又給韓固解釋了幾句,忽聽遠(yuǎn)處傳來人馬喧嘩聲,三人眺望荒野:昏黃的日光下,四個黑衣人縱馬而來。
盧飛塵對韓固道:“你且退開些吧?!?/p>
韓固卻搖頭道:“是天霜堂的人來了?我倒想見識一番?!?/p>
那四個黑衣人頃刻來到茶棚邊,在馬上掃視三人。韓固看到四人腰畔都系著黑鞘長刀,刀鞘上鏤出一線霜白。
為首的黑衣人刀客道:“你們?nèi)齻€——”
盧飛塵卻已搶先道:“不必廢話了?!闭f完踏前出劍。
那刀客在馬上抽刀,格住了盧飛塵的一劍,怒道:“你這廝作甚?”
盧飛塵沒料到這一劍能被擋下,心知這四人的刀術(shù)比先前所殺刀客要高明得多了,收劍冷笑道:“幾位不是來找我的?”
那刀客道:“找你做什么?你小子既然自己找死,須怪不得我們?!?/p>
四人紛紛下馬,司徒雷料想是這四人尚不知有同伴死在盧飛塵劍下,趕忙搶上前來,笑道:“誤會,誤會!幾位快請喝碗茶消消氣。”
那刀客道:“哼,你端茶來吧。我問你,有沒有見到一個穿紫衣的女子經(jīng)過?”
司徒雷一愣,道:“這可從未見過?!?/p>
四個刀客接過茶碗喝了,相互對望一眼,一齊丟碗拔刀,步法變幻,將盧飛塵圍在當(dāng)中。
司徒雷見這四人配合迅捷,絕非易于之輩,便連聲道:“唉!我的茶碗!”俯下身去撿拾摔碎的碗片。
韓固一時不知所措,也彎腰去幫司徒雷撿碎碗。
一刀客道:“碎都碎了,還撿個鳥?”說著一腳踢向韓固后腰。
司徒雷暗暗叫苦,他手中扣了幾片鋒利的碎瓷,本想等候良機(jī)打出,卻見那刀客出腳力道不小,韓固若被踢中,怕是要成廢人,只得扯住韓固衣衫,膝上迸力向后疾掠避開。
那刀客恍然驚笑:“好老兒,原來也是練家子!”
司徒雷不等穩(wěn)住身形就將碎瓷甩向四個刀客,口中急叫:“盧老弟!”
盧飛塵見司徒雷出手,卻不出劍夾攻,反而退開一步。
四刀客從容揮刀擊開碎瓷,臉上煞氣一閃而過。
盧飛塵皺眉道:“司徒兄,咱們以二敵四,未必便輸,用不著使碎碗偷襲?!?/p>
“以二敵四?”為首的刀客看了看韓固,道,“是了,是你這書生不會武功?!?/p>
司徒雷苦笑無言。
忽然,眾人聽到橋下河水響動——水花沖天飛起,從河里竟躍出一個紫衫女子來,不疾不徐地走近。
她衣衫濕透,緊貼肌膚,顯出身姿姣美。韓固看了一眼,趕忙收回目光,臉色古怪地注目別處。四個刀客的眼神卻在那女子身上滴溜溜打轉(zhuǎn),那女子蹙眉道:“即便是以一敵四,你們以為本姑娘便會輸么?”
為首刀客道:“原來你躲在水里。嘿嘿,我四人要?dú)⒛悴浑y,要生擒么,就需費(fèi)些手腳?!?
那女子本來在河中閉氣躲避,已擺脫四刀客追殺,卻窺到茶棚邊的爭斗,不愿牽連旁人,故而現(xiàn)身,聞言冷笑:“你們盡可試試?!?/p>
那刀客目露邪光,笑嘻嘻道:“等擒下你,看你是否還這般硬氣?到那時誰輸誰贏,比的可就是床上功夫了?!?/p>
那女子身子一顫,袖里已滑出一柄短劍,捏劍柄的指節(jié)泛白,顯是氣極。
韓固忽然走近兩步,指著那刀客道:“你怎能出此污言穢語,難道天霜堂中果真皆是敗類嗎?”
司徒雷見韓固此刻離刀客不足三尺,隨時有中刀斃命之危,情急中接連踢飛地上瓷片,襲向四刀客;與此同時,那女子瞬息刺出四劍,劍光直指四刀客咽喉。四刀客一時難辨這四劍虛實,各自旁躍,讓開了短劍和瓷片。
那女子趁機(jī)踏前搶位,司徒雷江湖經(jīng)驗老辣,腳下一閃,與那女子和盧飛塵站成品字型,將韓固護(hù)在中間,也將四刀客分隔開。
那女子道:“這四人不過是相互配合得緊,莫讓他們結(jié)成刀陣,便不足道。”
四刀客互換眼色,似在猶豫是否要退遠(yuǎn)些重新結(jié)陣,盧飛塵忽然對面前一個刀客道:“你出一刀,我出一劍,一招定生死?!?/p>
那刀客一怔,橫刀凝神戒備,陰笑道:“一對一么,好,旁人不得相助。你先出劍吧。”這“旁人不得相助”一句,是他們四刀客慣用的暗語,意為“一起下手”,他說完不等盧飛塵先出劍,徑自揮刀斬出。
韓固忽聽耳邊颯然一響,一轉(zhuǎn)頭,看到盧飛塵對面那刀客胸口處已多了個血洞,盧飛塵卻仍提劍立著,地上雨水不知為何所激,濺在了靴上。韓固這才感到眼睛刺痛,似被什么耀傷,但方才卻未看到一絲劍光。
另三個刀客尚未及出刀,見同伴竟已死去,一時驚住,暗忖這一劍換成自己也定然接不下。司徒雷趁機(jī)右腿橫掃,勁風(fēng)大作,三刀客趕忙后躍,瞥見盧飛塵臉色發(fā)白、身軀微晃,竟坐倒在地,無不懊悔:那一劍太過神妙,他施展后竟至虛脫,方才若三刀齊下,他決然無法抵擋。
司徒雷肩不動、膝不彎,袖底忽然飛出幾片碎瓷,這一記“袖中霹靂”是他昔年走鏢時用以絕地求生的奇招,三刀客未及站定回神,已被瓷片撞中下盤穴道,踉蹌摔倒。
那女子不待三人緩過氣來,搶步俯腰,短劍在三人喉間抹過。司徒雷急叫:“且留活口!”然而話音未落,三道血箭已激射出去,濺在端坐泥地的盧飛塵身上。
盧飛塵哈哈一笑,道:“痛快?!?/p>
四個刀客俱死,司徒雷微微一笑:“摔壞老朽的茶碗,豈是白摔的?”回看韓固神情,似并不怎么驚懼,也不禁有一絲佩服,道,“韓老弟,你不通武功,膽子倒大。”
韓固道:“過獎,我雖不會武,但與天霜堂無冤無仇,料想他們不至于無端加害?!?/p>
司徒雷嘆道:“若只要無冤無仇便可相安無事,那世間爭端又是從何而生?”
盧飛塵道:“你方才直言天霜堂是敗類,已算是與他們結(jié)了仇?!?/p>
韓固臉色微變,想了想道:“這四人都已死了,我說什么天霜堂也不會……不會知道?!?/p>
那女子冷笑道:“等本姑娘說與他們,他們便知道了?!?/p>
韓固一怔:“姑娘說笑了。”
那女子道:“誰跟你說笑?!?/p>
韓固張口結(jié)舌,一時無語。
司徒雷道:“看姑娘身手,絕非無名之輩,不知可否賜告?”
那女子道:“我叫蕭晚。”
司徒雷沉吟道:“敢問可是婉順之婉?”
蕭晚冷淡道:“是夜晚的晚?!?/p>
司徒雷心下暗驚,與盧飛塵對望一眼。兩人都知“紫霄”蕭晚名頭不低,是殺手行會“九霄”的頭目之一?!熬畔觥毙惺潞堇保哪昵敖^跡江湖,傳聞俱已死在云陌游劍下,沒想到這“紫霄”卻還活著。
司徒雷道:“原來是紫霄姑娘,久仰了。看方才情形,姑娘似是與天霜堂有過節(jié)?”
蕭晚道:“我在城中遇到這幾條天霜堂的狗,他們出言不遜,與我爭執(zhí)起來,我殺了一個,卻被剩下四個纏住?!?/p>
司徒雷聽說過蕭晚劍術(shù)極高,行事卻頗有邪氣,不愿與她過多牽扯,便道:“實不相瞞,稍后怕是還有天霜堂刀客會來楓橋,姑娘既與天霜堂結(jié)仇,不妨早些離去?!?/p>
蕭晚卻不走,只道:“是么?若再有狗來,倒還可以再殺幾條?!?/p>
司徒雷點(diǎn)了點(diǎn)頭,默然將四具刀客尸身扔進(jìn)河里。此時韓固神情已定,來幫司徒雷抬尸體,司徒雷借機(jī)又勸韓固,韓固卻也不肯離開。
司徒雷丟完尸體回來,盧飛塵問道:“司徒兄,你說天霜堂的人還會來楓橋?”
司徒雷道:“不錯,明日三月初七,是云陌游云公子之父云寒川的祭日,云公子或會歸家——天霜堂刀客會聚蘇州,恐怕正是沖著云公子而來?!闭f到這里,他指了指北邊不遠(yuǎn)處的矮坡,又道,“城里的云家舊宅早已荒棄,而那邊正是云家祖墓所在,天霜堂的人若存歹心,定會在楓橋左近設(shè)下埋伏?!?/p>
盧飛塵道:“原來司徒兄在楓橋邊擺開茶攤,卻是為了盯窺天霜堂的動向。”
司徒雷頷首道:“老朽雖然本事不濟(jì),但多年前與云公子總算是有些交情,此舉也不過是想略盡微力。”說完看向蕭晚,心想江湖傳聞“九霄”是毀在云陌游劍下,不知確否?但見蕭晚靜靜站著,對他這番話無動于衷,似全不在意云公子這三個字。
司徒雷沉下一口氣,尋思如今她既與天霜堂有仇,倒也算是同仇敵愾,便繼續(xù)道:“故而,這楓橋邊實已成險地,三位若無要事,當(dāng)真不必在此停留。”
盧飛塵冷淡道:“若明日能見到云陌游,那倒值得一留?!?/p>
司徒雷轉(zhuǎn)頭看韓固,韓固卻搶先笑道:“我本就是為見云公子而來,豈能離去?”
司徒雷道:“竟是如此。那么韓兄大可明日再來?!?/p>
韓固搖頭道:“我也知云公子如神龍隱現(xiàn),行蹤飄忽,明日再來恐會錯過,還是提早等候為妥。”
司徒雷長嘆一聲,不再多言,轉(zhuǎn)而四下踱步,忽然找定了一塊空地,坐下挖起土來。
韓固瞧得錯愕,問:“你這是作甚?”司徒雷卻不答他。四人都沉默,忽有“噌”的一聲,卻是盧飛塵調(diào)勻內(nèi)息,站起來歸劍入鞘。
韓固想起尚未與蕭晚通名報姓,便道:“蕭姑娘,在下韓固,韓信之韓,班固之固。這位老爺子是‘風(fēng)雷闊劍司徒雷前輩,而這位則是人稱江南快劍第一的盧飛塵盧兄?!?/p>
司徒雷聽了,挖土的手頓了一頓。
盧飛塵皺眉道:“你記性倒好?!?/p>
蕭晚恍如未聞,在茶棚里坐下,又給自己倒了碗茶水。韓固見她不搭理自己,臉上微紅,也端了一碗茶慢慢喝著。
司徒雷已將坑挖得頗深,忽而俯身伸手,從坑中撈起一柄劍。他拂去劍鞘上的泥土,拔出劍來,劍身比尋常劍闊出一倍,瞧著極為厚重。
韓固訝然失笑:“原來前輩把劍藏在土中。”
司徒雷嘆道:“早年埋劍于此,不想此劍仍有重見天日之時。劍鋒已銹,我也老了。”
韓固聞言心事浮動,環(huán)顧四野暮色,半晌后忽道:“興許天霜堂的人不會再來了?!?/p>
司徒雷道:“當(dāng)年天霜堂為奪取云家秘笈‘落英譜,曾千里追殺云公子,折損慘重,可算與云公子仇怨極深。我猜想他們多半會來?!?/p>
韓固道:“難道如今江湖中就任由天霜堂為非作歹?”
司徒雷道:“也不盡然。聽聞‘涉川劍楊遜這幾年已挫敗了天霜堂不少奸謀,快雪樓近來更是聲勢驚人,連天霜堂副堂主林摧之也已死在樓主方雪的刀下。江湖人都說,他日手刃天霜堂主,當(dāng)在此二人之中?!?/p>
韓固道:“此二人?那云公子呢?”
司徒雷道:“十多年前那次追殺,天霜堂出動了半數(shù)精銳,仍徒勞無果;江湖人都說,半天霜遮不住一朵云?!?/p>
韓固拍掌道:“原來如此,料想天霜堂今次也難傷損云公子分毫?!?/p>
司徒雷道:“這話再對不過。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天霜堂這回來勢不小,憑老朽的微末劍術(shù),只是權(quán)當(dāng)多一只眼,幫云公子留神罷了?!彼釀ψ吡藥撞?,想起什么似的,對蕭晚道,“蕭姑娘,你若是不打算走呢……”
蕭晚截口道:“我走與不走,與你何干?”
司徒雷笑呵呵道:“老朽的意思是,勞煩姑娘先把茶錢結(jié)了,你喝了兩碗,共是六文錢?!?/p>
“你這老頭,好生小氣。”蕭晚冷笑一聲,丟給司徒雷一塊碎銀,“不必找還?!?/p>
司徒雷笑著接住銀子,方要道謝,神情倏然一肅,道:“遠(yuǎn)處有人來了?!?/p>
盧飛塵道:“來了七個?!?/p>
韓固張望遠(yuǎn)方,不見有人,等了片刻,才隱約看到從城門方向馳來一伙騎馬的人,卻辨不清人數(shù),不禁暗自駭然。司徒雷等人收斂了兵刃,悄然等著。
那伙人黑衣帶刀,果然正是天霜堂的刀客。他們在茶棚邊紛紛下馬,一刀客掃了一眼棚中,沒什么異樣,對同伴道:“先干活兒,再回來喝茶。”
七個刀客快步走向茶棚北邊的矮坡。
司徒雷低聲道:“咱們跟上去,等會兒這七人若四下逃散,勞煩盧老弟與蕭姑娘盯緊。”說完不待兩人答應(yīng),已提劍向那矮坡躡行過去。
盧飛塵拔劍站起,跟在司徒雷后面。蕭晚蹙眉放下茶碗,也跟了上去。韓固趕忙邁步追去,盧飛塵道:“你就不必跟著了,退遠(yuǎn)些吧?!?/p>
韓固卻不聽,和盧飛塵并肩走著,見前面的司徒雷橫劍當(dāng)胸,漸行漸疾,雙足幾乎要離地飛起,竟仍無聲無息。
韓固不通內(nèi)功,掩不住自己的腳步聲,七個刀客剛要邁上矮坡,聽到背后有靴子踩折草葉的聲響,霍然回頭,驚見司徒雷已近在咫尺,巨劍急斬,晚風(fēng)中如一道斜陽撲面照來!
七人分躍兩旁,讓開了這一劍。司徒雷沖到七人前頭,猛嘯一聲,雙手握劍,剎步擰身,如風(fēng)車般輪轉(zhuǎn)回來。有兩個刀客走避不及,被巨劍切入胸口,崩開一線血泉,就此斃命。旁邊一刀客被司徒雷的劍刃磕到刀身,長刀脫手飛出,司徒雷上前一腳,將他踢得閉氣暈厥。
盧飛塵與蕭晚在司徒雷出劍時便左右散開,有三個刀客閃身避到盧飛塵跟前,盧飛塵一劍挺出,徑直刺入最前一個的心口,緊接著與第二人刀劍相格,察覺出此人修為頗高,當(dāng)機(jī)立斷又使出先前那必殺必中的一劍,風(fēng)里爆開“哧”地一響,第二個刀客栽倒在野草中,剩下一個刀客卻揮刀砍向韓固。
盧飛塵渾身脫力,瞥見韓固大叫一聲,竟抬臂去擋刀,當(dāng)即強(qiáng)凝心神,出劍將刀刃架偏。那一刀在韓固左肋旁擦過,割開了韓固的長衫。與此同時,蕭晚與逃向她那邊的一個刀客互換一招,那刀客站定不動,蕭晚反手?jǐn)S出短劍,劍光在盧飛塵與韓固之間躥過,射入了韓固身旁那刀客的咽喉。
蕭晚轉(zhuǎn)身走向盧、韓二人,她身后那刀客眼睜睜看著她邁步,抬手一摸喉嚨,頭顱忽從頸上滾落。
司徒雷見七個刀客頃刻間六死一暈,不禁朗聲一笑。韓固驚魂初定,也跟著哈哈笑起,盧飛塵道:“你笑個屁?!?/p>
韓固收住笑聲,朝盧飛塵深深一揖:“多謝盧兄相救?!北R飛塵看也不看韓固一眼,徑自閉目調(diào)息。
司徒雷在那暈厥的刀客身上連點(diǎn)數(shù)指,封住他周身要穴,將他拍醒,喝問:“你們天霜堂究竟有何圖謀?”
那刀客冷笑不答,司徒雷抬腳在他胸口一踏,又問:“你們方才說‘先干活,是打算干什么勾當(dāng)?快快說來!”
那刀客咳嗽兩聲,吐了口唾沫,恨恨瞧著司徒雷,仍不說話。
蕭晚拾起短劍,在手里把玩著,忽然彎腰一刺一勾,將那刀客的左眼挑瞎,一縷細(xì)血飛灑在韓固的靴上。韓固雙唇緊閉,強(qiáng)抑住驚叫。司徒雷皺了皺眉,卻沒說什么。
那刀客慘呼一聲,又暈過去。蕭晚在刀客衣衫上抹了抹劍身的血,那刀客瞬息醒轉(zhuǎn),見她又落劍來挑自己右眼,急道:“我說!我們是來、來下毒的!”
司徒雷道:“下毒?你們是想害誰?”
那刀客道:“是云、云……”劇痛中卻說不下去。
四人聞言對望,司徒雷又道:“是云陌游云公子?就憑你們,也妄想能毒倒云公子?你們打算如何下毒?”
那刀客欲言又止,忽聽蕭晚冷冰冰一哼,忙道:“我也是聽從吩咐,這下毒的法子也是上頭教的。我若說了,你們可否放我一條生路?”
司徒雷斟酌片刻,道:“好!只要你照實說?!?/p>
那刀客道:“上頭給了我們一瓶奇毒‘霜霖,讓我們七個掘開云寒川的墳?zāi)?,將他尸骨胡亂拋了,再用毒水淋灑在尸骨上。等到明日云陌游來時,見到亡父的尸骨散落一地,豈能不收殮重葬?那時他就算明知有詭,也不得不中毒了。”
四人聞言凜然,均覺這法子實在歹毒,明日云陌游只怕當(dāng)真會中毒。韓固連連搖頭,痛罵了幾句,司徒雷道:“賊子恁地陰損!那瓶毒水呢?拿來!”
那刀客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一具尸體,道:“在他身上?!?/p>
蕭晚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從尸身衣襟里翻出一個瓷瓶。
司徒雷又問:“你說的‘上頭是誰?你們天霜堂這次來蘇州,是誰領(lǐng)頭?來了多少人?”
那刀客道:“領(lǐng)頭的是寧副堂主。我們是分批來蘇州會聚,我今日初到,也不知共來了多少人?!?/p>
司徒雷面色一變,沉思起來,沒想起再要問的,便道:“看你答得還算老實……”
蕭晚輕笑接口:“就把這瓶毒藥賞給你吧?!?/p>
司徒雷一愣,那刀客駭叫起來:“別!使不得!”蕭晚卻已拔開瓶塞,將毒水倒在那刀客的衣衫上。
毒水滲進(jìn)衣衫,那刀客叫聲立時頓住,僵挺死去。
四人見這“霜霖”毒性如此霸烈,面面相覷,各自沉默。
良久,司徒雷道:“蕭姑娘,咱們已答應(yīng)放他,你這般作為,豈非失信?”
蕭晚冷冰冰道:“那是你答應(yīng),我可沒答應(yīng)。你若看不慣,就請賜教吧?!?/p>
“姑娘言重了?!?/p>
司徒雷并不著惱,轉(zhuǎn)而對韓固道:“天霜堂久不見這七人回去復(fù)命,定會再派人來。韓老弟,方才你身陷險境,那也不用我多說了。你自己快走吧!”
韓固卻只搖頭不語。盧飛塵道:“你留下只會枉送性命,等會兒打殺起來,須顧不得你。”
韓固道:“我不走,也不用你們救護(hù)。堂堂男兒,死便死了,何須多言?”
盧飛塵冷笑一聲,徑自走向茶棚,韓固愕然道:“不管這些尸身了?”
司徒雷道:“地上流血太多,腥氣難掩,總歸是瞞不過,倒不如留下尸身,挫挫天霜堂的銳氣。”說完也朝茶棚走去。
四人走出幾步,司徒雷忽然嘆道:“盧兄、蕭姑娘,你們也聽見了,興許寧碎之稍后即到?!?/p>
蕭晚蹙眉走著,一言不發(fā)。
盧飛塵淡淡道:“那便如何?我今日刺了兩記‘云影,累得挪不動步子,可懶得再離去?!?/p>
司徒雷喉間一哽,一時沉默。
盧飛塵又道:“司徒兄要走便走,我不笑你?!边@話說得甚是無禮,司徒雷卻只是苦笑一聲,仍沒說話。
韓固道:“那寧副堂主很是厲害嗎?不知比司徒前輩如何?盧兄那驚龍般的一劍,料想那姓寧的就接不下?!?/p>
盧飛塵聞言嘿然。
司徒雷嘆道:“天霜堂有三位副堂主,聽說其中刀術(shù)最高的,便是‘素手染玉寧碎之。只怕老朽修為再高十倍,也絕非她的對手?!?/p>
韓固呆了呆,問道:“那該如何是好?總不能任由歹人毀去云家墳?zāi)??!闭f完卻沒人接他的話。
來到茶棚邊,司徒雷背對三人,忽然道:“當(dāng)年走過幾十趟鏢,卻從沒接過守墓的生意,哈哈,說不得,只好憑此朽身銹劍接下了?!彼局绷松硇危瑢⒕迍χ暨M(jìn)泥土,雖白發(fā)蒼蒼,但瞧來極是威猛。
韓固道:“前輩,你——”話未說完,蕭晚已抖腕將短劍插在地上,冷笑道:“留便留下,有什么好說的?”
盧飛塵拔劍出鞘,也擲在腳下,劍刃顫出一聲嗡鳴,遠(yuǎn)遠(yuǎn)傳開,驚飛了亂草中的鳥鵲。
韓固看著這三柄長短不一的劍。斜陽下,一抹昏黃的光在劍上流轉(zhuǎn),似給劍刃涂上了一層暖熱,那股暖意映入韓固心頭,打得他胸口隱隱灼痛。韓固驀然飛奔到矮坡下,拾起一柄長刀,又奔回來,用力把刀尖也插進(jìn)土中。
四人彼此對視,不約而同一笑。等候許久,只有河上零星漂過晚歸的漁船,卻不見天霜堂刀客再來。
韓固道:“興許賊子害怕了,不敢再來。”
司徒雷默然搖頭。
四人中除韓固外,耳力目力俱佳,又過半晌,夜色漸濃,周圍仍無異動,不禁都有些疑惑。
韓固忽道:“我今年三十歲,還未請教盧兄貴庚?”
盧飛塵一怔,道:“二十七?!彼就嚼妆阋舱f了自己已五十有三。韓固嗯了一聲,看著蕭晚欲言又止。
蕭晚道:“二十六?!彼Z調(diào)隨意,說完斜眼回看韓固。韓固被她亮晶晶的眸光一逼,不自主地低下頭,倒了碗茶一口喝干。
盧飛塵道:“韓兄,你這般口渴嗎?茶喝多了苦嘴,不如買些酒肉來吃。”
司徒雷打量周遭,先前七個刀客的馬匹被殺氣驚得奔散,此刻仍剩一匹徘徊在茶棚左近,便沉吟道:“盧兄所言不錯。若騎上馬進(jìn)蘇州城里找家酒樓,買些吃食回來,倒也是好的。”
韓固撫掌贊道:“且做長夜之飲,何懼惡寇強(qiáng)賊?快哉,快哉!”
司徒雷掏出一把銅錢,數(shù)了數(shù),笑道:“可惜老朽這一丁點(diǎn)家當(dāng),怕是買不了多少酒肉?!?/p>
蕭晚道:“我早前給你的那塊碎銀呢?”
司徒雷恍如未聞,卻對韓固道:“韓老弟,不知你是否帶得銀錢?可敢騎馬入城,辛苦這一遭?”
韓固大笑道:“有何不敢?三位稍待?!彼叩侥瞧ヱR近旁,翻身上去勒緊韁繩,呼喝幾聲,縱馬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司徒雷嘆道:“這書生骨氣硬直,盼他先前是礙于顏面,此去莫再回來?!?/p>
盧飛塵道:“他若一去不返,倒少了個累贅?!?/p>
天陰無月,夜?jié)馊缒?,三人坐在茶棚里,各懷心事,誰也沒再說話。一個時辰過去,方圓半里除去零散幾個趕路的百姓,別無來者。
蕭晚道:“那書生怕是不會回來了?!?/p>
三人站起眺望,東南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片模糊輪廓,分不清是蘇州城的城墻還是天上的暗云,北邊是埋葬著云家先人的草坡,河西岸則是荒野亂徑,都隱沒在黑沉沉的夜里。
司徒雷四下走動,楓橋邊野草連片起伏,河水的流淌聲如人細(xì)語。
盧飛塵忽道:“有馬蹄聲?!?/p>
司徒雷停步側(cè)耳,道:“是一人一馬?!?/p>
三人握緊兵刃,在茶棚邊等著。
馬蹄聲漸響漸近,馬上人的眉目在夜色中浮現(xiàn),滿臉倦色,喘息粗重,卻是韓固返回。
韓固一邊下馬,一邊連聲笑道:“哈哈哈,這匹馬當(dāng)真難騎?!?/p>
司徒雷嘆了口氣,見馬背上馱著七八個大大小小的油紙包,用線扎在一處,皺眉道:“韓老弟,你是打算吃上三天三夜么?”
盧飛塵笑了笑,上前取下油紙包,道:“我倒真有些餓了,多謝?!彼牧伺捻n固肩膀,走回了茶棚。
韓固定在原地,似愣住了,忽又哈哈一笑,從馬背上又解下兩個大皮囊,道:“還有酒呢!”
韓固拴了馬,四人在茶棚里坐下。
司徒雷取出燭燈詢問,盧飛塵道:“既都不走,還怕什么?點(diǎn)了便是?!?/p>
韓固笑道:“只怕天霜堂的人在遠(yuǎn)處瞧見,以為是鬼火,嚇得再不敢來?!?/p>
司徒雷道:“不錯,咱們光明磊落。”當(dāng)即點(diǎn)起燭火。盧飛塵解開一個油紙包,見是切好的火腿,便徑自抓起塞入口中大嚼。韓固想起了什么,找出一個紙包遞給蕭晚,卻是他怕蕭晚吃不慣葷腥,特意買的果子蜜餞。
蕭晚神色淡漠,接過吃了幾口。韓固拎起酒囊倒?jié)M四個茶碗,道:“這是枕河樓的好酒,咱們同飲一碗吧?!彼f完當(dāng)先飲盡,道,“天霜堂的人是否不會來了?又或者,那毒水就只一瓶,他們已黔驢技窮?”
三人也都喝了碗中酒,司徒雷道:“韓老弟好酒量,只是此言怕是有些低估天霜堂了。來,我再敬你一碗!”
盧飛塵猜出司徒雷是想灌醉韓固,再將他妥善安置,便只自顧自吃喝,不發(fā)一言。蕭晚忽然輕笑道:“大敵當(dāng)前,還是少喝些酒吧?!?/p>
司徒雷瞪了蕭晚一眼。韓固道:“蕭姑娘言之有理?!眳s仍與司徒雷對飲了一碗。
盧飛塵道:“蕭姑娘,我也敬你一碗?!笔捦硪膊煌妻o,倒?jié)M一碗酒喝了。
四人吃喝一陣,燭淚漸堆。韓固問道:“云公子的家鄉(xiāng)便是蘇州吧,他很少回家么?”
司徒雷嘆道:“老朽只知十年前的三月初七,云公子曾歸家祭祀,與陸青淵約在蘇州郊野斗劍。那陸青淵昔時是天下第一劍客,云公子勝了他,從此名揚(yáng)天下?!?/p>
盧飛塵道:“此事江湖哄傳,但近十年里云公子是否回過蘇州,卻是誰也說不準(zhǔn)?!?/p>
韓固道:“或許云公子是以十年為期,明日多半會來。等到明晨——”
蕭晚截口道:“說來說去都是云陌游,有什么好說的?”
韓固一愕,不再說下去。四人靜默在涼風(fēng)中。
蕭晚取過皮囊徑自倒酒喝酒,臉上竟始終不露醉態(tài),她見盧飛塵滿身泥垢,胸襟上還有吃喝時染上的油漬,蹙眉移開目光,又見司徒雷正閉目養(yǎng)神,而韓固卻時不時偷眼來瞧自己。她忽對韓固一笑:“韓信之韓,班固之固?”
韓固一愣,道:“正是。”
蕭晚道:“豈不聞‘聰者聽于無聲,明者見于無形?”
韓固喜道:“這是班固‘漢書中的話?!?/p>
蕭晚道:“故而君子有先見之明,不立于危墻之下。”
韓固道:“蕭姑娘也要勸我離去嗎?”
蕭晚道:“你愛走不走,我可懶得管。我只是覺得你這般行事,有些糊涂。”
韓固張了張嘴,似要反駁,但只糯糯道:“說的是,說的是?!?/p>
盧飛塵見這韓固本是灑脫性子,與蕭晚說了幾句話后竟臉紅起來,不禁一笑。韓固奇道:“盧兄為何發(fā)笑?”盧飛塵卻不理他。韓固轉(zhuǎn)回頭,心頭微驚:蕭晚低下了頭,臉上的笑意已消隱不見,眼神空落落的,整個人透出夜色般的清冷孤寂。
又過良久,韓固見無人開口,默思前塵來路,正要慨嘆幾句,忽聽蕭晚喃喃唱道:“寶階斜轉(zhuǎn)春宵永,云屏敞、霧卷東風(fēng)新霽。光動萬星寒,曳冷云垂地。暗省連昌游冶事,照炫轉(zhuǎn)、熒煌珠翠,難比。是鮫人織就,冰綃漬淚……”
“是鮫人織就,冰綃漬淚。”司徒雷長嘆一聲,“蕭姑娘,你果然也曾見過云公子?!?/p>
蕭晚怔了怔,道:“司徒前輩,你每年三月初七,都會在楓橋邊賣茶水吧?”
司徒雷道:“不錯,近幾年都如此。老朽也只是想著,云公子或能來喝一碗茶罷了。蕭姑娘,你也是每年三月都來這橋邊嗎?老朽往年倒沒留意。”
蕭晚卻不回答,只輕聲道:“司徒前輩,你從前聽過這歌?”
“聽過?!彼就嚼最h首,“在洞庭湖邊,云公子唱過。那是我最后一次走鏢,說起來,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二、青螭盞
那年春,有個蒙面女子來到蘇州風(fēng)雷鏢局,說要托保一口箱子到洞庭湖畔的一個漁村。
司徒雷見這女子身形纖弱,聽語聲應(yīng)只十五六歲,問她姓名來歷,她卻一概不答,只說護(hù)鏢途中不得打開箱子。那箱子甚為小巧,上了鎖,也不知箱中是何物。那女子道:“這是我家的東西,不是偷別人的,你且放心?!?/p>
司徒雷聞言卻不怎么信。本來尋常鏢局都有規(guī)矩,不接來路不明的生意,以免惹上糾纏,但這類鏢往往報酬豐厚,司徒雷自負(fù)劍術(shù)甚高,膽氣也壯,從前再古怪的鏢也接過,見這女子出手豪闊,便答應(yīng)下來。
那女子似怕有人追來似的,交代完便匆匆離去。司徒雷挑了八名精干鏢師,翌日清早啟程上路。他將那箱子裝入行囊親自背著,又另置了幾口大箱,塞了些衣物綢緞作為幌子,接連走了五天,太平無事。
到第六日,在野徑上遇到一個獨(dú)行劫匪。司徒雷與那劫匪過了兩招,抻量出不好對付,便道:“區(qū)區(qū)幾箱布料,何勞閣下大駕?若瞧得上,盡可取走兩箱。”
那劫匪冷笑道:“誰要你那破布?明人不說暗話,快把青螭盞拿來吧!”
司徒雷又驚又惑,這“青螭盞”他倒曾聽過,那是江南快意閣的鎮(zhèn)閣之寶,閣主沈書云一向視若性命。傳聞中青螭盞是古藤所制,曾在靈丹仙露里浸過,只消往里注入清水,與人飲下,便有祛除百疾之功,難道說這箱子里便是此物?
司徒雷不及細(xì)想,使出真本事,與那劫匪苦斗百余招,刺死了劫匪。往后幾日,卻又接連遇上攔道的強(qiáng)梁,張口都是索要青螭盞。司徒雷雖將他們殺退,卻也折了兩個鏢師。他改走水路,仍是遭歹人阻截,他將一個水匪擒到船上逼問,與道聽途說相印證,這才猜透了端由——
原來,沈書云的獨(dú)生愛女沈凝盜走了青螭盞,卻被沈書云察覺,沈書云將沈凝關(guān)在家中,令弟子四下搜尋青螭盞的下落,此事便在江湖上漸漸傳開。
司徒雷料想那蒙面女子正是沈凝,有人探到她來過風(fēng)雷鏢局,猜到青螭盞在自己身上,便來搶奪。那快意閣品評天下刀意,閣中弟子精研刀術(shù),閣主沈書云更是絕頂高手,憑他小小風(fēng)雷鏢局,那是得罪不起的。
他一時不知所措。穩(wěn)妥之計,便是掉頭返回,將青螭盞親自送還快意閣,但他答應(yīng)沈凝在先,此舉未免失信,況且已收下報酬,又折損了兩個鏢師,如此半途而廢,著實不甘,只悔不該貪財接下這鏢。
司徒雷思來想去,愁恨交加,竟患下重病,鏢師勸他上岸求醫(yī),他卻只枯坐船頭,眼望浩浩江水,道:“水上走鏢,規(guī)矩是人不離船。病死倒好,一了百了!”
當(dāng)是時,船邊漂過一葉小舟,舟中立著一個白衣少年,忽而邁上船來。眾鏢師大驚失色,竟都沒看清他上船時的身法。
司徒雷霍然站起,見來者只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公子哥兒,便道:“哪家的毛頭小子,不去念書,也來充匪賊?”
那少年道:“在下云陌游,見過司徒前輩。適才聽前輩說患了病,我不是匪賊,卻略曉醫(yī)道,或能有助于前輩?!?/p>
司徒雷見這少年神情灑淡,身姿渾然融入清風(fēng)江水,然而細(xì)看兩眼,又覺他站在船上如立云端,似要飄飛一般,不禁暗自稱奇,道:“閣下風(fēng)骨奇絕,定是大有來歷,不過我這病是心病,怕你治不了。”
那少年云陌游道:“即便在下治不了,但那青螭盞豈非能治百病?前輩何不一試?!?/p>
司徒雷道:“你是想誘出青螭盞藏在何處,當(dāng)我不知?”
云陌游微笑道:“難道不在前輩身負(fù)的行囊里?”
司徒雷沉臉不語,仔細(xì)思量,總歸已是進(jìn)退兩難的關(guān)頭,哪怕日后快意閣興師問罪,也好過半道上窩囊病死。想到這里,哈哈一笑,解開了行囊。
六個鏢師揮舞兵刃,將云陌游圍住。云陌游恍如未見,只負(fù)手看著江上白鷺聚散,似已出神。
司徒雷指上運(yùn)勁,去拗箱子上的鎖,那鎖很是堅固,卻拗不斷。他拔劍欲砍,忽感整條船微微一震,那鎖啪嗒一響,竟彈開了。司徒雷一驚,猛然側(cè)頭看向云陌游。
云陌游的手離開了船舷,頷首致意:“前輩請吧?!?/p>
司徒雷暗自駭異,定神打開箱子,里面果然是個藤盞。他舀滿江水,靜置良久,水映盞壁,隱約可見盞中似有一道細(xì)影。司徒雷笑道:“還真有螭龍么?”一口飲下,卻沒什么特異之處,過了一炷香時分,病癥仍無絲毫好轉(zhuǎn)。
云陌游道:“既是如此,容我烹一碗藥茶?!?/p>
司徒雷任由云陌游借用船上爐火烹茶,船上一時寂靜。等到云陌游將茶水倒在碗里,司徒雷忽問:“這青螭盞是假的?”
云陌游道:“青螭盞是真,能祛百病之說是假的?!?/p>
司徒雷嘆道:“不錯,世上哪有如此神異之物,我早該想明?!彼麑⑻俦K放回箱子,重新扎好行囊,從云陌游手里接過了茶碗。
一個鏢師叫道:“總鏢頭,小心他下毒!”
司徒雷搖頭一笑:“我眼光雖淺薄,卻也瞧得出云公子絕無歹意?!焙认虏杷?,不多時渾身透汗,自覺已好了大半,恰逢船家煮好了飯,便道,“多謝。我們要開飯了,云公子若不嫌棄,就湊合著一同吃些?!?/p>
船上吃食粗陋,只是將剩飯鋪上咸魚臘肉蒸過,司徒雷道:“實在怠慢了?!?/p>
云陌游倒似頗覺可口,微笑道:“這幾年風(fēng)餐露宿,四處尋訪刀意,難得安穩(wěn)吃一碗飯?!?/p>
司徒雷方要細(xì)問,忽聽船艙外有人道:“司徒兄可在么?請現(xiàn)身一晤?!?/p>
來人是個面皮黑黃的中年文士,見到眾鏢師后拱手施禮,卻不看云陌游一眼。
司徒雷問明他來意,卻也是索要青螭盞,便道:“要拿寶貝,須憑本事?!?/p>
那文士從袖里取出一柄小巧的玉刀,伸臂將刀平平遞出,道:“請?!?/p>
有個鏢師拿劍去挑玉刀,刀劍方一觸,那鏢師便跌飛出去,撞在船舷上。鏢師們面面相覷,又有三人去砍那玉刀,無不碰著即飛,那文士卻始終紋絲未動。
司徒雷沉聲道:“好得很!”踏前幾步,雙手握住闊劍,自上而下緩緩壓向玉刀,刀劍交疊的一瞬,司徒雷手上青筋暴起,玉刀被劍刃壓低了一寸。
那文士無聲一笑,司徒雷全身如遭雷電滾過,仰天就倒,情急中將劍尖插入船板,堪堪穩(wěn)住身形。文士招了招手,一艘畫舫從船后追了上來。
司徒雷道:“閣下留個字號吧。”他見這文士臉色黃暗,又道,“莫非閣下便是‘金面玉刃羅振?”說完忽覺背上一輕,行囊已到了文士手里。
那文士擦肩掠過司徒雷,走出幾步,飄身上了畫舫,道:“叨擾了?!彪S后那畫舫便靠岸去了。司徒雷臉色慘白,他活到四十歲,走鏢十余載,今日頭回失鏢,可謂奇恥大辱。眾鏢師鼓噪著要靠岸去追,司徒雷卻只搖頭苦笑。
云陌游道:“方才承蒙款待,無以為報,前輩若想拿回行囊,在下倒可一試?!?/p>
司徒雷一怔,道:“那可太犯險了,那人修為著實深不可測?!?/p>
云陌游道:“權(quán)且試試?!北婄S師奮力劃槳,船掉頭靠岸。畫舫仍泊在岸邊,那中年文士手提行囊,正倚船舷而立,見云陌游來到,苦笑道:“方才我假作未看到閣下,實是不欲與閣下爭斗,相見不如不見。”
云陌游踏上畫舫,道:“相見豈是不見?然閣下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或也算不得相見。”
那文士沉默片刻,徑直又遞出玉刀。
云陌游伸出兩根手指,搭在玉刀上,那玉刀倏忽碎了,露出纖細(xì)的鐵刃,原來那玉只是一層刀鞘。云陌游手指抹上泛光的鋒刃,那鋒刃瞬息也碎了,碎玉和鐵片落在船板上,聲如叩磬。
司徒雷耳中一陣低沉嗡鳴,見那文士仍握著無刃的玉柄,云陌游的手指也虛搭著,似乎玉柄前端的空無中仍有一截刀刃。畫舫猛然下沉了幾分,仿佛有龐然重物登船。
那文士低頭看自己的左臂,臂骨里接連傳出咔咔微響。他笑了笑,左手一揚(yáng),將行囊甩還給司徒雷,畫舫劇烈一搖,水花四濺。
云陌游道:“多謝了?!?/p>
眾鏢師不明所以,但仍歡聲雷動。司徒雷眼前一晃,云陌游已在身側(cè),道:“走吧。”船行出片刻,司徒雷回望見那文士右手捏著玉柄,仍未收回,如與故人執(zhí)手。
云陌游道:“不知司徒前輩是要將青螭盞送往何處,可否相告?”
司徒雷回過頭來,既感且配,連聲謝過,答道:“是送到洞庭湖邊一座漁村,給一個名叫葉六郎的村民?!?/p>
云陌游道:“原來如此,難為沈書云了?!?/p>
司徒雷道:“快意閣的閣主?他怎么了?”
云陌游道:“方才那文士,便是沈書云?!?/p>
司徒雷一驚,斟酌道:“早知如此,便讓他拿了去,也算物歸原主?!?/p>
云陌游道:“他易容成旁人模樣來奪青螭盞,實另有用意。他初時在這船上,只是借力打力,后來在畫舫上流露出本真的刀意,我才猜出他的身份。”
司徒雷道:“沈書云究竟有何用意?”
云陌游卻道:“司徒前輩當(dāng)聽過葉流笙的名字吧。”
“自然聽過?!彼就嚼最h首。葉流笙的“蕭歌刃”昔年是江湖第一名刀,人稱“冷歌蕭吟,天下一斬”,幾可謂無敵,后來葉流笙敗在岳空山的刀下,就此不知所終。
云陌游道:“葉流笙敗后眼盲耳聾,我不久前探知,他正是隱居在洞庭湖畔。如今看來,江湖傳聞沈大小姐癡戀葉流笙,應(yīng)是不假。她送青螭盞去,是想治愈葉流笙的耳目。”
司徒雷道:“但青螭盞其實卻無此功用?!?/p>
云陌游道:“不錯,沈書云自然也知,故而他擔(dān)憂的并非女兒盜走青螭盞,而是那青螭盞治不好葉流笙,引得他父女生出嫌隙?!?/p>
司徒雷道:“回想當(dāng)日在鏢局,那沈凝語氣凝重,應(yīng)是深信青螭盞之效的。沈書云假扮旁人奪走青螭盞,便沒人知道青螭盞的真相,沈大小姐也只會遷怒于風(fēng)雷鏢局——萬幸云公子又奪了回來?!?/p>
云陌游搖頭道:“此事尚未了結(jié)。我本也是打算前往洞庭湖,如前輩不見怪,倒可同行。”
司徒雷自是答應(yīng)。
往后幾日,再沒遭遇什么水賊江匪,卻漸有江湖消息傳開:“金面玉刃”羅振取走了青螭盞,風(fēng)雷鏢局奪回來一個假的,卻不自知。司徒雷知道這是沈書云的安排,憤恨不已,卻也無可奈何。
沿途花船往來,兩岸人煙繁茂,云陌游隨興賞看,時有笑語。按鏢局規(guī)矩,走水鏢應(yīng)晝寢夜行,避開熱鬧,但司徒雷深服云陌游,索性任意行止,如游山玩水般。鏢師里有幾個使刀的,見自己所學(xué)刀術(shù)云陌游無不熟稔,便常來請教。
船近岳陽城,改走陸路,來到了那漁村。云陌游道:“這漁村近年來出了一樁奇事,在村邊水畔,不時能聽見鮫人歌唱。我也是在岳陽城里聽聞,才知這村子所在?!?/p>
司徒雷愕然道:“洞庭湖里真有鮫人?”
云陌游微笑道:“料想那是葉流笙在練刀,‘蕭歌刃施展開時刀鳴如歌,被村民們聽到罷了。”
午后,一行人在村里打聽,得知“葉六郎”正在村西的湖邊。司徒雷本以為當(dāng)年名滿天下的葉流笙定是一位翩翩公子,然而來到湖畔,卻見一個赤膊的年輕人正自曬網(wǎng),古銅色的肌膚和尋常漁民無甚區(qū)別。
云陌游上前幾步,道:“在下云陌游,幸會葉兄?!?/p>
葉流笙點(diǎn)頭道:“幸會?!?/p>
司徒雷脫口道:“你怎么能——”他見葉流笙雙目俱在,又能聽見云陌游說話,大覺奇怪。
葉流笙笑道:“須走近了說,或吐字重些,我才能辨出話音?!彼就嚼讓に剂季?,忍不住追問了兩句,駭然驚佩:葉流笙耳力已失,但觸覺尚存,他是靠別人唇舌引動的微風(fēng)來辨音。此等察微之術(shù),幾已入神,若用于對敵聽招,無怪他能有當(dāng)年盛名。
葉流笙聽明來意,接過青螭盞,摸索兩下,隨即拋還,笑道:“若用來喝酒,嫌小了些?!彼I(lǐng)著眾人來到平日所居的小屋,屋檐下晾了成串的咸魚,屋里胡亂放著些漁具,布置得甚是粗陋。
司徒雷見地上扔著一柄刀,似是白木雕成,刀身有細(xì)微的裂紋和孔洞,不知是損壞了,還是本就如此,當(dāng)即問:“這便是蕭歌刃嗎?”葉流笙道:“不錯。”交談一陣,司徒雷見葉流笙似不愛提及沈凝,便也不再說起。
葉流笙生起灶火,烹了茭白、銀魚、蓮藕等幾味菜蔬,又從鄰家借來食盒盛了,道:“屋里狹小,咱們到湖邊吃喝?!庇秩ゴ孱^打了酒。
眾人臨湖飲酒,閑談笑語,漸至月升。司徒雷往常憂心于鏢局得失,與云陌游相遇后漸漸放開心性,到那夜更是酩酊大醉,躺倒在湖畔軟沙上,迷糊聽著云陌游與葉流笙交談,似懂非懂,但聽著聽著,似乎云陌游竟要與葉流笙斗刀了,神志驚醒了些許,坐起來見兩人一左一右,遠(yuǎn)遠(yuǎn)地站湖水邊,葉流笙提著那柄白木刀,正朝云陌游緩步走去。
司徒雷掙扎站起,奔向兩人,驚覺耳邊縈繞著一縷幽長的嗚咽,隱有若無,婉轉(zhuǎn)如歌。他望見葉流笙的刀晶光閃閃,湖面水花亂跳,時有魚躍,暗想:木刀何來刀光?再一望湖面,猛然看到那刀光映在湖面竟長達(dá)百丈!他眨了眨眼,醒悟那不過是月光灑在湖上罷了。他奔到了近處,葉流笙步子漸緩,在云陌游身側(cè)站定,他沒瞧出什么兇險來,但葉流笙和云陌游都神色凝肅。他看到云陌游手里端著那青螭盞,盞中不知是水還是酒,他莫名覺得湖面驟然暗淡,仿佛湖光月色已盡在盞中。
云陌游揚(yáng)手一揮,一蓬清光從盞里灑向湖面,剎那間司徒雷瞧得恍惚,似有條青色的螭龍當(dāng)空游動,落入湖水。
幾乎同時,葉流笙擲出了蕭歌刃,木刀在飛越那片水光時倏然散碎,如月光融入湖水,就此消融無蹤。
那片光在司徒雷眼前久久晃動,他醉意上涌,隱約聽見葉流笙說“是云公子勝了”,心神一松,坐倒在沙地上。不知過去了多久,耳邊傳來清冷的歌聲,空空濛濛,斷斷續(xù)續(xù):“寶階斜轉(zhuǎn)春宵永……光動萬星寒,曳冷云垂地……是鮫人織就,冰綃漬淚……”
司徒雷側(cè)頭看去,葉流笙已走了,云陌游獨(dú)坐湖邊,白衣孤清如月,正輕聲而歌。那歌聲亦真亦幻,在司徒雷耳中越來越清晰,卻又越來越遙遠(yuǎn):“獨(dú)記夢入瑤臺,正玲瓏透月,瓊鉤十二。金縷逗濃香,接翠蓬云氣??c夜梨花生暖白,浸瀲滟、一池春水,沉醉。歸時人在,明河影里……”
翌日,司徒雷問過云陌游,得知云陌游是為岳空山的刀意而來,而葉流笙的盲聾并非眼障耳障,而是心障,他借與云陌游斗刀,將久存心中的岳空山刀意迫散而出,從此耳目復(fù)原。
司徒雷與云陌游在岳陽分別,葉流笙留下了青螭盞,說會交還給快意閣。一月后,司徒雷收到了沈凝的書信,深謝他走鏢送盞之舉,隨信而來的還有一箱珠玉珍寶。
司徒雷從前心盛氣傲,仗劍求名博利,經(jīng)此一事后,卻轉(zhuǎn)變了心境,自知劍術(shù)比真正高手實在天差地遠(yuǎn),混跡江湖多年,不過隨波逐流罷了。此次若無云陌游相助,定過不去難關(guān),若再遇危境,怕也只得束手待斃。想通后,他把那箱財寶給眾鏢師發(fā)了安家費(fèi),索性散了鏢局,在蘇州閑居。
司徒雷孑然一身,走鏢積蓄頗豐,淮河水患時他變賣家財,換成糧食,提劍押車北上,路遇兩撥山賊,得知他是去救災(zāi),又都退去?;氐教K州后,他有時給人駕車,有時賣些茶粥,日子過得甚是清苦。
十年前,司徒雷聽聞云陌游轉(zhuǎn)修劍術(shù),在蘇州郊野擊敗了陸青淵,想著云陌游或會再回蘇州,便在翌年三月初七早早趕來楓橋,卻是空等了一日。俯觀橋下流水,遙想洞庭月色,回顧平生爭逐,百感交集,埋劍而歸。他一直感念云陌游的恩義,此后年年三月都來楓橋邊等候,直至今日。
司徒雷慢悠悠講著,不時倒酒與韓固對飲;韓固聽得血熱興濃,碗到既干。司徒雷講完后,茶棚里短時一靜。
三人對司徒雷散財賑災(zāi)之舉均心生敬佩,蕭晚道:“你這老頭,倒也不是一味小氣?!北R飛塵灌下一碗酒,斜眼打量韓固,見他飲酒至此眼神仍未迷醉,倒有些訝異。
韓固目露追憶之色,忽道:“沈凝沈大小姐,我也曾見過的。”
司徒雷奇道:“你怎會見過?”
韓固道:“那快意閣是在杭州吧?七年前,我隨云公子從蓬萊去杭州……”
三、歸墟鏡
韓固是山東蓬萊人,祖上富貴過,到他這一輩早就沒落,留下一處老宅,他與弟弟兩人住著。
韓固自幼苦讀,十八歲那年本想進(jìn)京趕考,卻不幸趕上父母病逝,弟弟韓湯又才只八歲,便在家照養(yǎng)弟弟。富紳王鏡衣登門吊唁,嘆道:“令尊駕鶴早去,留下你兄弟倆,料想是短缺了用度,我與令尊是多年故交,豈能坐視不理?你家這宅院,不妨就讓與我吧?!?/p>
韓固道:“那也并無不可,敢問王世伯能出多少銀錢?”
王鏡衣道:“莫提阿堵物。你這宅子給了我,此后王家供你兄弟倆吃喝。”
韓固心想困守空宅,確非長久之計,倒不如依隨王家,往后安心讀書,便答應(yīng)下來。他用父母遺錢在城郊買了一間陋室住下,就此交割宅契,每月初去王家領(lǐng)些米面。兩年過去,米面漸給漸少,已不大夠吃飽,韓固便去找王鏡衣,王鏡衣沉吟道:“不如你來我府上做個門房,與仆人們同吃同宿,還可省去你別處買屋。”
韓固道:“我是讀書人,不給別人當(dāng)仆從?!庇职具^一年。中秋那天,韓湯代他去領(lǐng)米,被王家仆人打傷。韓固來王家理論,王鏡衣道:“你弟弟領(lǐng)完米面不走,在我家廚房偷吃偷拿,那是咎由自取。我養(yǎng)活你三年,仁至義盡,從此你不用再來?!?/p>
韓固道:“我那祖宅有三間正房、三間廂房,少說賣得幾十兩銀子,便吃喝三十年也夠了?!?/p>
王鏡衣道:“當(dāng)日宅契交割兩清,你莫再聒噪。”
韓固大怒,與王鏡衣動起手來。王鏡衣不僅是當(dāng)?shù)鼐薷?,也是蓬萊紫極刀一派的掌門,韓固鼻青臉腫地從王家出來,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在城郊賃了三分田地,學(xué)人耕作,慢慢支撐下來。勞苦些也罷了,只是韓湯被王家打成腿疾,從此瘸了,韓固每看弟弟走路,便忍不住暗自垂淚。
倏忽又是兩年,韓固已二十三歲,又逢中秋,王家仆人忽來邀請他兄弟倆赴宴。韓固自不肯去,韓湯卻問:“宴上有什么?”那仆人道:“雞魚肉蔬,應(yīng)有盡有?!表n湯叫道:“要去!要去!”韓固聞言心酸,便帶著弟弟去了。
宴上,王鏡衣笑語熱絡(luò),每上一道菜饌,韓湯便歡喜道:“沒吃過!”韓固一言不發(fā),只想著待弟弟吃飽便告辭。
王鏡衣見韓固不動杯箸,勸了幾句,忽轉(zhuǎn)口道:“韓世侄,從前我曾聽令尊提起,你家里有一面銅鏡,甚是古遠(yuǎn),怕是有百年之久了?”
韓固一愣,他家里確是有個銅鏡,鏡子背面鏤著些古怪圖紋,久是極久,但制工粗糙,并非什么珍奇,只是祖上遺命,務(wù)須世代相傳,萬不可遺失。他也曾參詳鏡背圖樣良久,始終難解圖意,卻不知王鏡衣緣何問起;便道,“有是有的,那是數(shù)百年的古鏡了。”
王鏡衣笑道:“好極。說起來我名中有個鏡字,但家中尚缺一面鎮(zhèn)宅辟邪的銅鏡,韓世侄可否割愛?”
韓固搖頭道:“我祖上有遺訓(xùn),后輩須以性命守鏡,自是不能給你?!?/p>
王鏡衣好言相求,幾句話后見韓固執(zhí)意不給,笑臉頓收,道:“既是如此,恕不遠(yuǎn)送?!?/p>
韓固拉起尚在大嚼魚肉的韓湯,快步離去。回到家里,驚見滿屋凌亂,已遭人翻動過,心知是王鏡衣派人所為。好在他早年擔(dān)憂家里遭竊,將那銅鏡層層包好,埋入了屋后一株槐樹下,王家的人自是找不到。
半月過去,王鏡衣攜百兩銀子來拜會韓固,道:“抵你家那老宅,總也夠了吧?韓世侄,那古鏡你就拿了來?!?
韓固大覺驚疑,他知王鏡衣是江湖武人,便問:“莫非我那鏡上所刻,竟是什么武學(xué)秘笈?”
王鏡衣大笑:“世上哪有恁多秘笈?我不管你那鏡上刻了什么,你便磨平了再給我也可。”
韓固更是不解,道:“我這鏡子除去古舊些,沒什么特異,你去別家買好的吧?!?/p>
王鏡衣氣急而去。
數(shù)日后,韓湯從外面玩?;貋?,問道:“哥,咱家真有個古鏡嗎,我怎么從沒見過?”韓固隨口道:“有啊,就埋在老槐樹下面?!?/p>
當(dāng)夜,韓固聽見屋里響動,迷糊中醒來,走到屋后,見韓湯坐在地上,正奮力掘土。韓固傷心氣惱,上前將韓湯踢倒。
韓湯爬起來就跑,叫道:“哥,留這鏡子有什么用?咱們拿它換肉吃!”
韓固道:“韓家世代遺訓(xùn),豈可不遵?你這般不孝不信,愧對祖宗。”
他追著韓湯揍,韓湯一邊閃躲,一邊哭道:“別打我!你不會買肉吃,就會打我!”
韓固看弟弟跑得一瘸一拐,嘆了口氣,不再追打,徑自坐在了樹下。韓湯嗚嗚地哭著跑遠(yuǎn)了,韓固也落下淚來。
韓湯一溜煙跑進(jìn)王家,對王鏡衣道:“我知道!那鏡子埋在我家后邊兒的槐樹底下?!?/p>
王鏡衣大喜,帶著幾個手下急匆匆出門,來到韓家的屋后,卻愣住了——那老槐樹下已鋪好了被褥,韓固坐在褥子上,手邊是一袋干糧和一把柴刀。
王鏡衣皺眉道:“怎么?憑你這書生也想拼命?”
韓固道:“我打不過你,但你若奪走鏡子,我也不活了?!?/p>
王鏡衣愛惜在蓬萊的名望,不欲鬧出性命,想打暈韓固,又怕他醒后自盡,罵了幾句便走了。
兩日后的午夜,王鏡衣帶人摸著黑又來,見韓固背靠樹干、緊裹著鋪蓋,正自睡覺。王鏡衣走近幾步,韓固當(dāng)即驚醒,把柴刀摸在手里,站了起來。
王鏡衣錯愕無語,冷笑離去。
韓固在樹下守到第三日黃昏,有鄰居來勸:“如此不是長久之計,你既不愿給王家,就帶著鏡子避去外地吧?!?/p>
韓固道:“我家世居蓬萊,我憑什么要避走?我弟弟已三日沒回家,我知他躲著不敢見我,勞煩你去告訴他,我不怪他了,讓他回家?!?/p>
半日后,那鄰居回來,嘆道:“你弟弟死了?!?/p>
韓固又驚又悲,細(xì)問詳情,原來今晨韓湯去王家討肉吃,那王鏡衣正自氣悶,出手推搡韓湯,竟帶上了內(nèi)勁,將韓湯推得閉氣而亡。午后,王家報了官,官府判了個韓湯去王家偷吃噎死,命韓固明早去認(rèn)領(lǐng)尸身。
韓固大哭一夜,翌日挖出銅鏡,去府衙領(lǐng)回弟弟尸身葬了。
他生無可戀,自知奈何不得王鏡衣,緊抱著銅鏡來到蓬萊城外,走上海邊一處懸崖,決然躍下。
在撞入海水之前,韓固隱約望見前方舟影晃動,舟上似立著一個白衣人。
醒來時,韓固已在城中一家客棧的房里,救他的是個年輕公子。韓固睜眼便看到那銅鏡正放在桌上,趕忙掙扎下床抓在手里,而后才謝過那公子救命之恩。
那公子自言名為云陌游,又道:“先前你在海中暈死過去,手里仍緊抓這銅鏡不放,料想此鏡對你頗為緊要。”
韓固嘆道:“我本是想一死了之,那也談不上緊要不緊要了?!彼逗N此?,醒后只覺心中松快了不少,慘然笑道,“既險死還生,無論如何,我總須為弟弟報了仇?!?/p>
云陌游問明了情由,道:“世事多有不公,人力總歸微薄,你且領(lǐng)我去那王家?!?/p>
韓固道:“我死也死過,還怕什么?只是那王鏡衣在蓬萊勢大,刀法也不低,實不愿牽連公子?!?/p>
云陌游道:“不妨,咱們走吧。”韓固見這白衣公子氣度沉靜,絕非尋常之輩,心神莫名一振,徑自當(dāng)先引路,來到王家大門外。
韓固想把銅鏡藏入衣內(nèi),云陌游道:“不必?!?/p>
韓固一愣,點(diǎn)頭答應(yīng),持銅鏡與云陌游來到王家廳堂。
王鏡衣外出未歸,王家仆人瞥了一眼韓固,道:“你早便該來獻(xiàn)鏡?!?/p>
韓固上前兩步,打了那仆從一記耳光。那仆人抬臂還擊,拳頭揮舞至半?yún)s忽然癱倒暈厥。
韓固不明端倪,又驚又喜。少時,王鏡衣歸家,見是韓固來了,呵斥道:“你來作甚?我奉勸你莫哭莫鬧,休想訛我一絲一毫!”
韓固怒極反笑:“王鏡衣,你不是想要鏡子么?”
王鏡衣伸手道:“哼,那就拿來吧!”說完似才看見堂中多了一個白衣公子,又皺眉道,“你是何人?我這仆從可是你打暈的?”
云陌游恍如未聞,只淡淡道:“韓兄,請借鏡一觀?!彼隅R后在鏡面上一彈,叮的一聲,如風(fēng)吹環(huán)佩、雨打玉盤,地上那仆人倏忽蘇醒,咕噥著爬起呆立。
王鏡衣驚疑喝罵,云陌游將銅鏡交還韓固,道:“你且拿鏡照一照他?!?/p>
韓固一怔,道:“好?!睂~鏡對準(zhǔn)了王鏡衣,冷笑道,“我就照照你這衣冠禽獸?!?/p>
王鏡衣大怒,身形一晃,劈手便奪鏡子,方觸及銅鏡,忽然踉蹌倒退,竟摔倒了。
韓固瞧得哈哈大笑。王鏡衣臉色鐵青,起身后又去奪鏡,手指扣住鏡緣,未及發(fā)力,渾身猛然劇震,癱坐在地。
王鏡衣大喝一聲,躍起來雙掌齊出,抓向銅鏡,卻抓偏了尺許。韓固分明在原地一動未動,但王鏡衣竟似被無形之物逼住似的,只是繞著韓固疾走亂抓,總是抓在空處。
王鏡衣強(qiáng)自頓步收掌,雙腿抖如篩糠,嘔出一口血來,轉(zhuǎn)頭望著云陌游,澀聲道:“你究竟是誰?”
云陌游說了姓名,王鏡衣面色遽變,半晌才道:“彈鏡留勁,刺神亂魂,這等修為放眼江湖也寥寥無幾,料想閣下不至騙我——云公子,王某今次認(rèn)栽,聽?wèi){處置?!闭f罷長嘆,滿臉灰敗,仿佛瞬間蒼老。
韓固這才明白原來云陌游是江湖中大有身份的高人,心潮激動,對云陌游深深一揖。
云陌游道:“王鏡衣,你要這鏡何用?”
王鏡衣哀聲道:“不錯,我要這破銅爛鐵何用?實是杭州那位沈大小姐近來四處收集古銅,鏡、劍、鼎等等皆可,年歲越久越佳,料想她另有用處?!?
云陌游蹙眉道:“你是說沈書云之女?”
王鏡衣苦笑道:“還有哪位?自是她了。王某忝為紫極刀掌門,不過是想奉承一番罷了?!?/p>
云陌游沉思片刻,道:“韓兄,咱們走吧?!?/p>
韓固道:“這……這便走嗎?”
云陌游道:“此人三次奪鏡,臟腑受損,已是廢人。你若不甘便殺了他,他也還手不得?!?/p>
韓固聞言怔住,王鏡衣驚懼至極,汗流浹背。韓固默然良久,嘆道:“也罷,走吧?!?/p>
兩人漫步蓬萊城中,云陌游忽道:“韓兄,你可知這鏡背的圖樣是何意?”
韓固搖頭道:“早年我也曾四處求問,始終不得其解。”
云陌游道:“恕我冒昧,倒能看出其中含義。韓兄可愿知聞?”
韓固喜道:“云公子快快請講?!?/p>
云陌游道:“這圖樣是一份行船用的海圖?!?/p>
“海圖?”韓固一愣,“我從前也曾問過沿海漁民,卻無人識出?!?/p>
云陌游道:“這是遠(yuǎn)海的海圖,繪法又極古,近海的船夫自是看不出?!?/p>
韓固道:“原來如此,不知這遠(yuǎn)海是有多遠(yuǎn)?”
云陌游道:“單是這海圖的起始之處,便已離岸數(shù)千里?!闭f完,又將辨讀海圖之法告知韓固。
韓固聽得怔住,這鏡背的圖樣困擾他多年,至此終于有了解答。他記起曾聽父親講過他家祖上經(jīng)商而富,販賣過不少稀罕貨物,料想是從海外帶回,不禁喃喃道:“原來只是一張海圖……我是個書生,這海圖于我也無用處,我若將鏡子給了王鏡衣,興許弟弟便能不死……”他心中恍惚空洞,隨手將銅鏡丟棄在地。
“韓兄是信義之人,此事錯不在你,毋須自責(zé)?!痹颇坝螕炱鹉晴R子,沉吟道,“恕我冒昧,韓兄若不想要這銅鏡,可否相贈?”
韓固明白祖上遺訓(xùn)實是為這海圖而定,而自己早熟記在心,銅鏡不過外物,當(dāng)即道:“大恩無以為報,此鏡云公子請拿去便是?!?/p>
云陌游謝過,又言將往杭州一行。
韓固悵然道:“如今我身無牽掛,倒不如隨云公子同去杭州逛逛?!?/p>
云陌游道:“也好?!?/p>
兩人就此南下。沿途云陌游言語不多,偶有指點(diǎn)風(fēng)物、評說詩文,無不精妙,韓固欽佩不已,某日忽想及一事,問道:“那海圖所繪既是在極遠(yuǎn)處,云公子又何以能知?”
云陌游道:“我曾到過那處遠(yuǎn)海。那日在蓬萊海邊救起韓兄,卻是我剛剛歸航。”
韓固奇道:“云公子為何要出海那么遠(yuǎn)?”
云陌游微笑道:“我聽聞海外有仙山,便去尋訪。雖未找到,也算盡興而返。”
韓固聞言怔住,遙想良久,悠然神往。
兩人走走停停,有時去聽書吃酒,有時云陌游會為路人醫(yī)病卜卦。韓固平生極少外出,一路上眼花繚亂。來到杭州,他懵懵懂懂地隨云陌游進(jìn)了一處大宅,穿過三層幽院,見到一個妙齡女子,便是那沈大小姐了。
那沈凝容顏甚美,膚色白皙,身姿纖細(xì),看著很是柔弱,她對云陌游施禮道:“六年前多承云公子恩情,他……他才得以耳目痊愈,我實在感激萬分?!?/p>
閑談片刻,云陌游取出那銅鏡,略提了兩句韓固的遭遇,道:“此鏡是這位韓兄之物,沈姑娘既有用處,便收下吧,只盼此后能稍加照拂韓兄?!?/p>
沈凝點(diǎn)點(diǎn)頭,接鏡道謝,卻始終沒看韓固一眼。
隨后,兩人離了那宅院,云陌游嘆道:“但愿沈姑娘好自為之?!?/p>
兩人在那日分別。往后月余,韓固獨(dú)自游賞江南風(fēng)光,也聽人說了些云陌游的過往事跡。他在楓橋邊喝了一碗茶,返程北去。
回到蓬萊,韓固驚聞連王鏡衣在內(nèi),王家十余口人俱已被殺。他在家中發(fā)現(xiàn)了一大箱金銀和一封薄信,才知是沈凝所為。那信中說,云陌游行蹤無定,韓固日后若久居蓬萊,恐怕還會遭王家報復(fù),故而她斬草除根,免去了韓固的后患。
韓固心神震動,許久才平靜下來,又思索今后何去何從,突發(fā)奇想:那祖上留傳下來的海圖已在心中,何不出海一游?
韓固天性豁達(dá),經(jīng)此變故后更加不滯于物,將那箱金銀散去大半,余下的采買船只糧食,學(xué)了航船之術(shù),就此揚(yáng)帆出海,流轉(zhuǎn)異國荒島,遭逢奇事怪險,數(shù)年間乘風(fēng)萬里,窮盡了海圖所繪。他在船上眺望更遠(yuǎn)處,仍是波濤茫茫,心想云公子定然去過更遠(yuǎn)的地方,只可惜自己與他同行時卻未能請教更多。他又想,古人記載八纮九野之水,以及天上銀河,俱都會流入歸墟,那歸墟在渤海之東幾億萬里外,人力終究難至,而歸墟之中有五座仙山,他的故鄉(xiāng)蓬萊,也是得名于仙山之一。漸想歸心漸盛,就此返航。
兩年前,韓固在泉州上岸,從此住下,隨性度日。旁人說他渾噩,他卻逍遙快意,只覺海外中土,山野紅塵,都沒什么分別,人生一世,不過滄海一粟罷了。一個月前,他在詩文里讀到“楓橋”二字,想著若能再與云公子一晤倒是極好,于是欣然啟程,來到了蘇州。
四、游夢壺
司徒雷萬沒料到韓固這貌不驚人的書生竟有此經(jīng)歷,聽完不禁道了聲佩服:“韓老弟,你能超脫際遇,浮沉不驚,這份心境實在難得。”
韓固笑道:“我不過是一介微命,任意妄為罷了?!睂に计?,又道,“如今想來,沈姑娘那般嬌弱,竟殺了王鏡衣全家,也不知她收那許多銅器,究竟有何用處?”
盧飛塵冷笑道:“嬌弱則未必,至于她收銅的用處么,如今在武林中也已不算什么秘聞?!?/p>
韓固忙道:“愿聞其詳?!?/p>
盧飛塵道:“她是為了制煉毒酒‘游夢。那是古籍所載的奇毒,據(jù)傳取材極難,而古舊銅器便是毒材之一,銅器越古,毒效越佳,故而她才四處收集古銅?!?/p>
韓固奇道:“世上有諸多毒藥,鶴頂紅、砒霜俱可害人,為何要煉這般麻煩的毒藥?”
司徒雷道:“尋常毒藥,毒不死真正高手,只因世間一切毒質(zhì)入體后,均會在頃刻間被高手內(nèi)息沖解化散。若想給絕世高手下毒,要么如天霜堂的‘霜霖,瞬息發(fā)作,更快過內(nèi)息流轉(zhuǎn);要么則如這‘游夢,毒性??藘?nèi)息,中毒者修為越高發(fā)作越烈,可謂無解?!?
蕭晚似想到了什么,輕嘆道:“不錯,尋常毒藥,毒不死真正高手?!?/p>
韓固問道:“如此說來,這沈凝處心積慮,是想毒死哪位高手?”
司徒雷道:“她要毒害之人,是岳空山?!?/p>
韓固失聲驚呼:“這是為何?莫非是因她嫉恨岳空山奪去了葉流笙的天下第一刀客之名?”
司徒雷嘆道:“這怕是只有沈凝自己才知了。武林中人多猜測是葉流笙隱居洞庭多年,刀術(shù)大進(jìn),遲早要與岳空山再戰(zhàn),而沈凝卻擔(dān)心葉流笙終會死在岳空山刀下,便欲將岳空山先行毒死——這沈大小姐癡心一片,卻終歸還是信不過自家情郎?!?/p>
蕭晚本自出神,忽然幽聲道:“正因一片癡心,才憂愁疑懼,為求全,反行險……”
韓固道:“啊!那岳空山被她毒死了?”
司徒雷道:“那倒沒有?!?/p>
韓固松了口氣,倒了一碗酒灌下,道:“萬幸如此,否則我那古鏡給了沈凝,豈非是我與云公子助紂為虐?”
盧飛塵皺眉道:“那‘游夢之毒,從前幾無人知,也是四年前葉流笙與岳空山晉陽一戰(zhàn)后,才在江湖中傳開。當(dāng)初云公子不知,須也怪不得他。聽你所言,那沈凝七年前便已開始集銅制毒,當(dāng)真是心思深遠(yuǎn)。”
韓固驚道:“這兩人終究還是未免去一戰(zhàn)么?卻不知誰勝誰負(fù)?”
司徒雷嘆道:“誰勝誰負(fù),倒也真難說。那沈凝下毒不成,反被岳所殺,故而葉流笙前來晉陽約戰(zhàn)岳空山,為她報仇。依老朽當(dāng)年湖邊所見,那葉流笙散淡自在,本心里未必非要與岳空山再決高低,興許那沈凝的下毒之舉,反而是弄巧成拙了?!?/p>
盧飛塵冷淡道:“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有何難說?四年前我便在晉陽,對此戰(zhàn)倒也略知一二……”
蕭晚脫口道:“四年前你也在晉陽?”
盧飛塵道:“怎么,蕭姑娘那時也在晉陽?不知可曾去過碧水軒?”
蕭晚怔怔無語,良久才道:“碧水軒……那是一家茶樓吧,我曾路過那里。我到晉陽是四年前的七月,聽聞岳葉之戰(zhàn)卻是在九月了?!?/p>
盧飛塵道:“不錯,四年前的碧水軒是晉陽最熱鬧的茶樓,那時我還不叫盧飛塵……”說著忽然一嘆。韓固自識得盧飛塵以來,頭回聽他嘆氣,訝然給他倒了酒。盧飛塵皺眉飲盡碗中酒,想要冷笑兩聲,卻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晉陽盧家是當(dāng)?shù)赝?,碧水軒便是盧家的產(chǎn)業(yè)。這茶樓里有個名叫盧九的伙計,與盧家也算沾親帶故,平日里端茶送水,手腳利索,只是不甚愛潔,衣衫上總是沾滿泥土。為此,盧九常被碧水軒的掌柜數(shù)落責(zé)罵,但他為人固執(zhí),始終不改。
茶樓里有說書人,間或講些俠客故事,盧九聽得多了,一心向往江湖,渴慕學(xué)武。盧家本是武林世家,家傳的蘆花快劍名動北地,但盧九只算是盧家的外系遠(yuǎn)支,這劍術(shù)是學(xué)不到的,再三苦求,得傳了兩手拳腳功夫,他便在每日活計的間隙里去茶樓后的巷子反復(fù)習(xí)練,直練得虎虎生風(fēng),滿頭大汗,身上也滾滿泥垢,久之落下個邋遢名聲。
若有茶客在爭執(zhí)打斗中顯露了武功,盧九便會上前求人傳授,自是無人肯教他。平白挨兩句奚落尚是好的,有時便召來一頓打。盧九倒也不惱,只把那兩招拳腳練得更勤,衣衫也就更臟。
七月初七,午后,茶樓來了一名白衣公子。那公子瞧向盧九的目光淡然寧和,似并不以他衣臟為嫌,盧九便也對他多有留意。
那公子只叫一碗清茶,靜靜地坐著。盧九送茶水時忍不住詢問他的來歷,得知那公子名為云陌游,是從蘇州而來。云陌游微笑道:“這回書是講周穆王西游昆侖瑤池,我在別處從未聽過,有趣?!?/p>
兩人閑談幾句,那折書已近說完,忽有一桌客商喝起倒彩,掀翻了桌子。盧九上前勸阻,領(lǐng)頭的客商道:“你這書聽得俺們鬧心,這茶錢俺們可不能給你了!”
盧九自不答應(yīng),兩方吵得激烈,客商作勢欲打,盧九退后兩步,弓步亮拳,道:“欺我沒學(xué)過拳腳?只管放馬過來!”話音未落,那客商哈哈大笑,一腳將盧九蹬得倒飛出去,正正落向云陌游桌邊。
云陌游伸手在盧九肩頭一捺,盧九已穩(wěn)穩(wěn)站住。云陌游收手端碗喝茶,那客商跟著第二腳踢來,剛沾到盧九的衣袂,卻如踢中海潮,被一股綿如水、沉如山的勁道蕩得跌倒。盧九懵懂不解,那幾個客商卻看出異樣,又聽盧九道:“云公子,多虧你扶我?!?/p>
客商們大驚失色,也不知盧九所言真假,相互對望,漸次拱手道:“多有得罪,還望莫怪。”說完留下茶錢,低頭匆匆走了。
盧九再三道謝,又道:“我早該看出,云公子定然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p>
云陌游搖頭一笑,問道:“看你方才架勢,似是學(xué)過拳腳?”
盧九道:“學(xué)過些盧家的拳法,但他們的‘蘆花劍卻不肯傳我這外系。云公子,你會不會劍術(shù)?”
云陌游莞爾道:“這話往常少有人問。我多少算是會一些吧?!?/p>
盧九喜道:“那你能教我劍術(shù)嗎?”
云陌游道:“你想學(xué)什么樣的劍術(shù)?”
盧九更加驚喜,道:“我沒一點(diǎn)根基,云公子只挑一招最簡單易學(xué)的教我,我便已萬分感激了?!?/p>
云陌游頷首道:“你不貪多求奇,倒是難得。”當(dāng)即細(xì)細(xì)講解了一式劍招。
盧九牢牢記在心里,連稱不懂:“只怕我魯鈍得很,到底學(xué)不會?!?/p>
云陌游道:“你每日多多體悟,勤勉用功,慢慢就會了?!闭f完起身離去。
盧九呆立原地思索劍招,醒過神后奔出門四顧——白衣公子在熙攘人流中穿行,轉(zhuǎn)瞬遙不可見。
此后,盧九不再練拳腳,每日參悟劍招,卻總是琢磨不透,有時他行走在茶樓大堂里,想著想著便坐地抱頭苦思起來,惹得茶客埋怨不斷。倏忽兩月過去,茶樓卻沾上了一樁大事:葉流笙來到晉陽,傳言重陽那天要在碧水軒與岳空山斗刀。
昔年“蘆花柳葉”并為晉陽雙絕,后來柳家莊的莊主柳輕鶴與柳夫人都病逝,晉陽柳家也漸漸敗落。那柳夫人是岳空山的師妹,岳空山年少時傾心于她,多年來終不能忘,便在城郊柳家莊的舊址上建起一間小酒館,常去柳夫人墳前掃灑——這番緣由本是少有人知,自沈凝下毒未果身死、葉流笙前來晉陽約戰(zhàn),才漸漸在江湖上傳散開來。等人們趕到那小酒館,卻只見荒屋陋院,岳空山已不知去向。
時至九月初七,碧水軒里茶客絡(luò)繹不絕,都等著初九那天兩大絕世刀客的一戰(zhàn)。那日盧家的二少爺帶著兩名仆從也來飲茶,未及落座,卻與神思迷糊的盧九撞在一處。
盧九心里正推敲那劍招,沒留神碰到盧二少,趕忙賠了不是。那盧二少劍術(shù)名動晉陽,為人冷傲自負(fù),衣衫素來纖塵不染,眼看被盧九蹭上了泥灰,不禁大怒,一掌將盧九推倒,兩仆從上前拳腳交加。
盧九被打得渾身青腫,卻也只得忍氣吞聲。半個時辰后,盧九來給盧二少續(xù)茶,聽盧二少正和兩仆人談?wù)撊~流笙與岳空山后日的勝敗,盧二少斷言道:“岳空山必敗無疑了?!?/p>
這幾日碧水軒有不少武人往來,盧九聽他們說話,已知云陌游的身份,又知云陌游與岳空山頗有些交情,聞言不忿,不禁插口道:“只怕卻是那葉流笙要落敗?!?/p>
盧二少愕然冷笑:“憑你這端茶的小廝,也來妄言高手之爭?”
盧九挨打后本就氣憤,脫口道:“若葉流笙勝了,我便給二少爺磕頭賠罪;若岳空山勝了,可又如何?”
盧二少嗤笑道:“我平生最受不得激,便與你打個賭,若那岳空山勝了,我也向你賠罪?!?/p>
兩人訂下賭約,只等初九那日,卻誰也沒想到,翌日初八,岳空山便來到了碧水軒。
晉陽的武林中人都盼著初九觀戰(zhàn),九月初八那日茶樓里武人不多,正午,岳空山踏進(jìn)門來,并未被認(rèn)出,他一襲青衫,長發(fā)亂束,黑發(fā)里夾雜許多雪絲,徑自走到角落一桌。
那桌只有一名茶客,頭戴斗笠,自清早便在那坐著,看到岳空山后站起道:“岳兄,別來無恙?”他摘下斗笠,露出久經(jīng)日曬雨淋的緊實臉容,赫然正是葉流笙。
兩人平平淡淡地寒暄了幾句,茶客們這才知曉兩人身份,有人便奔出門去四處宣揚(yáng)。
葉流笙道:“沒想到會與岳兄再度斗刀,實在是我——”
岳空山道:“何必多言?”
葉流笙頷首道:“人事紛亂,難說難盡,確然不必多言。岳兄可還要等明日?”
岳空山道:“擇日不如撞日,葉兄請吧?!?/p>
葉流笙道:“岳兄,請?!?/p>
在場眾人聞言無不心弦緊繃,靜候片刻,岳葉二人卻只是相對而立,并無任何舉動。眾人面面相覷,忽聽葉流笙道:“我避居洞庭,多年潛悟,自以為有所增進(jìn),卻仍遠(yuǎn)遠(yuǎn)不及岳兄的刀意?!?/p>
岳空山一笑:“這般刀,那般意,復(fù)有何用?”說完身軀僵倒,竟自死去。
滿堂嘩然,葉流笙輕嘆一聲,抱起岳空山的尸身,閃身出了茶樓。
在兩人先前立足處,忽有裂紋憑空而生,密如蛛網(wǎng),深似斧鑿,蔓延四散。
眾人紛紛低頭,久久凝視,有人贊嘆道:“刀意縱橫,這便是刀意縱橫!”
堂中議論喧嚷了半晌,有個人猜到了葉流笙的去向,眾人擁出城來,奔到柳夫人墳前——秋草間已多出了一座新墳,而葉流笙正坐在墳前,料想是剛葬下岳空山。葉流笙聽見眾人來到,起身走離了幾步,就此蕭然木立。
風(fēng)高日遠(yuǎn),黃草飄搖,眾人不敢走近,良久才有人湊上去探看,那葉流笙卻已是自斷心脈,氣絕多時了。
翌日初九,晉陽城里哄傳兩大刀客的死訊。那盧二少來到碧水軒,與盧九爭執(zhí)起賭局輸贏:本來是葉流笙殺了岳空山,而后自盡,但葉流笙卻自承刀意不及岳空山,兩人誰勝誰負(fù),一時不易說清。
盧九道:“兩人是斗刀,不是拼性命,既然刀意上是岳空山為高,那自是岳空山勝了!”
盧二少在月前曾親眼目睹某事,故而才推測岳空山會敗,未曾想結(jié)局卻出乎意料。他見盧九言辭咄咄,不禁冷笑道:“旁人斗刀,你我怎能分說得清?是男兒的,便咱倆來比斗,且看是誰勝過了誰!”
盧二少在晉陽名聲不低,且久習(xí)劍術(shù),此言大失身份,但惱羞成怒,一時也顧不得了。
那盧九也是氣血上沖,大聲道:“好!一個月后,咱們比劍,你敢不敢?”
盧二少大笑,應(yīng)下此戰(zhàn),拂袖而去。
盧飛塵講到這里,韓固不禁拍掌笑道:“是了!料想那盧九終于參透了云公子所授劍招,在一個月后擊敗了盧二少,從此揚(yáng)名立萬,闖蕩江湖,成為江南第一快劍——盧兄,我猜得不錯吧?”
盧飛塵干澀一笑:“全然錯了。我不是盧九,我是那盧二少。”
三人聞言都怔住,一時不知如何接話。盧飛塵淡淡道:“不過盧九確是練成了那劍招,到了比劍那日,他不知從哪借來一柄劍,與我比斗——當(dāng)那一劍刺來時,我眼前一片亂影,只聞風(fēng)聲,尋不著劍刃,一瞬里便知躲不過,心灰意冷、靜靜待死。”
韓固聽得投入,不禁驚呼:“啊!那你死了沒有?”
盧飛塵冷哼道:“你說呢?”
比斗中,盧九忽將劍勢一偏,只擦破了盧二少右臂處的衣衫。那一劍盧九尚未駕馭純熟,硬生生錯開劍鋒,反倒自己嘔血數(shù)口,受了不輕的內(nèi)傷。他收劍笑問:“怎么樣?方才這一劍,少說能廢去你右臂?!?/p>
盧二少道:“不錯,是我輸了。你為何不刺完這一劍?”
那盧九當(dāng)即將云公子茶樓傳劍之事如實告知,說云公子曾叮囑他,這一式劍招威力不低,練成后與人爭斗,只要對方非大奸巨惡之輩,便當(dāng)容讓三分。
盧二少聽后一嘆:“我欠你一條臂膀,多謝?!?/p>
盧九道:“你要謝須謝云公子?!?/p>
盧二少道:“我已看到你這一劍中的神意,你不怕我學(xué)了去?”
盧九笑道:“云公子既不怕我學(xué),我又豈怕你學(xué)?”說完大步遠(yuǎn)去。
盧飛塵道:“單憑這一句話,我便不如他。此后我無顏留在晉陽,改換名字,遠(yuǎn)赴江南。盧九那一劍的劍意縈繞心頭,揮散不去,我便漸漸悟成一招‘云影。我又給自己的佩劍取名‘龍鱗,其實皆因我深知云公子才是劍道上的真龍,我所得這一式,不過是只鱗片影罷了。”
韓固道:“那盧九現(xiàn)在何處?”
盧飛塵道:“一年前我北上打聽過,他行事耿直仗義,惹上了天霜堂,已遭暗算而死?!?
三人聽后默然,都想盧飛塵劍誅天霜堂之人,原來是為盧九復(fù)仇,也無怪他方才講述時,將那“盧二少”說得頗為不堪。從衣衫華凈的貴公子到如今塵垢滿身的盧飛塵,其中怕是多有自恨自厭、自慚形穢之意了。
茶棚里一時只有倒酒飲酒之聲,韓固忽道:“盧兄,你也很了不起的。”
盧飛塵搖頭道:“不敢當(dāng)。近年來衣衫雖臟舊,心思倒越發(fā)清明起來,想想少年時,真算是空活了?!?/p>
司徒雷沉吟道:“盧兄方才提及,只因曾目睹某事,才覺岳空山必敗,不知是何事?”
盧飛塵道:“那沈凝毒害岳空山時,我就在一旁,親眼看到。”
三人聞言皆驚,盧飛塵神色異樣,慢慢倒了一碗酒,不顧韓固連聲催問,緩緩喝下,才繼續(xù)道:“從前我去晉陽城外打獵,路過岳空山那家小酒館,有時便會去小酌幾杯。那年八月,我也是打獵晚歸,進(jìn)了那酒館,里面陳設(shè)粗陋,只有一個衣裙單薄的女客人,正與酒館主人說話。當(dāng)時我自不知這女子便是沈凝,也不知酒館主人便是岳空山,我是后來才想明白……”
那晚,盧飛塵進(jìn)門后和往常一樣打聲招呼,取酒自飲。那兩人當(dāng)他不在似的,繼續(xù)交談。
沈凝目視燭火,幽聲道:“先生是深情之人,當(dāng)知‘夜來攜手夢同游之苦?!?/p>
岳空山低聲一笑:“那是幸事呀,何苦之有?”
沈凝蹙眉道:“幸事?”
岳空山道:“能夢遇便是幸事。可愁苦者,只是‘唯夢閑人不夢君罷了?!?/p>
沈凝默然良久,忽道:“聽聞有一種酒,飲下后會令人心生幻景,看到逝去的故人?!憋L(fēng)搖燭火,盧飛塵坐在屋子角落喝酒,莫名覺得這女子的語聲也忽如燭光般飄游起來。
岳空山道:“若真有,當(dāng)須一飲?!?/p>
沈凝解下行囊,從中取出一個青銅酒壺放在桌上,從容道:“便在此了。我費(fèi)心煉制,也只得這一壺?!?/p>
岳空山笑道:“這便是傳言中的古毒‘游夢么?”
“原來先生也知?”沈凝臉色驚懼,眼神暗淡下去,輕嘆道,“先生既知此毒,當(dāng)也知其毒性。那便算了,我本也是冒險一試……先生要?dú)⑽揖驼垊邮??!?/p>
岳空山看著那酒壺,目光漸亮,忽道:“這真是‘游夢嗎,且倒一盞來嘗嘗?!?/p>
沈凝霍然站起,神情驚疑中似夾雜了一絲喜色,提起銅壺緩斟了一盞酒。
岳空山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下一瞬,他的目光變得恍惚無神,右手抬起、伸出,緩?fù)T谏砬叭咛?,似乎那里站著一人,而他的手正從那人的發(fā)梢上撫過。
他的手臂忽然一頓,從虛空里垂落,搖頭道:“這毒酒你終究沒煉成,毒不死我。毒質(zhì)既不純不烈,所引生的幻景便也不真不久……”語氣悵惋,竟似有些責(zé)怪沈凝。
沈凝顫聲道:“沒煉成?不會的、不會的!”
岳空山嘆道:“再倒一盞吧?!?/p>
沈凝似驚慌失措,依言又倒酒。岳空山喝下第二盞酒,眼神復(fù)歸恍惚。
酒館里寒芒一閃,沈凝袖中吐露短刀,似在斟酌要不要趁機(jī)出手。
盧飛塵瞧得迷惘,屏息凝神,忽聞兩三聲微響,卻是岳空山指縫里滲出了血珠,滴落在地。他雖神思模糊,但內(nèi)息仍自流動著將毒質(zhì)沖消,隨血迫出指端。
岳空山側(cè)頭望向沈凝,長發(fā)在燭火映照下泛出了銀光——盧飛塵這才猛然發(fā)覺,岳空山的頭發(fā)似乎頃刻間白了許多。
沈凝邁前一步,手里忽一空,那銅壺已被岳空山取走。岳空山靜立原地、低頭看著銅壺,似未曾動過。
沈凝停步,欲言又止。岳空山提壺斟酒,喝下第三盞“游夢”,無聲一笑,隨即又倒酒,又喝了一盞,嘴角笑意漸濃。盧飛塵驚叫起來,但見岳空山目光渙散如絮,細(xì)看去,又似深凝如冰。
岳空山接連倒酒飲酒,越飲越快,指縫滲血愈急,雙手漸如無骨般蒼白,白發(fā)亦愈生愈多。一顆顆血珠綴成血線,落地后匯成一片紅,血色中隱約夾雜著絲絲淡青。
少頃,岳空山飲盡了整壺酒,凝望著前方空無一人的夜色,輕聲道:“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焙龆鴾I下。
沈凝神情驚怔,身軀輕抖,手里短刀拿捏不穩(wěn),振出一聲聲的低鳴。盧飛塵既困惑又壓抑,心中難受,忍不住沖上前去奪那銅壺,剛碰到冰涼的壺身,忽覺一片黑暗兜頭罩下,莫名暈了過去。
盧飛塵道:“我醒來時已是翌日辰時,岳空山與沈凝都已不知去向。直到九月初八,岳空山死在碧水軒,我趕去打聽,問過許多在場武人,有人說岳空山現(xiàn)身后一直將雙手緊斂袖中,等到他氣絕倒地,才瞥見他十指已枯朽見骨?!?/p>
韓固初時連聲驚叫,后來卻說不出話來,最后啞然聽完,苦笑道:“這岳空山若非被毒壞雙手,興許就不會死在葉流笙刀下,也不知他那日是否真能施展刀術(shù)。”
蕭晚喃喃道:“云公子在北游之前曾言,憑岳空山的修為,世上幾無人能殺他,除非是他自己求死……想不到,最終果真是如此?!?/p>
司徒雷嘆道:“可惜了,岳空山此舉,是否過于輕率了些?空有驚世修為,卻為一個故去的女子耗盡此生?!?/p>
蕭晚道:“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這般心境,若非親歷,怕是難懂其中癡苦。”
司徒雷點(diǎn)點(diǎn)頭,又道:“蕭姑娘方才說云公子曾北游?”
蕭晚默然片刻,低聲道:“不錯,也不知他如今回來了沒有……”
五、吉光裘
四年前,蕭晚第一眼看到云陌游時,正值她一生中最為羞憤惶急的關(guān)頭。
那時她趕往晉陽與“九霄”的其余八名殺手會合,途經(jīng)晉陽城南三百里的汾州,聽聞汾州富商孫員外府上設(shè)宴,要當(dāng)眾展炫異寶“吉光裘”,便喬裝赴宴,盜裘而逃。孫員外早已重金雇請了“晉中五霸”護(hù)院,那五霸一路追出,在汾州郊野與蕭晚狹路相逢。
蕭晚年紀(jì)雖輕,但身為“九霄”之一,武功遠(yuǎn)高過晉中五霸,她殺死其中兩人后,本要乘勝趕盡殺絕,卻不料纏身多年的寒疾突兀發(fā)作,竟失手被擒。
那五霸之首趙熊連點(diǎn)她周身要穴,道:“你殺我兩個兄弟,須叫你血債血償!”蕭晚竭力運(yùn)轉(zhuǎn)內(nèi)息沖穴,只抿唇不語。
趙熊的兄弟劉豹道:“這女賊模樣挺好,一刀殺了卻是可惜?!?/p>
趙熊笑道:“這話不錯,咱們哥仨兒輪番來吧?!碑?dāng)即將蕭晚推倒在亂草間,彎腰解開了她的衣裙。
蕭晚動彈不得,內(nèi)息始終難以凝集,焦急無奈,幾欲嘔血,耳邊莫名閃過一陣久遠(yuǎn)而嘶啞的吼聲。
她出身于關(guān)東漁家,七歲時的冬天,她失足墜入了遼水,眼看快要被急流吞沒,雙手亂抓,抱住了河中一塊浮冰。她的爹媽救援不及,在岸邊不住呼喊,讓她抱緊冰塊。長大后,她在夢里仍不時看見爹爹沿岸跑著、啞著嗓子大喊:“別松手!松手就沒命了!”她的手指被冰面凍得紫紅,終于被救上岸,但從此落下寒疾,發(fā)作時渾身發(fā)顫、神志不清。
后來她父母病故,她被“九霄”之主神霄先生擄去,學(xué)得武功,寒疾也從數(shù)日發(fā)作一次延緩到數(shù)月,但仍難根除。此刻在汾州郊外,她周身冰涼,萬念俱灰,恍惚中仿佛又墜入了七歲那年的冰河。
當(dāng)是時,蕭晚側(cè)頭躺著,瞥見曠野中遠(yuǎn)遠(yuǎn)走來一人。
——那人步履悠緩,白衣在風(fēng)中舒展,流云般自在,衣袂上似染了一層日光,映在她心頭微微發(fā)暖。
蕭晚滯澀的內(nèi)息被那暖意一激,竟隱隱有貫通之勢,她暗自驚喜,強(qiáng)聚內(nèi)勁一舉沖破了被封的穴道。趙熊正伸手在蕭晚身上亂摸,見她眼神有異,不禁也側(cè)頭望去:那白衣人頃刻間已走近了不少,趙熊雙眼驟冷,移開了目光,那一襲白衣仿佛是一根冰刺,刺得他打了個寒噤。
蕭晚一躍而起,挑劍在手,殺招盡出,將趙熊等三人刺死。她松了口氣,一扭頭,驚見那白衣人已行至近旁。
蕭晚抬劍指著那人,喝問:“你是何人?”問完忽醒覺自己衣衫不整,急忙背過身去,理好了衣裙,回過頭來,見那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公子,正眺望遠(yuǎn)處的曠野,并未看自己。
蕭晚走近幾步,厲聲道:“你是誰?”
那人轉(zhuǎn)回頭道:“在下姓云,名陌游。”
蕭晚一怔,收了短劍,冷笑道:“你若是云陌游,那我便是方雪了。”
云陌游淡淡道:“姑娘說笑了,方姑娘平素用刀,年齡樣貌也與姑娘不同。”
蕭晚蹙眉道:“胡吹大氣,倒說得煞有介事。”沉吟片刻,環(huán)顧四野無人,又道,“你姓甚名誰,我也懶得知曉,反正你就要死了。”
云陌游道:“這是為何?”
蕭晚恨恨道:“方才我遭這三個歹人、哼……只有你一人瞧見了,須留你不得?!?/p>
云陌游道:“姑娘何必如此?這三人已被你殺死,仇怨了結(jié);在下不敢自稱君子,也知非禮勿言,不會說與旁人的?!?/p>
蕭晚道:“你眼下不說,以后未必不說;你即便不說,眼睛總歸是看到了,心里總歸是知道的,我豈能容你活命?”頓了頓,忽覺有些不忍,便又道,“你是無辜路過,有什么遺愿不妨告訴我,或許我能替你安頓?!?/p>
云陌游搖頭道:“姑娘不必多慮,在下自會守口如瓶。就此別過。”說完轉(zhuǎn)身便走。
蕭晚咬了咬牙,揮劍刺向他后頸,卻刺了個空,他卻仍在前方數(shù)尺外走著。蕭晚疾追幾步,又刺了數(shù)劍,均未刺中,但見他分明只是緩步而行,不禁驚惑交集,叫道:“你站住!”
云陌游聞聲停步,蕭晚道:“你既也是武人,便不要躲閃,與我堂堂正正分個高低?!闭f著一劍刺向云陌游胸口。
云陌游略一抬足,已閃過了蕭晚,繼續(xù)前行,嘆道:“姑娘請留步吧?!笔捦韰s不聽,追上來又刺他,只覺他邁步時身姿如流云過眼,看似伸手可及,又似遙懸天際,如此連追數(shù)次,總是刺不中。
蕭晚茫然立住,看著云陌游漸行漸遠(yuǎn),想起方才遭人輕薄,不禁眼眶泛紅。她強(qiáng)忍住眼淚,發(fā)足又追上去,問云陌游要去何處。
云陌游道:“我只是想一路北上,興許會去晉陽看看。”
蕭晚笑靨明媚:“巧得很,我也要去晉陽。你本事很高,我也不來刺你了,咱們同行如何?”她心想:等到九霄在晉陽會合,自有法子殺他。
云陌游道:“姑娘若不放心,那也隨得姑娘?!?/p>
蕭晚道:“我已相信你是云陌游,知你定會守口如瓶,我放心得很。”就此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云陌游。
路過一處市鎮(zhèn),蕭晚買了兩匹馬,給了云陌游一匹。云陌游道:“多謝姑娘。”
兩人并轡而行,交談了幾句,蕭晚忽想:他身法奇異,但騎馬時可就施展不出。一念及此,她在袖中悄然捏住劍柄,嫣然一笑:“云公子,不知你家鄉(xiāng)是哪里?”
云陌游道:“是蘇——”話未說完,蕭晚一劍驟出,刺向云陌游右肋,霎時眼前日光微亂,眨了眨眼,短劍已在云陌游手上。
云陌游將短劍還給她,微笑道:“多承姑娘手下容情,這一劍未刺我要害?!?/p>
蕭晚哼了一聲,悶悶不語,心說這人手段如此之高,難道真是云陌游?收劍尋思良久,從行囊中取出那件盜來的“吉光裘”,披在身上,半晌并無異感,啐道:“什么吉光裘,騙苦了本姑娘!”拔出短劍將那裘衣割得千瘡百孔。
云陌游道:“這便是吉光裘么?”
蕭晚蹙眉道:“傳聞吉光裘是上古神駿皮毛所制,穿在身上能使人臟腑生暖,祛散寒疾,可這一件卻是假的。”
云陌游道:“姑娘,你是有寒疾在身么?”
蕭晚冷笑道:“是又怎樣?”
云陌游道:“《西京雜記》有載,漢武帝時西域進(jìn)獻(xiàn)吉光裘,經(jīng)火不燋,入水不濡,想來非實。恕我直言,即便世上真有吉光裘,也未必能治寒疾?!?/p>
蕭晚無言以對,她四處找尋吉光裘已有數(shù)年,盼望能借此徹愈寒疾,但她自知這幾年里真正困擾她的卻非寒疾,而是心疾:九霄行事歹毒狠辣,她已漸生厭憎,但神霄先生御下極嚴(yán),若敢叛離,定然難逃追殺。她在九霄之中武功最末,無法可施,自覺已終身無望,便將心緒都寄托在找尋吉光裘上,她也知吉光裘能治寒疾的傳聞多半是虛妄,她也不甚在意寒疾是否能痊愈,只是若停下不找了,似乎就連活下去的理由都沒了。
兩人縱馬北行。蕭晚自知修為比云陌游差得太遠(yuǎn),途中不再出手偷襲,只與他東拉西扯,探問他底細(xì)來歷。當(dāng)晚露宿郊野,云陌游倚靠一株梨樹睡著,蕭晚心想即便此時出手,他定然也能立時醒覺,索性也在樹旁坐下,和衣而眠。
翌日正午,兩人來到晉陽,在城中下馬而行。這一路蕭晚漸覺云陌游風(fēng)姿淡灑、見聞廣博,言談中頗有雅趣,與他同行倒不算乏悶,不禁笑道:“不論你是真云公子,還是假云陌游,見識總算是不低?!?/p>
云陌游道:“姑娘過獎了?!?/p>
蕭晚道:“沿途多有請教,受益匪淺,我須找個像樣的酒樓,好生謝過云公子。”她四下張望,在街巷間快步亂走,實是在找尋九霄同門留在城中的暗記。
半晌,兩人經(jīng)過一家名為碧水軒的茶樓,云陌游聽見里面?zhèn)鱽碚f書唱戲之聲,微笑道:“不妨進(jìn)去歇歇?!?/p>
蕭晚因在汾州耽擱,已誤了神霄先生定下的會合之期,她怕遭責(zé)罰,急于找到其余殺手,便道:“我去前邊逛逛,你自去喝茶吧。”
云陌游道:“既是如此,咱們就——”
蕭晚知道他要說“就此別過”,打斷道:“云公子,我稍后便回來找你?!?/p>
云陌游點(diǎn)了點(diǎn)頭,走入了茶樓。
蕭晚站在街邊,忽道:“你為何不問我的名字?”
云陌游聞言又從門里走出,拱手道:“失禮了,未請教姑娘芳名?”
蕭晚道:“我叫蕭晚?!?/p>
云陌游嗯了一聲,蕭晚見他似有些接不下去,笑了笑,又道:“是蕭瑟之蕭,早晚之晚。”
云陌游道:“幸會蕭姑娘?!?/p>
蕭晚沒再說話,云陌游進(jìn)了茶樓后,蕭晚卻并未立即走遠(yuǎn),她在茶樓外靜立良久,來到門邊朝里張望,見云陌游正端坐聽人說書,偶露微笑,似聽得入神。蕭晚一怔,啞然離去,暗笑自己險些真以為他便是云陌游,可天下第一劍客又怎會有閑心聽書?
一個時辰后,蕭晚又回到碧水軒門外,拿不準(zhǔn)云陌游是否仍在里面,心想他若已經(jīng)走了,那便算他命大,又想他多半已走了。她悵然出神,似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盼他走了還是沒走,正自思來想去,卻見云陌游從茶樓里走了出來。
蕭晚忽然有些生氣,冷冷道:“公子是要走么?”
云陌游道:“里面有些嘈亂,我到門外走走。蕭姑娘,你回來了?!?/p>
蕭晚道:“我說了回來,便會回來。我已找到一家上好的酒樓,云公子請隨我來吧。”
兩人來到酒樓,在角落一桌坐了。
菜肴上齊后,蕭晚徑直道:“其實我是個殺手,是‘九霄中的紫霄?!?/p>
云陌游道:“原來如此?!?/p>
蕭晚繼續(xù)道:“實不相瞞,方才我接到了傳信,今日申時,九霄齊聚晉陽,商議刺殺岳空山一事。不論你是否姓云,還是避開這是非之地吧?!?/p>
云陌游微笑道:“多謝蕭姑娘實言相告?!?/p>
蕭晚舉杯道:“昨日多有得罪,我敬公子一杯,此后咱們各走各的。”頓了頓,笑道,“公子若疑心我下毒,咱們便換過酒杯?!?/p>
云陌游道:“蕭姑娘言重了?!碑?dāng)即飲盡了杯中酒。
蕭晚看得分明,目光閃動,起身退開兩步,冷笑道:“好叫你死得明白,那酒里下了毒,你已僅剩半個時辰的命!”
云陌游道:“竟有此事?!闭f完卻只是伸箸夾菜。
蕭晚摻入酒中的是九霄獨(dú)門劇毒,無色無味,乍服下并無異狀,直到半個時辰后才會發(fā)作,她料想此人難以察覺,方才他果真便喝了下去。她坐回桌旁,笑吟吟道:“你且強(qiáng)作鎮(zhèn)定,看你能撐多久?”
云陌游不再多言。
蕭晚看著他吃了幾口菜肴,莫名惱怒起來,將酒杯重重頓在桌上。
云陌游道:“蕭姑娘,你既已下了毒,總該稱心快意了。”
蕭晚一怔,只覺心中并無絲毫快意,回想自己從十六歲尋到了二十二歲,既未尋到吉光裘,也沒找到脫離九霄之法,有時自暴自棄,出手比其余殺手更狠;有時又自怨自艾,直想一死了之,不禁冷哼一聲,道:“稱心快意倒也說不上,等我看著你死在我眼前,興許便能快意些。”
云陌游頷首不語,又夾菜來吃。蕭晚心中驚疑,本以為他會即刻嘔出毒酒,或是討要解藥,但見他淡然從容,她竟隱隱有些不安了。
蕭晚蹙眉靜坐,等了一陣,忽道:“你還沒吃飽么?”
云陌游一笑,仍是慢條斯理地吃菜。蕭晚道:“你多吃些也好,做個飽鬼。”
又過半晌,蕭晚見云陌游仍不開口,算著已近半個時辰,臉色微變,冷笑道:“你若好生求饒,說不定我一時心軟,便給了你解藥。”
云陌游放下碗筷,整了整衣袖,道:“那也不必?!?。
蕭晚恨聲道:“你真不怕死嗎?”
云陌游道:“生死有命,怕有何用?那九霄行事,我也略有知聞,蕭姑娘本性不壞,何不及早脫身?你與他們?yōu)槲?,想來也并不歡愉?!?/p>
蕭晚自做殺手以來,確然常想人在江湖,實在沒什么意味,此刻聽他語聲真誠,一時無言以對,暗嘆:你當(dāng)我不想么,可又談何容易?卻聽云陌游又道:“不知你們九霄是在晉陽何處聚會?”
蕭晚道:“說與你也無妨,是在晉陽城西三里的一處荒亭。”
云陌游點(diǎn)點(diǎn)頭,復(fù)歸沉默。
蕭晚神思紛亂,想到他隨時可能毒發(fā)身亡,猛然被惶恐攫住,竟忍不住取出一枚丹藥,顫聲道:“你……你吃了這解藥吧!”
云陌游恍如未聞,卻道:“申時將至,咱們走吧?!睆阶云鹕?,飄然出了酒樓。
蕭晚心頭一陣急迫,沖出酒樓,追上前道:“你要去哪里?你可知那毒酒就要發(fā)作了?”
云陌游看了看她,溫聲道:“不妨,那毒酒不會發(fā)作的?!?/p>
蕭晚與他目光一觸,心神稍定,將信將疑地跟著他,走到城門外,知道早已超出半個時辰,舒出一口氣,奇道:“難道你沒中毒?”
云陌游微笑道:“今次僥幸未被毒死,還望莫有下回?!?
蕭晚見他仍朝西而行,蹙眉道:“你、你是要去那亭子?你去做什么?那神霄先生修為深不可測,你小心枉自送命!”
云陌游道:“多謝相勸?!眳s反而加快了步履。蕭晚咬緊牙關(guān),發(fā)足追上。
三里很快走完,亭已在望,亭邊散立著樵夫、漁民、書生等八人,裝束各異。
蕭晚澀聲道:“那便是九霄中的其余八人了,那書生便是神霄先生?!?/p>
云陌游放緩腳步,與蕭晚并肩走到亭邊。那書生四十來歲,打量著兩人,輕笑道:“怎么,今日是七月初七,紫霄丫頭,你這是領(lǐng)著情郎來了?”
蕭晚身軀一抖,輕聲道:“紫霄來遲,懇請恕罪。”
那樵夫道:“紫霄,既見到神霄主上,怎不行禮?”
蕭晚低下頭,便欲單膝跪地,忽聽云陌游道:“不必了?!毙念^霎時恍惑,竟跪不下去。
那書生陰聲道:“紫霄,你很好啊。”
蕭晚臉色慘白,仍是彎膝跪去,手心忽然一暖,卻已被云陌游挽住。那一刻她的衣袂飄搖起來,仿佛有一陣風(fēng)從云陌游手上傳遞過來。
云陌游道:“蕭姑娘,咱們走吧。”
蕭晚神思空靈,被云陌游拉著手,仿佛乘風(fēng)沐云般,怔怔然隨他轉(zhuǎn)身而去。她心頭柔和安寧,感知著淌過衣裙的每一片漣漪,仿佛那陣風(fēng)是從心竅里吹散出來。身后的刀劍出鞘聲、呵斥責(zé)罵聲聽來很模糊,似遠(yuǎn)在千百里外。她想起云陌游所言“生死有命,怕有何用?”心說死便死了,哪怕就這樣死在此刻,也沒什么可怕。
想到這里,蕭晚回過頭去,赫然見到連神霄先生在內(nèi),八名殺手凌亂倒地,竟都已斃命。
她呆呆前行了十余步,猝然醒過神來,輕輕抽回手,喃喃道:“你……你真的是云陌游?!?/p>
云陌游莞爾道:“咱們初見面時,我便說了?!?/p>
兩人回到城中,蕭晚忽道:“江湖傳聞,云公子和岳空山交情不淺?!?/p>
云陌游頷首道:“岳先生的刀意,我是很敬佩的?!?/p>
“所以……”蕭晚說了兩個字,卻又搖頭失笑,“沒什么。今日實在多謝云公子?!?/p>
云陌游道:“不知你那寒疾是間隔多久發(fā)作一次?”
蕭晚道:“短時三兩個月,久時四五個月,并無定數(shù)?!?/p>
云陌游沉吟片刻,道:“蕭姑娘,你今后打算去哪里?”
蕭晚茫然搖頭,她突然擺脫了九霄的束縛,一時不知該去向何方,便問:“云公子要去哪里?”
云陌游道:“我欲繼續(xù)北上,蕭姑娘若無事,不妨同行。”
蕭晚道:“也好?!闭f完忽覺手心發(fā)燙,趕忙握了握拳頭。
兩人便在晉陽城中買了馬匹干糧,蕭晚道:“九霄刺殺岳空山,是快意閣的沈凝所雇,如今刺殺不成,料想她仍不會善罷甘休?!?/p>
云陌游嘆道:“九霄殺不了岳空山,沈凝也殺不了岳空山。我只擔(dān)憂他心中悲苦,自己求死。”
兩人向北行去,出雁門關(guān),過大同府,來到草原,連走多日,放眼四野仍是碧草接天。蕭晚因疾畏寒,幼年離家后便少來北地,至此策馬揚(yáng)鞭,心胸一闊,問道:“云公子,咱們再往哪去?”
云陌游道:“再往北去?!?/p>
草原上多有牧民聚居,換馬方便,兩人催馬趕路,穿過浩瀚草原,地勢漸高,多有密林。蕭晚已算不清時日,但越往北越是天寒,擔(dān)憂寒疾發(fā)作,便又問:“還往北去么?”
云陌游道:“不錯?!?/p>
蕭晚怔住片刻,道:“云公子,你究竟是要去哪里?”
云陌游道:“蕭姑娘,你可知天上白云是從何而生?”
蕭晚搖頭。
云陌游道:“《說文》里稱,云是山川之氣;《素問》里也說,地氣上升為云。多年前我聽一個說書人講起:所有的云都是從最北方一座大山上生出,飄向天下各處……我想去看一看那座山。”
蕭晚愕然道:“只因說書人的幾句話,你便要一直北行么?興許根本沒那座大山,只是說書人胡言亂語。”
云陌游微微一笑:“沒有也無妨,我本也早存北游之意。列子曰,終北之北有溟海,若真有此山,當(dāng)在溟海之后了?!?/p>
蕭晚默然。她頗覺不解,但也沒提歸返之言,仍隨云陌游北行。又過多日,沿途已少見高樹,偶遇幾個獵戶,卻是異國人,言語不通。山野間散生著灌木苔蘚,冷風(fēng)刺骨,但蕭晚的寒疾竟一直未發(fā)作。
一日,蕭晚忽道:“再走下去,只怕連這些矮草也沒了,即便真到了那溟海,也無法伐木做舟。”
云陌游道:“那溟海在極冷之處,定然結(jié)滿浮冰,興許是一片冰海,那就不需舟楫?!?/p>
蕭晚道:“但那時草木鳥獸絕跡,尋不到一丁點(diǎn)吃食?!?/p>
云陌游嘆道:“這話不錯,且走著看吧?!?/p>
幾天后,大雪紛揚(yáng),兩人尋了一處山洞暫宿。云陌游燃起篝火,外出捕獵,地上鋪了干草,蕭晚久久坐著,唇齒禁不住地輕顫,身上忽冷忽熱。她自知寒疾將發(fā),但在云陌游回來后卻不提起。云陌游此次獵獲頗豐,都割成肉條儲用。
蕭晚抱膝看著他割肉,笑道:“早知便不將那吉光裘割碎,雖是假的,倒也能御寒。”話音未落,顱內(nèi)一陣銳痛,渾身滾燙,倏忽暈迷。
這一回寒疾發(fā)作遠(yuǎn)較從前劇烈,蕭晚躺在干草上,神思模糊,偶有片刻清醒,不知過去了多久,也不知云陌游是否仍在山洞里,只覺熱得難捱,迷蒙中扯脫衣裙,僅余貼身小衫;又過良久,夢見云陌游衣袂飄飛,正在荒原上走著,忽又獨(dú)行于白茫茫的冰海。
蕭晚驚醒過來,眼前昏暗,勉強(qiáng)側(cè)頭,看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她輕笑道:“云公子你說……我和方雪誰更好看?”
等了片刻,卻聽云陌游道:“此寒疾與你血脈糾化,多年來侵蝕臟腑,一時難治。那天在晉陽亭旁,我已傳去內(nèi)勁,將你的寒疾驅(qū)散大半,故而發(fā)作間隔遲久了許多,但若要全然治愈,還須等到你下次發(fā)作時,那便是今日了?!?/p>
蕭晚含糊應(yīng)了,又聽云陌游道:“再往北去過于艱險,我怕是難顧你周全。蕭姑娘,你帶上這些吃食南歸,路途雖遠(yuǎn),但人煙極少,料想不至遇險?!?
蕭晚神志迷亂,咳嗽兩下,忽感一陣驚急,不知怎么已站了起來,踉蹌走到云陌游身邊,抱住他道:“不、不行……”她身上一冷,像是抱住了一塊冰。她想起七歲那年她抱著浮冰漂在河水中,那冰塊太冷了,她自知抱不久的,但若松開,就會死去。所以她緊緊抱著。
云陌游抬了抬手,空懸一瞬,卻只是握住她右腕,渡入內(nèi)勁化散寒疾。
后來蕭晚又暈了過去,迷迷糊糊,時夢時醒,忽然聽到了歌聲,一字一句異常清晰,仿佛曾在前塵里聽過。她閉目聽著,心中跟著哼唱,漸漸又昏睡過去。
等到清醒時,已是翌日清晨,蕭晚穿好衣裙,看到山洞的地上用樹枝寫了寥寥幾行字,大意與云陌游昨夜所言相同。
一瞬里似有歌聲掠過耳邊,蕭晚沖出山洞,日光晃眼,她奔上高處向北望去,雪原一片蒼莽,不見人蹤。她久久望著,忽感臉頰冰涼,抹了抹臉上,卻是不知何時落下兩行淚來。
六、劍雨流歌
茶棚下,司徒雷換了一根新燭,感慨道:“原來咱們能在此相遇,卻也并非全是巧合?!?/p>
蕭晚方才語焉不詳,只略講了她曾得云陌游相助,脫離了九霄,且語聲低微、時常停頓,韓固便請她細(xì)細(xì)講來,蕭晚卻冷冷道:“我為何要細(xì)講?”
司徒雷道:“咱們隨緣相交,韓老弟也不必多問。老朽此番聊發(fā)少年狂氣,本已決意拼殺一番,豈料敵人卻不來了。”
韓固頷首笑道:“前輩才五十,年輕得很,也不用自稱老朽。”
司徒雷一愣,哈哈大笑。
盧飛塵道:“眼下酒足飯飽,司徒兄何妨再煮一壺茶來消食。”
司徒雷點(diǎn)點(diǎn)頭,又到橋邊取來一壺水,放入茶葉,又從行囊里拿出個紙包打開,把里面的姜絲、干棗、陳皮等物放入水中。煮得一陣,香氣透出,司徒雷笑道:“這茶暖身驅(qū)寒,本是打算煮給云公子喝的,今日有幸結(jié)識三位,老朽便大方一回吧?!?/p>
蕭晚見這茶水中并無什么名貴食料,司徒雷卻當(dāng)成寶貝,不禁嗤笑道:“敢問這茶又賣幾文錢一碗?”
司徒雷眉毛一挑,卻道:“這是招待朋友,分文不收?!?/p>
四人喝過熱茶,韓固忽問:“你們說,明日云公子真的會來嗎?”
燈花噼啪一炸,半晌沒人接口,四人各自放下茶碗,一時都有些恍惚。
司徒雷呵呵一笑,道:“再煮些茶么?”三人都搖頭。
韓固起身出了茶棚,拔出插在土中的長刀,揮舞了幾下,忽然橫刀嘆道:“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diǎn),流水繞孤村。”走遠(yuǎn)幾步,又揮了幾下刀。
三人見他舞刀姿勢呆笨,不禁都是一笑。
盧飛塵道:“云公子既是北游去了,只怕明日來不了?!?/p>
司徒雷道:“剛才聽蕭姑娘所言,云公子北游始自四年前,到如今總也該回來了?!?/p>
盧飛塵道:“即便他回到了江南,明日也未必會來蘇州?!?/p>
兩人看向蕭晚,卻見她搖了搖頭,忽而笑道:“司徒前輩,你可知先前我為何勸你們少飲酒?你想灌醉韓固,將他送走,卻看不出韓固酒量不淺,只怕不等你灌醉他,自己便先醉倒了。”
“原來如此?!彼就嚼卓嘈Φ?,“想不到韓老弟倒是海量,卻不知蕭姑娘何以能看出?”
蕭晚道:“我從前為抵御寒疾沒少飲酒,慢慢地也學(xué)會了觀人酒量?!?/p>
司徒雷頷首欲語,卻見韓固當(dāng)空猛劈幾刀,忽然奔回了茶棚。
韓固丟了刀,緊握住蕭晚的手道:“蕭姑娘,天霜堂的賊子明日若來,我定會護(hù)你周全?!彼Z氣認(rèn)真,但司徒雷和盧飛塵卻是一驚,都擔(dān)憂韓固舉動輕薄,而蕭晚行事亦正亦邪,喜怒無常,或會忽施辣手。
蕭晚卻任由韓固握著手,只冷哼道:“方才還夸你酒量好,這會兒便喝醉了?!睊昝摿耸?,又道,“我來教你如何使刀吧?!碑?dāng)即指點(diǎn)了幾招粗淺的刀法。
韓固很是歡喜,記住了刀招,奔出茶棚又舞起刀來,放聲吟道:“秦王騎虎游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不多時便大汗淋漓,他哈哈一笑,繼續(xù)奮力舞刀,朗吟不絕。
“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三人默默看著韓固步姿踉蹌,來回?fù)]刀,倒也從他粗拙的刀勢中看出了一絲豪氣。
司徒雷撫掌贊了聲好,因“洞庭”一句憶及往事,又嘆了口氣。
司徒雷與盧飛塵、蕭晚商議,均覺天霜堂今夜極可能不會來人,與其空等,不如養(yǎng)精蓄銳,便叫回韓固道:“你與蕭姑娘先行歇息,過上兩三個時辰,換你兩個守夜。”
韓固抹了抹臉上汗水,道:“如此甚好?!睆阶栽诓枧锢锵靥傻埂?/p>
韓固躺了片刻,睜眼見蕭晚仍眼望夜色,靜靜坐著,便問:“蕭姑娘,你不睡么?”
蕭晚蹙眉道:“你睡你的便是?!?/p>
韓固應(yīng)聲閉目,又過片刻,漸被困意籠住,依稀聽見蕭晚反復(fù)低念著“歸時人在,明河影里。歸時人在,明河影里……”心中莫名哀悵,卻欲言又止,到后來便沉沉睡去。
盧飛塵聽著韓固的鼾聲,忽而一笑:“我倒是真有些佩服這位韓兄了。”他與司徒雷、蕭晚各懷心事,久無困意,最終都是一夜未眠。
三人都不叫醒韓固,他醒來時已是清晨,赧然道:“你們歇一歇吧,我來守夜?!?/p>
司徒雷料想三月初七已至,天霜堂刀客若仍打算來掘墓下毒,當(dāng)已為時不遠(yuǎn),笑呵呵道:“既已天亮,那也無須守夜了。賊子聚會蘇州,但遲遲不來楓橋邊,多半是城里出了變故,得有人冒險進(jìn)城打探一番?!?/p>
韓固聽聞冒險二字,便自告奮勇要去,司徒雷叮囑了幾句,盧飛塵道:“你不必急于趕回,勞煩捎些酒肉再回來。”
韓固笑道:“好,我便再去一趟枕河樓,買蘇州最好的酒肉?!闭f著略理了理衣衫,上馬而去。
一個時辰后,天上飄下了細(xì)雨。雨線漸密,天霜堂的人仍未出現(xiàn)。
盧飛塵目視河上,道:“今日過往楓橋的船只,似比昨日要多?!?
司徒雷笑道:“這上塘河貫連蘇杭,自來舟船絡(luò)繹不絕,那是繁鬧得很?!?/p>
盧飛塵頷首不語,良久過去,忽道:“那條烏篷船,我方才見過一次。”
司徒雷一怔:“什么見過?”
盧飛塵道:“方才那船從橋下經(jīng)過,本是向北行去,此刻卻又由北向南返回了楓橋?!?/p>
司徒雷道:“這倒奇了,真是同一條船么?興許船家是有事歸返……”話未說完,忽聽蕭晚喝道:“你是何人?”他與盧飛塵都正望著河面,聞聲回頭,不禁凜然一驚——
茶棚外野草低昂,有個年輕女子撐傘而立,神色寧靜,仿佛很久前便已在亂風(fēng)驟雨中等候。
司徒雷只覺這女子靜得讓人不安,著意揚(yáng)聲問道:“不知姑娘尊姓家門,又是所為何來?”
“天霜堂,”那女子吐字清冷,聲調(diào)平如古井之水,“寧碎之?!?/p>
司徒雷等三人心頭震動,相互對視,都拔出劍來,但見那女子容顏清麗,一襲淡紅衣裙,佩了窄而短的刀,蒼白的刀鞘仿佛是紅裙上的一道傷痕。
司徒雷皺眉道:“原來是天霜堂的寧副堂主到了,料想也是要去云家墓上施毒吧?”.
寧碎之冷淡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彼就嚼茁勓砸恍?,緩步踏出了茶棚,猛然振劍回身。蕭晚和盧飛塵身形閃動,與司徒雷一齊將寧碎之圍在當(dāng)中,三柄劍刃分指她三處要害。
寧碎之神色絲毫未變,只是微微欠了欠身,道:“得罪了?!痹捯舴铰洌就嚼?、盧飛塵、蕭晚手中的劍同時脫手,分向三處激飛,射入了草叢。
寧碎之左手撐傘,右手握著一柄如冰似雪的刀,依舊靜立著,刀刃竟將腰畔的白鞘襯得灰暗。
三人都未曾聽見刀劍交鳴。方才司徒雷只覺手上倏然輕空,一抹輕柔的刀意如一陣清風(fēng)淌過周身要穴,經(jīng)絡(luò)被封,便動彈不得;盧飛塵未及使出那招“云影”,便也被打飛長劍,封住穴道;而蕭晚則吐出一口血,虎口崩裂。
司徒雷自知修為與寧碎之天差地遠(yuǎn),頹然嘆道:“聽聞染玉刀每次出刀均會比前次更為凌厲,今日得見,果真不虛?!?/p>
盧飛塵和蕭晚聞言恍然:寧碎之第一刀攻向司徒雷,第三刀才與蕭晚的短劍交擊,故而蕭晚受創(chuàng)最重。
三人僵立在茶棚邊,束手待斃,但寧碎之卻轉(zhuǎn)過了身,朝著那云家祖墓所在的矮坡緩步走去。
三人經(jīng)穴受制,頭頸難以轉(zhuǎn)動,忽聽馬蹄聲漸近,一個爽朗聲音道:“我打聽到了,原來快雪樓已傾巢而出,正和天霜堂在城中激戰(zhàn)!賊子無法分身,自然不能來楓橋邊……”卻是韓固回來了。
三人看到寧碎之停步,都暗自叫苦。韓固下馬走近,笑道:“你們?yōu)楹瘟苤辏课疫€聽了個消息,說是天霜堂的副堂主寧碎之正在杭州,今日怕是難以趕赴蘇州了!”
盧飛塵冷聲道:“是么,可惜那寧碎之就在此地,離你不遠(yuǎn)?!?/p>
韓固大驚,這才留意到不遠(yuǎn)處有個背對自己的撐傘女子,一時瞠目結(jié)舌。
寧碎之回身打量韓固,神色微動。韓固怔怔與寧碎之對視,突然“啊”的一聲,叫道:“沈大小姐,怎么是你?”
三人看著寧碎之,神情都極驚愕。
司徒雷道:“你當(dāng)真是沈凝?”十三年前他與沈凝說過話,但那時她年紀(jì)尚小,且又蒙面,眼下自是難以認(rèn)出。問完轉(zhuǎn)念一想:沈書云癡迷刀意,而天霜堂又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刀術(shù)大宗,他會讓女兒投入天霜堂,倒也并非不可思議。
寧碎之道:“不錯,我是寧碎之,也是沈凝?!?/p>
四人里只有韓固曾在杭州與她見過一面,顫聲道:“沈大小姐,你不是已經(jīng)……已經(jīng)死了嗎?”
寧碎之避而不答,卻道:“司徒雷,方才我念你當(dāng)年曾保過青螭盞的鏢,才沒對你們下殺手。”頓了頓,忽而輕輕一笑,“我確是剛從杭州回來……我已將快意閣燒成一片白地,也讓他知道失去一生所系,究竟是何滋味……”說話中身形飄近,刀鞘微振,點(diǎn)倒了韓固。
四人心下悚然,明白她口中的“他”是指快意閣主沈書云。沈凝當(dāng)年在晉陽失蹤,江湖人都以為她死于岳空山刀下,如今想來岳空山卻未殺她,她數(shù)年來銷聲匿跡多半是與沈書云相關(guān),只是這其中究竟有何恩怨糾葛,卻只有沈家父女自己才知了。
沈凝低聲自語,臉色不悲不喜,說完便轉(zhuǎn)身朝那矮坡走去。四人知她要去毀墓投毒,憂急如焚,卻也無法可施。
沈凝走到十來丈外,蕭晚忽然嘔出一口血,竟已能動了。四年前她身上寒疾為云陌游內(nèi)勁驅(qū)散,似有云陌游的一絲內(nèi)力殘留在了她的內(nèi)息中,從此修為精進(jìn),沈凝封穴手法雖奇,卻也被她短時沖破。
蕭晚望見沈凝仍緩步走著,似未覺察,便悄然解開了三人的穴道。盧飛塵與司徒雷各自拾起兵刃,對視一眼,都朝著沈凝直追而去。
韓固爬起來也向北奔去,卻被蕭晚瞬息掠過,蕭晚道:“你且原地等著。”說罷揚(yáng)手一擲,短劍朝著沈凝背心激射而去。
沈凝步履不停,反手揮出刀鞘,將短劍震回,竟比來勢更疾。蕭晚側(cè)身一閃,那短劍遠(yuǎn)遠(yuǎn)地飛入了河水。
司徒雷與盧飛塵猛追了幾步,但見沈凝走得看似緩慢,但兩人與她的距離卻沒拉近。司徒雷大喝一聲,也將劍擲出,劍刃破空大響,如雷鳴巨鼓。沈凝拔刀反撩,刀鋒斬在劍身中間,喀拉一聲,巨劍斷碎成鐵片,墜入亂草。
司徒雷急奔到斷劍處,俯身一攏袍袖,將斷刃盡數(shù)收在袖中,隨即拂袖掃出十余道鐵光。那沈凝已站在矮坡上,反腕抖刀,霎時振出一蓬刀芒,將斷刃一一擊落。她撐著傘凝望河水,雪白的短刀橫在風(fēng)雨中,發(fā)出“哧”地一響,卻是刀身一瞬過熱,將雨珠蒸成了水汽。
司徒雷耗力過巨,停步調(diào)息,卻見沈凝正走向云家墳?zāi)?,盧飛塵提劍從他身旁掠過,但已追之不及。
“沈姑娘!”這時,韓固氣喘吁吁地奔近叫道,“你可知你為何沒能煉成那‘游夢之毒?”
沈凝仍未回頭,但步子忽然頓住。
韓固回想當(dāng)初云陌游將銅鏡送給沈凝后的那句“好自為之”,又想起兩人一路南下時云陌游多次取出銅鏡端詳斟酌,朗聲道:“你可還記得七年前,云公子曾到杭州,將我家的古鏡贈與你?”
沈凝身軀一顫,喃喃道:“不錯,我早該想到,一定是云陌游在那鏡上做了手腳,否則、否則……”卻說不下去,語聲僵澀,仿佛一生的凄楚怨悔都已融在那“否則”兩字里。
韓固嘆道:“沈姑娘,當(dāng)年你一意孤行,已連累了岳空山與葉流笙兩人,何不及早回頭……”
“你住口!”沈凝驀然厲喝,回身疾閃,衣裙拖出一道長長的紅線。風(fēng)雨中掠過雁鵲起落的撲簌聲,雪亮的刀芒在韓固咽喉前定住。
血泉飛濺,卻是盧飛塵伸臂擋下了這一刀,左臂赫然被沈凝的刀刃貫穿!
韓固驚出一身冷汗,喉嚨哽住,道:“盧兄,你、你……”
盧飛塵皺眉還了一劍,沈凝抽刀飄退,忽然朝著河邊走出幾步,突兀佇立。四人見沈凝不再回顧出手,一時驚疑不定。盧飛塵趁機(jī)封住左臂血脈止了血,淡然笑道:“就當(dāng)把這條臂膀還給云公子了?!?/p>
沈凝側(cè)頭靜立,似在聆聽著什么,忽然輕輕道:“云陌游來了。”
話音方落,一陣縹緲的歌聲從遠(yuǎn)處的河上飄來,杳杳如隔世,卻又那般清透,仿佛徑直在神魂深處響起,韓固等四人一瞬里如墜夢境,眼前掠過了一道云白的身影。
四人心神一振,忽見楓橋兩側(cè)南來北往的船只似乎同時停頓了一瞬,那些舟客漁民、舵手艄公無不挑刀在手,猛然站直了身軀——數(shù)十條船破水疾行,向北圍截而去!
四人放眼北望,小舟孤影依稀可見,恍然驚忖:原來天霜堂的刀客早在河上埋伏,只等云陌游乘舟歸來。
沈凝擰身朝云家祖墓快步行去,背后劍風(fēng)忽至,卻是盧飛塵刺來一記“云影”。沈凝回身出刀格開,訝然蹙眉,察覺出這一劍頗為神妙,竟似蘊(yùn)有云陌游的劍意,卻又似是而非。
當(dāng)是時,一聲清鳴遙遙傳來,似有人在遠(yuǎn)處拔劍,岸上諸人不禁都轉(zhuǎn)頭望去:北邊的河水上空雨線逆風(fēng)亂搖,一道道劍光接連亮起、竄飛如電,仿佛有巨龍正在風(fēng)雨中縱橫穿梭。劍鳴嗤嗤不絕,驚叫此起彼伏,天霜堂刀客紛亂跌入河水。
云陌游所乘小舟被圍在當(dāng)中,歌聲模糊,人影難辨,但韓固四人卻恍惚看到白衣公子正悠然吟唱一句“光動萬星寒”,那歌聲在風(fēng)雨中流動,在河水上徘徊,四人耳中微鳴,只覺周圍的河岸、楓橋,甚至整個天地都輕輕震顫起來。
沈凝雙眸中殺機(jī)一閃即逝,紅裙飛旋,刀光圈轉(zhuǎn)四散,籠向四人。幾乎同時,盧飛塵狂嘯一聲,竟在頃刻間又刺出一記“云影”,劍刃方遞出,便先噴出一口鮮血。
刀鋒與劍刃一觸即分,撞出刺耳的鐵音。韓固瞧得驚心動魄,只盼著云陌游快些到來,眺望一眼河上,但見春雨橫斜如織,劍光吞吐明滅,寒芒隨雨線傾流到四面八方——忽然歌聲一遏,白衣閃動,云陌游身形仿似憑空顯露,一瞬里轉(zhuǎn)折掠過多條敵船,劍刃拖曳出蜿蜒的寒光,劍風(fēng)激飛雨線,一輪邊緣淋漓著水珠的彎月颯然浮空!
那劍意是如此悠遠(yuǎn)深長,畫出的白月在密雨中懸停片刻才流墜消隱。
天霜堂刀客們長刀脫手、悄然僵立,似都被這難以名狀的清空奇境湮沒了心魂。一眾舟船頓時失控,在河面上擠撞打轉(zhuǎn)兒。
韓固高叫道:“云公子來了!”
沈凝一驚,不自禁地側(cè)頭,猝然與云陌游的目光遠(yuǎn)遠(yuǎn)一觸——白衣公子立在船頭,已將靠岸。
這風(fēng)雨中的驚鴻一瞥讓沈凝心頭打了個突,剎那間竟被司徒雷與蕭晚撲至近旁。沈凝雙袖微抖,已將兩人彈飛,短刀隨即斬向盧飛塵刺來的劍刃,眼光一瞥,驚見云陌游已閃身上了岸——云陌游立在岸邊,垂劍一挑,一滴雨珠被劍尖寒意凝掛不散,劍刃引著雨珠斜斜抬起,他右腕屈伸,一劍刺穿雨幕。
沈凝目視云陌游在十?dāng)?shù)丈外空刺一劍,劍尖上似有一物射來,只眨了眨眼,竟已能看清那是一滴雨——連綿的光陰仿佛漏掉了一幕,那雨珠憑空越過萬千雨線在她眼前銳嘯,雖只一滴,卻似奪盡天地之威,瞬間映滿她的瞳孔,將漫天風(fēng)雨都遮蔽!
雨珠打在沈凝額上,淚水般從臉頰滑落。
沈凝只覺有一縷云霞似的清氣刺入了眉心,心頭一片悵惘,仿佛天地荒蕪,暴雨在顱內(nèi)轟然降下,灰蒙蒙模糊了眼眸,身姿輕飄如紙殼,萬念皆空。
電光石火間,司徒雷和蕭晚分從左右躍近,出掌死死鎖拿住沈凝的雙腕,沈凝身軀一震,被盧飛塵的劍刃貫入了心口。她目光一暗,丟了短刀,從衣襟中取出一個瓷瓶。司徒雷等人一凜,各自退開數(shù)步,卻見她拗碎了瓶口,一絲酒香散佚出來。
沈凝勉力將瓶口湊到唇邊,喝了一口,癡癡望著眼前疾亂的雨線,忽然凄淺一笑:“果真是沒煉成……看不清你呀,這一世……”話說至此,軟倒氣絕。
司徒雷默然搖頭,猛覺渾身虛乏,險些癱軟,卻是方才劇斗所致。盧飛塵伸手扶他,卻也腳下踉蹌,幾乎跌倒。
兩人相視一眼,齊聲大笑,邁步迎向云陌游。韓固神情激動,也笑道:“這可算是久違了!”
蕭晚眼眶泛紅,深深望了一眼岸邊的白衣公子,忽一頓足,扭頭向著另一邊奔去了。
韓固愕然叫道:“蕭姑娘,快回來呀!你怎么走了?”他急追出兩步,回頭望去——
郊野間丘陵起伏如海,雨水如潮水般從遠(yuǎn)方層疊壓來,雨線連綿打在野草與河水上,濺起一陣陣水霧,云陌游走在飛騰的白霧中,仿佛是從云中而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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