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天還很冷,我的兒子半歲了。我媽我爸和一個中年女保姆在一天中午來到了我家,抱走了孩子。出門前,我媽說,你去旅游吧,去你想去的地方。但是,不要一個人去,報個團。
等我答應(yīng),他們就離開了。房間里剩下我一個人。孩子的衣服、尿布、嬰兒床、玩具等等,在前一天已經(jīng)打包好,這會兒他們已經(jīng)全部搬走。房間里又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打開電腦,報了一個去廣西的團。關(guān)上電腦,我就開始想孩子,有那么一刻我特別想去媽媽家找她,可是最終,我還是認為聽從媽媽的話,好好出去散散心,重新思考一些事情。于是我靜下心來,收拾好箱子,坐公車去了另一座城市。我在那里的旅行社報了團,我不想從本地出發(fā),為了避免遇到任何熟人,聽到任何閑話。
第三天,我的旅游開始了。
早上,先是坐大巴車,起始點在我住的這個賓館二百米之外的廣場,五點出發(fā)。四點零五分,我就起床,沒有吃早飯,只帶了一杯水,裝在隨身的包里,又帶好拉桿箱,走到廣場。
這時月亮還亮亮地掛在天上,路燈下,大巴車的門口已經(jīng)站了四五個人,司機幫我把拉桿箱放到車下面放行李的地方,那里已經(jīng)有六個大箱子了。我上了車,找了個沒人的座位坐下。這時車上已經(jīng)坐了十五六個人,都在吃著東西,說著話。到了四點五十左右,車下聊天的那幾個人也都上了車。五點,車徐徐出發(fā)了。
導游是個年輕的女性,粗糙的皮膚和薄薄的嘴唇。等人坐齊整后,她站起身,跟大家說:再過五十分鐘,我們就到達機場,請大家抓緊時間,好好休息一會兒。一會兒再跟大家介紹詳細的情況。
她的個子不高,但瘦。
和我一樣瘦。
車燈被關(guān)掉,車里暗暗的,人們都在閉目養(yǎng)神。我也閉上了眼睛。生了孩子后的晨昏顛倒,讓我擁有了隨時可以睡著的能力,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束光忽然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睜開眼睛,看到我媽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叫我跟大家說說話。
她說,你總是一個人,會抑郁的。
又說,車上這么多人,你怎么就不跟人家交流交流。
又說,你就是一張冰臉,誰會喜歡?
又說,來,笑笑。跟媽笑笑。你小時候,最愛笑了。你笑的時候,有兩個酒窩,誰見了都說好看。
我看到她急得臉都紅了,恨不得把手伸出來,在我臉上捏出一個微笑。于是我決定配合她,就笑了。先擠出了一個笑容。后來又咧嘴把這個笑容撕得大一些。
對對,就這樣,再笑笑,再笑得開心點。我媽還在大力催促和鼓舞我。
她的臉上還給我擺好了一個笑容,她的笑僵硬不堪,眼角和唇部的皺紋都扭動起來了,像是被拿在誰的手里跳廣場舞的一只折扇上的褶皺綢布,動來動去。令人發(fā)笑。
我忍不住真的笑了。發(fā)出哈哈的聲音,我笑的時候想起來我很久沒笑了,于是怎么都收不住自己的笑了。媽媽說,這我就放心了。說完,她安慰地沖我點了一下頭,扭頭下車了。
我連忙叫她:媽媽,你等一下。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可是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起身,想追她,可是剛一動,頭就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
我睜開眼,看到天已經(jīng)亮了。車里已經(jīng)有人開始竊竊私語,有的拿出包,吃著面包和香腸。
我意識到剛才是在做夢,笑只屬于夢里,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拿出杯子,喝了一口水,這時候,剛才面目不清的人們,都已經(jīng)面容清晰了。
司機是個胖子。和導游坐在最前面,形成鮮明對比。在司機后面,坐著兩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時不時轉(zhuǎn)過身,跟后面座位上的另外兩個女人聊天,看這兩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長得都有點像,可能是姐妹吧。她們后面的這兩個女人,看不到臉,但是都留著短發(fā),應(yīng)該是和她們年齡差不多的。在她們的后面,我的前面,有一個年輕人,也是和我一樣,獨自坐在那里,低頭看著一本書。我再看,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在司機后面的這排,除了這個年輕人外,剩下的都是女性。我后面,坐的也是幾位女性,都比我年齡大些。而在導游坐的副駕駛后面這排,幾乎全部都是男性。除了導游,只有在我斜后排坐著一個四十左右的女性,穿著一件酒紅色的大衣,里面穿著灰色的高領(lǐng)毛衣,下面穿著一件闊腿褲,是黑色的,鞋也是黑色的平跟鞋。她長得優(yōu)雅美麗,一頭黑發(fā)在后面盤成一個發(fā)髻,用一根木頭材質(zhì)的發(fā)卡插著。在這一排的男士中,真是像一朵花一樣。她在靠窗的位置上坐著,和旁邊一位跟她年齡相仿的男士低聲說著話,看起來不像中年夫妻關(guān)系一樣疏離,又比朋友關(guān)系親近,但是,又比朋友關(guān)系含情。因為他們會經(jīng)常有溫柔的對視和會心的微笑。讓人費解。
大概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趕緊轉(zhuǎn)過頭去。這時我看到我前面的年輕人正合上書,整理一個帆布包。
導游站起來了,她說,機場快到了。到機場之前,跟大家介紹一下此次的旅程。我們是從高城出發(fā),剛剛經(jīng)過五十分鐘的大巴旅程,到機場。然后從機場,坐兩個半小時的飛機到達廣西機場。再從機場坐大巴到桂林。
導游宣布了旅游路線后,又講了旅游紀律。然后,建議大家互相介紹一下。大家都不肯起來。后來,商定了由男性派出一個代表,女性派出一個代表,講幾句話。
這時,第一排靠過道坐著的那位中年婦女站起來,拿起導游手里的話筒,大聲說道:我們一行四個人,都是高城本地的。我們都是初中時候一起長大的,跟姐妹一樣,大家看看,我們是不是長得很像呢?
她說著話,手也不閑著,把靠窗和她在并排座位上坐著的另一位女士叫起來,又把后排的兩位女士也叫起來,說,大家看看。
剛才我已經(jīng)覺得她和并座的那位女士長得像了,后面的兩位女士站起身后,捂著嘴對著大家笑。對那位拿話筒的女士說,老韓婆,你就是人來瘋。還不快回來坐下。
后面的這兩位,彼此不像,和前面這兩位也都不像。不過看到這位姓韓的女士這么熱情,大家都哈哈鼓掌,說,像。一位男士起哄說,你們是四朵金花。
那位姓韓的女士聽到了,樂呵呵地說:這位大哥說得對,我們上小學時,大家都叫我們四朵金花。我們還要樂樂呵呵一起到老。變成四個老妖精。
大家被她的話逗得哈哈大笑。車上的氣氛變得活躍起來。
幾個姐妹把她拉著坐下來。她還嘻嘻哈哈地說個不停,喊著讓男人們那邊派個代表出來說話。
男人們推舉那個剛才起哄的男士出來說話??墒撬麍詻Q不說。被大家逼急了,他指著在他后面坐著的另一位男士做代表。那位男士就是跟我剛才看到的那位美貌女士坐在一起的那位。
他也一直不肯站起來,可是他越是這樣,大家反而越是推舉他。于是他站起來,走到車廂前面,從導游手里拿起來話筒。
他自我介紹說姓譚,又說,千年修得同船渡。這次大家一起坐同一輛車,同一架飛機,到了景區(qū)后還要坐同一條船,所以這是難得的緣分。祝福有緣人都能生活幸福,旅途愉快。
大家也給了他同樣熱烈的掌聲。他回到那位女士身邊,兩個人又一次互相對視,那位女士對他投之以充滿柔情的微笑。
飛機、大巴,一路顛簸,讓人已經(jīng)非常勞頓。之前在我前面的年輕人,只要坐下來,手里就拿著書在看。他有一張讓我喜歡的臉。戴著一個黑色邊框的眼鏡,眼睛不大,但很明亮。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他。可是又分明沒有見過。
到了賓館,已經(jīng)是晚上了。導游說,大家覺得累的,可以去休息,想出去玩的,可以去西街。
因為住的地方,離西街很近,十五分鐘就能到。我決定去西街。
吃過晚飯,我把箱子放到自己的房間,看到安排和我同屋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把一只棕紅色的皮箱放到那里了。
背著背包,下樓,準備去西街走。剛走了幾步,就看到了那個年輕人。他也在樓下,背著帆布包,手里還是拿著一本書,賓館大廳的燈光很亮,我看到他手里拿的書,是一本:《天外客》。我大吃一驚。同時電光火石般的想起來他是誰。知道他是誰后,我立刻明白自己為什么看到他后會覺得見過。會有好感。
他已經(jīng)要舉步下臺階了。我忽然一陣沖動,沖過去,主動跟他打招呼。
嗨,我說。
他回過頭,看到我后,竟然一點也不吃驚,說:嗨!
他說,你去哪里?
我說,去西街。
他說,那,一起去吧。
我說,好。
我們就一起走了。
他姓梁。此外他還有一個筆名。我很早就開始讀他寫的小說。他的小說里,有很多孤獨的人,那些孤獨的人,陪著我度過了很多孤獨的日子。我早已熟知他,早已閱讀他,了解他。
我可以說嗎?我也早已,在心里,留了他的位置。
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我竟然在這里,遇到他。他的照片我早已看過,照片胖一些,他本人瘦一些,照片上頭發(fā)烏黑,本人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他的皮膚光潔,眼神明亮。此刻,正和我走在去往西街的路上。
我被這奇妙的相遇弄得如墜夢中。都忘了該跟他說話。但我知道我們該說些什么,而不是傻乎乎地往前走。我相信他也是這樣想。因為他先于我開口說,我怎么之前,沒怎么注意到你。
又說,可是看到你,卻覺得早就認識你。
我笑了。
我說,你之前一直在看書。
他說,你看到我看書?
我說,我一直看到你看書。
他說,你看到我看的什么書嗎?
我說,是,我看到你看的是什么書。是你要再度重版修改的這本。
他說,你知道我要再版?
我說是,報紙上看到這則消息。
他說,什么時候看到的?
我說,去年12月8日。然后我又說了那張報紙的名字。
他驚住。
他說,你,為什么會記住這個時間?
我說,我記得你的每一本書的名字,每一個主角的名字,每一個人物的命運和每一個故事的結(jié)局。
為什么?他問。
因為他們都是孤獨的。我回答道,而我也是。
我又說,也許你也是。
他再站住,看我。
停了幾秒鐘,他說,我好像,以前真的在哪里見過你。
沒有。我說。我心里確定沒有見過他。但看得出來,他說的是真的。
西街的繁華景象漸漸映入眼簾。數(shù)不清的酒吧在路邊閃著各色的燈光招牌。自由自在的人們在這里穿梭和流連。如果不抬頭,看不到絲毫的夜色。這里不屬于日和夜,這里屬于日夜之間,屬于夢里的時間,時間像是空蕩流淌的河水,在音樂里嘩啦啦地流淌,沒有人想去抓住它或是丟掉它。它是個不存在的存在。
我們在一個酒吧里坐下來。墻上寫滿了各種字。我們都愛字,抬頭看著它們。有關(guān)于愛情的、親情的,有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遠方的,有關(guān)于生存的、死亡的,有關(guān)于光明的、黑暗的。有關(guān)于永恒的、短暫的,有關(guān)于祝福的、詛咒的。當然,詛咒的很少,我只找到一個,用黑色碳素筆寫到墻上的:你的不滅之時,全是我無生念之刻。
這真是一個巨大的詛咒。對自己和對別人都是何其殘忍。我看到下面的簽名,只有一個D,看不出名字,也看不出性別。
墻下面的一個木桌上,放著各種顏色的筆,都是供人來隨意涂鴉的。他走過去,拿起一根藍色的筆,寫下:心,無客之居。
我看著這幾個字,有所觸動,走過去,在那幾個字的下面,拿起紅色的筆,寫下:天,長居之客。
我們開始喝酒。他問起我的名字,我告訴了他。他認真地說,哦,真好。你的名字真好。
他又抬頭看著我的字,說,哦,你的字,真好。
他又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的頭發(fā),看著我的耳環(huán),他一次次說,真好。真好。
他要我講我出生的地方。我告訴他,那是一個叫五馬的小村。一個小小的村落,寥寥的幾戶人。我和爸、媽、爺爺奶奶,生活在那里。
遠處是山,近處有水。山很遠,無聲聳立。日夜待在那里,溫厚。水很近,汩汩有聲,日夜流淌,清澈。
我和伙伴們在門口的地上玩泥巴。他們之中,有一個男孩叫小峰,有一個女孩叫稀奇。他們都和我年齡相仿。
玩著玩著,我們開始爭搶,打架。
大人們說,按輩分,他們都是該叫我姑姑的。
誰管這些。只管玩。只管玩?zhèn)€痛快。
河里的溪流是大人們每天去挑水的好選擇。一池水,干凈透亮,我敢捉青蛙,愛追蜻蜓,喜歡蝴蝶。
一條細長的小河邊,媽媽和姐姐還有其他女伴們,去河里洗衣裳。洗好了,岸邊的草地上一晾,聊會兒天,打鬧一番,衣裳很快,就全干了。
那時候媽媽真年輕,她挑著一擔水,沿著曲折的山路回家,頭發(fā)編成烏黑的麻花辮,一路不歇,就到家。往水缸里嘩啦一倒,再舀起一瓢水來,咕咚咚喝了,就開始做飯。
爸爸從鎮(zhèn)上回來,給我買了書。第一本是《故事會》,給我買衣服,第一件我能記得的,是一件紅衣服,小圓領(lǐng),下擺有褶皺做成的裙擺。
媽做了飯,還要去給豬打草,給雞拌食,去地里澆菜,還要照顧爺爺奶奶。顧不上去挑水了。爸就把這事拜托給了鄰居家的大伯。他于是經(jīng)常給我們挑水,一趟一趟的。頭上淌汗,衣服全濕。他放下扁擔,把水桶掂起來,滿滿一桶水就流到大缸里。他撩起衣襟下擺,擦擦汗。又掂起另一桶,再倒下去。再擦擦汗,走了。
家家戶戶門白天都開著,不會丟東西。
我們家條件不好,鄰居家的大娘時常給我們吃的,窩頭、紅糖、紅薯,啥都給。給啥吃啥。肚子總是餓的。
后來搬家,找了一輛貨車,家當少得可憐。一趟就全部裝上了。我上車時,頭在車頂上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鋼鐵般的堅硬第一次透心。這是對城里生活的第一感覺,就是硬而冷。
新家里,買了一臺飛躍牌的電視,我站在屏幕前看,什么都好看,包括廣告。那時有個廣告,是關(guān)于洗衣機的。場景是:一個男人樂呵呵地喊著,春蘭,我把洗衣機給你買回來了。然后正在河邊洗衣裳的叫春蘭的女子問道:啥牌子的?那邊開著拖拉機拉著貨物的男人說,雙歐牌的。
我大姑就叫春蘭,于是我就覺得我姑跟明星似的,名字洋氣人又好看。
到了小學一年級,不會說普通話,閉著嘴,不肯讀課文。但也下決心,要好好學習。
后來學校每次聽課,老師就要抽我起來讀,因為后來,我的普通話特別好了。
是自己回家后練的。
故鄉(xiāng)遠了,后來再回去,人越來越少了,山越來越荒了。那清澈的溪水,我有一次回到老家,想要去找時,鄰居大伯說“早就沒有了?!?/p>
后來大伯也去世了。
大娘去了她的兒子家住。也不在原來的窯里了。
后來,我長大了,故鄉(xiāng)就越來越遠了。
他認真地聽我說話。然后說,我喜歡你是這樣的。
我看著認真聽我說話的他,說,我也喜歡你是這樣的。
他說,以后我會想你的。
我說,以后我也會想你的。
他說,你原來這么好強啊。
我說,為什么這么說?
他說,你講你練習普通話的那段,我看出來的。
我說,不好嗎?
他說,你什么都好。你就是你,怎樣都好。
他又說,如果你不是好強的,也許對你自己好。
我說,那你呢?你是怎樣的?
他說,我就是這樣的。
我說,這樣的你真好。
他說,我的童年并不好。
又說,不像你一樣好。
又說,不過,你好,我好高興。
他不提及的,我就不去問及。
他又問起我的職業(yè),我說,老師。
教什么?他問我。
舞蹈。我回答說。
舞蹈老師都是這么愛讀書嗎?他問道。
我說,也許吧。
又說,因為,文學和藝術(shù),是相通的。
他聽了,就捧著我的一只手,認真地看了看。
我問,為什么這樣端詳我的手?
他說,我想知道,舞蹈老師的手上,有沒有涂指甲油。
我手上涂了灰色的指甲油,上面描繪著圖騰一樣的白色花朵。我沒有做指甲的習慣。這是在出發(fā)的那座城市賓館樓下一時心血來潮做的。
好看嗎?我問他。
好看。他說。
如果沒有涂指甲油呢?我故意為難他。
他認真地說,也好看。
又說,怎么都好看。因為是你的。是你的,就好看。
又說,你的什么,都好看。
他很久都沒有放開我的手。就那樣握在他的手里。
我不覺得自己像是商品一樣在他的面前展覽,我只覺得自己是一顆星星在他的眼睛里發(fā)光。
我們談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沒有談到。走出酒吧的時候我們就像是一對戀人,我們覺得彼此已經(jīng)熟悉,雖然沒有一次擁抱和接吻,但是,我確定,他和我一樣,一見鐘情地喜歡著對方。
我們暈暈乎乎地往回走,我們的手,還牽在一起。走過一家酒吧的門口,聽到里面?zhèn)鱽砺晕⒖鋸埖母杪?,我抬起頭,看到那位韓露阿姨和她的三個朋友,正拿著話筒放聲歌唱。
生活好不好過,都沒有理由停止歌唱。不是嗎?
回到賓館,我回自己房間去了。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幾點,我聽到房門被房卡打開的叮的一聲響。那位和我一個房間的女士回來了。我從導游那里拿到同屋人的姓名信息名單,已經(jīng)知道和我同屋的是車上我特別注意的非常美麗優(yōu)雅的那位女士。她的名字叫方蕙。
早上我起來洗漱時,方蕙已經(jīng)化好妝了,正在換衣服。她的頭發(fā)今天弄了個編發(fā),用一個白色的發(fā)箍扎住。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長裙,又搭配了一個湖水藍的披肩,還是那么好看。
我不由得贊嘆一聲。說,真好看。
她從鏡子那里抬起頭,回頭對我說,謝謝你。又說,你年輕,穿什么都會好看。不像我們,不用點心,就看出暮氣了。
她這是第一次跟我談話,聲音悅耳動聽,可是神態(tài)又如此沉著冷靜。她的語氣里,絕沒有對歲月的怨懟,只有對歲月的講和。的確,眼角的一點細紋暴露了她的年齡,可是并不減弱她的美麗。反而讓我覺得她更加有韻致了。
我們一起下了樓,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吃自助餐。我去拿餐回來的時候,看到路上一直和方蕙坐在一起的男士已經(jīng)把早餐拿好,給她端了過來,自己也拿了一份,坐下開始吃。
看來他熟知方蕙愛吃什么。他們彼此這么了解??煞置髡娴牟皇欠蚱?,因為他們并沒有住在一起。我再一次對他們的關(guān)系有一些好奇,但沒有問起。只是路上的陌生人,這幾天在一起,過幾天就各奔東西,所以,很多事情,不必問起。
我也坐下來默默吃飯。早餐還不錯。
快要吃完的時候,有人坐到了我身邊。我抬起頭,我沒猜錯,是梁。他神采奕奕,端來一大盤食物。
他先沖那兩位點點頭,然后問我,睡得好嗎?
我說好。
他指著那位男士說,我們倆一個房間。然后笑笑地指著我和方蕙說,你們倆一個房間。
哦。這么巧。我心里說。
梁看著我笑。眼睛還是那么明亮。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忽然也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也很讓人猜想。分明不熟悉,但又這樣彼此毫不陌生。
今天去的地方是桂林的山水漂流。天氣還有點冷。導游穿得不多,可還是忙得滿頭熱氣。到了水邊,四個人一個組。是電動的游艇。不用商量的,我們剛才一起吃早餐的這四個人同一個船。我看到大家已經(jīng)很快都組好了團,那邊,韓阿姨的聲音快活極了,說,太好了,我們四個人不用分開。說著,率先跳上了船。船身搖擺不停,我看到梁的身體忽然想要往船上去,他怕那位阿姨掉下去,不過這時,岸邊的船家已經(jīng)趕緊把船拉住了。
后面的幾位阿姨大聲笑罵著她,她也不回話,只對著一江春水說道,太爽了,真想跳下去游個泳。
一位短發(fā)阿姨說,你是旱鴨子,還游泳,可別逗了。
我看到梁皺了一下眉頭。
快點,我們也走吧。方蕙和譚往船上走了。他們催我們快上。我們也都各自穿著橙色救生衣上船了。方蕙已經(jīng)和譚坐在了一起,梁就順勢坐到了我的身邊。
說是漂流,但無風無浪,并沒有什么人為設(shè)置的刺激的危險的險灘。在風景如畫的山水間泛舟,也很愜意。
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的味道,樹木的影子投入水面,像一幅幅水墨畫般又立體又好看。那邊,韓阿姨的船上已經(jīng)傳出來《讓我們蕩起雙槳》的歌聲,另外幾只不是我們團隊的船上,也有人和著這歌聲開始高唱??磥沓隧n阿姨,我們團里的人,大多數(shù)都是不怎么活躍的。
我看到姓譚的男士在注意我,我剛想問他為什么這么看我,梁已經(jīng)開口問道:你在看她?是不是和我一樣,覺得她很好看?
聽了他的話,譚還沒回答,方蕙先微笑了。說,她本來就好看。
梁說,我也這么認為。
他剛說完,譚就轉(zhuǎn)頭很認真地對方蕙說,你也好看。
又回頭對我說,你們都好看。
聽了他的話,我們四個人都笑了。他的年齡大些,比梁更周到。不過說歸說,他夸我也僅僅是出于禮貌。其實從他望向方蕙的每一眼里,都能看出來,他在一次次地說:在我眼里,你最漂亮。
他的眼神讓我覺得深情款款。
笑過,譚認真地看著我,正色說道,你的身體弱,氣血虧,需要好好調(diào)理。
我說,你怎么看出來的?
方蕙頗為自豪地代他回答我說,他是醫(yī)生。
又補充說,中醫(yī)。
他說得對。我生育之后的身體尚未恢復。我氣血兩虧,我除了心不虧,好像什么都虧。不對,我心也虧,這么多年,我一直覺得我虧的人,就是自己。我似乎從結(jié)婚起,就開始充滿怨氣。兩地分居的夫妻,問題太多了。
我有點走神。方蕙對我說,你把右手伸出來,再讓他給你看看。
我伸出手,讓譚給我把脈。
這時,一座座山從我們眼前閃過,有一瞬間我看著譚認真的表情,覺得他簡直是在給一座山把脈,山的河流,生態(tài),走向,歷史都在他溫熱的手指間脈絡(luò)清晰。
他把完右手,又讓我拿出左手來,放在他的膝頭繼續(xù)把脈。方蕙和梁默不作聲,等待著結(jié)果。
四五分鐘后,譚終于結(jié)束了他對我的診治,他說,你需要吃點中藥,順氣,補氣。我不知道他洞悉了什么。中醫(yī)是個神奇的東西。“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倍嗯#煾冈谀睦锬??去云最深的所在了。因為那里生長著仙草,可以入藥,簡直牛得無與倫比,牛上天。我一直對此心懷敬畏。并因此對喝那些苦苦的黑藥汁甘之若飴。
梁建議他給我開個藥方,發(fā)到自己的手機上。我問為什么,梁說他要自己先審審看。
我說,你又不懂。
他說,就是不懂才看。
我說你不懂怎么審?
他說,是審看。不是審懂。
他全是謬論,我說不過他。狠狠瞪他。我們一問一答,把方蕙和譚逗得直笑。
梁忽然拿起我的手機,給他的手機打了一下。我奪過手機來,問他干嗎,他說,他懂星相學,要審審我的手機號是不是和他的有緣分。
我這時才想起來,我還沒有和梁交換過電話。但是我沒有說什么。因為此時說這個,多么不合時宜。其實在導游那里,所有人的手機號和名字都有,梁的手機號,我早已經(jīng)看到了。但我沒有刻意去記下它。
記下來又怎樣?兩個孤身男女就只是在旅途中忽然注意到了彼此,就打算如此漸漸熟稔一路同行甚至看起來,如此情投意合嗎?
我們開始聊別的,從生活的表層聊到愛情的深層。是的,就是這樣,我們四個人,對彼此的生活仿佛都在避而不宣,秘而不言。每一個人對彼此都是。
生活就是逃不開的俗世,我們是蕓蕓眾生,在其中消耗生命,染盡煙火。而愛情,是什么?它,是平淡生命里燃起的熊熊火焰,在生活點點火星未盡的灰燼中,在人們灰頭土臉的生存苦難中的一段炙烤和燃燒罷了。痛,有能讓人痛快的戰(zhàn)栗。
但它也許又是太匆匆的煙花,很快就消失殆盡,蕩然無存。
我們也許不該談到愛情。但是,忽然,還是談起了愛情。
因為梁貿(mào)然問對面的兩個人,你們,是在戀愛嗎?
作家總是這樣善于思考可又沖動冒失嗎?
譚被他的問題問得有點猝不及防。剛才跟我診脈時的篤定不見了。他有點慌亂地看著方蕙。
我趕緊解圍說,這個問題,可以不回答哦。
可是方蕙并不在乎,她說,我來回答你。
當然是。她接著說道。我們是在戀愛。
我和梁也對視了一下。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么直接的是她。但譚并沒有阻止她說話,相反,倒是靜靜地把自己的眼睛望向下面那一泓泛著清波的水面。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稀薄的光穿云而過,灑下來溫暖。比起剛上船時,我覺得身上暖和些了。
方蕙的麻花辮在陽光里有些發(fā)毛,碎發(fā)讓她顯得更加可愛。 對于一個并不是二八芳齡的女人來說,可愛,絕不僅僅可能只來自于容貌而已,她的睫毛細長,眼眸里閃現(xiàn)著溫柔善良的光芒。
她忽然調(diào)皮地反問道:那你們呢,是不是在戀愛?
不是,我脫口而出。
但同時,梁卻肯定地回答道:是的。
我們同時說出口,但答案卻南轅北轍,我說完又怕梁感到尷尬,想解釋,就又匆忙地補充了一句,我結(jié)婚了。
說完這句,我覺得自己好愚蠢。這樣的問題,可以輕松對待,調(diào)侃一下就糊弄過去,可我卻認真又謹慎,讓梁沒面子,而我又脫口說出了自己結(jié)婚的事實,這是我個人的事,沒必要說這個的。
與此同時,我也不知道,對面坐著的譚和方蕙,會怎么看我。
我覺得自己生孩子生傻了。說話辦事都有點不過腦子。于是干脆面紅耳赤坐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
譚的眼神從水面上移到我身上。他再次探究地看著我的臉,忽然笑著說,其實,我也結(jié)婚了。
方蕙說,我也是。我也結(jié)婚了。
她又解釋說,我們都各自結(jié)婚了。
他們說完又彼此對視一眼,然后用坦然的眼神看著我們倆。
我還是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我和梁,都是三十多歲。而他們,應(yīng)該是快五十歲的年齡了吧。他們承認他們在戀愛,并且承認他們的戀愛是在各自有家庭的情況下,這真是勇氣可嘉。
相比較而言,我不明白我自己。我也不敢面對自己。我愿意一團糟地生活,也愿意不抽離,也不想再跟誰去談什么戀愛。
我忽然一下子變得消沉。梁沒說什么。也沒問起什么。
四個人沉默了一會。氣氛有點怪異。這時候梁忽然說,我還沒有結(jié)婚。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因為我對一個人的感覺,要么是來得快,走得快,要么是來得慢,走得快。我從來沒有愛一個人超過半年。所以我根本不敢結(jié)婚,結(jié)婚以后,我怕看到對方的日常和衰老。也怕對方看到我的惡習和頹廢。
我這輩子,估計根本不會有婚姻,不會結(jié)婚。不過,我有孩子。
我的孩子,就是我的一部部作品,當它們發(fā)表后,我就覺得自己完成了任務(wù)。我有了自己的果實。我自己就是一棵樹,我的果實就是我的作品。在我年輕時,我枝繁葉茂,特立獨行,我的筆像是蝴蝶和蜜蜂一樣紛飛,采蜜,傳花粉,讓我裝扮和培養(yǎng)著自己的孩子們。這對于我的滿足感,是一種來自身體的,像是高潮一樣的快感。我不需要孩子,不需要婚姻。因為我只要在寫字,我的每一天都是新的。
就是這樣,他雙手一攤,表示自己說完了。
我們都沒有打斷他。他說的話非常吸引我們。至少我是這樣的,而其他兩位也是很專注地聽他說話。
我聽完后,說不上自己的感覺,我并無意和他或者另一個人來一場戀愛,可是也不想洞悉到我只是他的一團情緒,一個偶遇,一點好感。我意識到,也許在很快的某一刻,他對我的美好感覺就一瞬不見了。的確是這樣的。他是這樣的。我也相信他是這樣的。我甚至認為愛情也就是這樣的。
那么,作家先生,你以后,是不打算結(jié)婚了嗎?方蕙微笑著問道。
梁回答說,應(yīng)該是,然后他看著我說道,就在你剛才說到你已經(jīng)結(jié)婚的時候,我想,我應(yīng)該不會結(jié)婚了。
那么他是承認了,有那么一刻,曾經(jīng)是想到和他心里美好的我結(jié)婚嗎?是這樣嗎?
我忽然被打在臉上的水花激靈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時候,韓露阿姨和她的姐妹們把手伸到水里,揚起一片片水花,向她們周圍揚過來。我們四個人笑著跟她們打招呼,她們又嘻嘻哈哈地坐著船漂遠了。
年輕真好啊。韓阿姨丟下這句話給我們。她很羨慕我們。因為我們擁有年輕,可是我們并不覺得年輕有什么好的。最起碼我不覺得。我希望自己現(xiàn)在是個老太太,孫兒已經(jīng)長大,在家種樹養(yǎng)花。什么都不用想。
可惜我還年輕。我無法跨越我的年輕。它不是我的優(yōu)勢,卻是我的劣勢,預示著我還要走很多彎路,吃很多苦頭,得很多教訓。這多么可恨。
又多么無奈。
漂流結(jié)束后,中午飯又在住宿的賓館統(tǒng)一就餐。下午,都是自由活動時間。晚上有一場演出,是又見劉三姐。去的人從導游手里另外付錢拿了票,就可以跟導游統(tǒng)一去。這個也是采取自愿的。梁說要去。我也想去看看。就先把票買了。
下午的時間,我們又來到街上,一起吃酸酸的米粉和現(xiàn)做的芝麻糖。街上到處都飄著芒果的香味,又大又新鮮。切好的芒果,放到一個大的塑料杯里,讓人垂涎欲滴。賣的是十元錢一杯。我立刻買了一杯來吃。后來才發(fā)現(xiàn),到了再晚一點,是八元一杯,再晚些,就是五元一杯。不過十元一杯我也沒有覺得貴,作為北方人,這些新鮮的南方水果不常見到,每次買回來的不是壞的就是小而蔫巴的,因此,我一連買了兩杯,梁直笑我貪吃,把自己剛買的一杯,只吃了一塊就讓給了我。
我們又來到一個街頭畫畫的藝人那里,給自己畫像。兩個人各在那里買了一件白T恤,畫上了自己。畫完后,梁把我的那件拿上,穿在了身上。我想了想,覺得自己太過古板和認真的性格實在是太沒有趣味,干脆也把畫著他的那件穿在了身上。我們嘻嘻哈哈地穿著情侶裝在陌生的街上招搖。雖然,我們并不是情侶。
我問他愛吃什么,他說愛吃火鍋。
我說我愛吃的是西餐。
于是我們決定先去吃火鍋,再去吃西餐。我管他吃火鍋,他請我吃西餐。
就真的去了。
我們漫無目標地走,并不知道哪里有火鍋店。也不去問,也不在手機地圖上找。火鍋店似乎只是我們同行的理由。
走到一條古樸的小街,我們被一陣印度樂曲吸引了。我走過去,看到那里有幾位俄羅斯的年輕女孩正在街上跳舞。圍觀的人并不是非常多,但那幾個女孩跳得非常起勁。她們身上穿著露著的衣服很漂亮。
她們在跳肚皮舞。
我們倆站在人群中,手拉手看。等一段精彩的舞曲結(jié)束,一名穿著暴露的漂亮女孩拿出一個鎏金小方盒來,挨著請大家掏腰包,這跟從前街頭賣藝的形式一樣。很有趣。大家都紛紛拿出錢包,有的給五十,有的給二十,當然,也有人拿出的是五元和一元的零鈔。
我們看到有個人,不想掏錢,正要從人群中溜走,這時,那個女孩說,哎,那位朋友,不要逃跑嘛。你來跳一段肚皮舞,就不用付錢給我們了。我這里面的錢,給你一張最大的。
她的中文略微有點生硬,但還算吐字清晰。
那人紅著臉走了。還是沒回來。
那女孩也不計較,又拿著方盒子向我們的方向走來。我從包里拿出錢包,把一張一百的拿出來,準備給她。卻被梁攔住了。
我不解地望著他。
等那女孩走近了,他說,美女,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嗎?
那女孩爽快地說,是。
她用懷疑的眼睛看著梁說,先生,你要來一段?
梁說,不是。
他指指我說,不是我,是她。
好。那女孩拉著我,往舞臺中央走。
我看著梁。他正沖著我做鬼臉。
哼,這個壞家伙,想看我跳舞,不跟我商量,就把我騙上臺去。不管了,跳就跳,誰怕誰。
那女孩領(lǐng)著我換衣服。換衣服的地方,是一個像簡易衣櫥的所在。就在路邊靠墻的那里。窄小逼仄,發(fā)出化妝品混合的味道。一名剛才跳舞的俄羅斯女孩進來,幫我換衣服,她大概不會講中文,給我拿來一個由文胸、腰鏈、裙子組成的套裝幫我換上,穿好后,我看到,文胸和腰鏈上繡有彩色亮片和七彩小珠,非常好看。
肚皮舞也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東方之舞,我學過很長一段時間,這種源自埃及的舞蹈,最開始不過是一種不入流的舞種,只能在一些小場合演出。不過,到了1893年在芝加哥舉辦的世界博覽會上,當?shù)谝幻麃碜灾袞|的肚皮舞娘在大道樂園表演時,引起關(guān)注,并很快風行全美。我學這個的時候,很是費了一番工夫,因為小時候跳舞腰受過傷,跳肚皮舞時,動作幅度大,就會很痛。但我還是堅持下來。學了兩年。
我換好衣服后,那個女孩就走出去了。很快,一段我非常熟悉的舞曲響了起來。
我走出去。腳上的舞鞋稍微有點大。我盡量掌握平衡,開始第一個動作。這時我看到簡易的路邊舞臺下,圍觀的人比剛才多了。
可我竟然沒有看到梁在哪里。剛才我們站的地方,并沒有他。
不管了。我投入地開始我的舞蹈?;ㄉ诘目璨縿幼骷靶愿袐趁牡淖藨B(tài)都是下意識的,人群中很快響起熱烈的掌聲,那幾位跳舞的女孩又走過來,在我的身后和我一起跳起來。
剛開始我還覺得有點冷,可是后來越跳越投入,一點也不冷了。一曲跳罷,我自己去里面換衣服。剛進去,卻發(fā)現(xiàn),梁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在里面了。我有點發(fā)愣。不知所措。
他用火辣辣的眼睛看著我說,你真美。
他又說,你跳舞的樣子,真好看。
他拉著我的左手,放到自己的唇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然后,出去了。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
換好衣服,幾個女孩子收攤回家了。她們堅持剛才的承諾,給了我們一張方盒子里面最大的錢,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梁左手拿著它,右手牽著我的手,去吃火鍋,他剛才的熱烈不見了。他吊兒郎當?shù)卣{(diào)侃我說,你要是做了我媳婦,我什么都不要做,一個字都不用寫,你天天跳舞,我們就有吃有喝了。
我們終于找到了一家火鍋店。
這邊的火鍋和重慶的不同。重慶的偏重于麻辣,這邊的偏于酸爽。各有味道。西餐就基本一樣了,味道大同小異,我們帶著滿身的火鍋味道,跑到一家西餐廳里坐了下來,邊喝咖啡邊聊天。這時候的我們,真的像是兩個熟悉的人了。不過以后,也許我們慢慢就變成是熟悉的陌生人,或者是,不再熟悉的陌生人。
我跟他聊起那位樂天的韓露阿姨。他說,你不知道嗎?
我說,不知道什么?
他說,韓露是個精神病患者。韓阿姨叫韓露。名單上有她的名字。
我立刻指責梁說,你怎么能這么說呢,她不過是性情活潑,過分熱鬧了些。也沒別的過分的行為啊。
梁說,昨天出發(fā)來的大巴車上,導游一個一個都告訴了,讓大家都不能刺激她。
我還是有點吃驚和意外,說,我怎么不知道。
他說,就是在早上車燈熄滅之后,導游說讓大家休息的時候,趁韓露睡著了,導游悄悄走到大家身邊,一個一個告訴大家要注意的。
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想起來,一上車就睡著的我,一定是被導游忽略了。后來,又忘了再次告知。
那么,我說道,那么,那三位阿姨,是她的什么人?
梁說,就是她從小玩大的姐妹。
梁又說,她這個病是間歇發(fā)作。只要不刺激到她,一般情況下,不會發(fā)病的。
我問道,怎么就會刺激到她?
梁說,韓露年輕時愛上一個男的,那男的也愛上了她,可是兩人誰都沒先開口,有一天晚上那男的去找她,她正好不在,她妹妹在。
然后呢?我很好奇,隱約覺得這是一個悲劇。因為竟然有人在這個故事里發(fā)瘋了。
梁說,她妹妹也喜歡那男的,誰都不知道。黑燈瞎火的,她妹妹就冒充她,跟那個本來打算做她姐夫的人好了。
然后呢?我再問。
然后,那男的沒辦法,就和她妹妹結(jié)婚了。
就因為這個瘋了嗎?我問道。
不止這個。他說,韓露和她妹妹翻臉了。咒她妹妹這輩子沒好下場,不得好死。兩個人斷絕了姐妹關(guān)系。父母怎么勸也沒用。后來,妹妹和那個男人結(jié)婚了。但是,她妹妹真的沒有善終,在生下一個男孩六個月后,就溺水死了。死的時候她還非常年輕。不知道她為什么去河邊,因為她并沒有帶衣服去洗。尸體被撈出后,韓露這個做姐姐的,就成了眾矢之的。所有的人都抱怨她,她從受害者變成了施害者。
然后她就瘋了嗎?我問道。這個故事越聽越悲哀。
不是。梁又說。他準備再說下去??墒俏彝蝗幌氲揭粋€問題,于是問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說,我的媽媽,就是韓露的妹妹。
我差點從沙發(fā)上跌下去。他的回答讓我毛骨悚然。
那你,為什么要一路上,不跟她坐在一起。
其實我心里想說的是,為什么他沒有去照顧自己的阿姨。
可我又忽然想到,他媽媽的死,跟韓露阿姨,有很大的關(guān)系。他對她的感情,是怎么樣的?恨吧。
他沒有計較我問題的不合情理,說,那是因為,我媽媽死了之后,韓露曾經(jīng)愛的人,也就是她的妹夫,在她被眾人怨懟和孤立得昏了頭的時候,給了她一個孩子。她覺得那是罪孽。生下那個孩子后,她就瘋了。
梁不看我。拿起咖啡,卻久久端著杯子不喝。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有這樣的命運。這簡直太令人不敢相信了。
我輕輕地問道,那么,韓露阿姨生的那個孩子呢。
他對我凄慘地笑笑,說,是個男孩。死了。六個月時死了。和韓露在家時死的。從生下那個孩子后,韓露就說要掐死他,看到那個孩子,她就咒罵讓她懷孕的男人,可能從看到那個孩子出生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開始發(fā)瘋了。
梁說,從韓露的孩子出生那天起,韓露就不能看到任何男的接近她。多大年齡的都不行。只要是男的,對她有任何親密的舉動,她就會容易發(fā)病。
天哪,我被這個故事嚇住了。我想到這個故事中的另一個男人,也就是曾經(jīng)是梁的父親,他怎么樣了呢?
像是猜到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梁對我說,他也死了。
誰?我脫口而出。但隨即想到了他說的是誰。
你父親?我又問他。
自殺了。他回答。他沒有給這個男人任何稱謂。現(xiàn)在,他是唯一的可以照顧韓露的人了。韓露是他的親人,可是他的父母卻全都因為她而喪命,也讓他從小無法享受到父母的愛。
我們都不再說話,我試圖安慰他,可沒有一個字可以去撫平如此大的傷口。他一路跟韓露同行,帶她旅游,讓她高興。足見他對自己這唯一的至親還是懷有很深的感情。
梁忽然悠悠地說,如果韓露生的是個女孩,也許她,不會發(fā)瘋。
他又說,因為,她恨男人。
晚上,我和梁去看演出,韓露阿姨和其他幾位姐妹也去。我們買的票和她們緊鄰。作為一個小孩子,卻從小失去雙親,面對自己至親的阿姨,兩個人卻無法有絲毫的親近,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痛苦。那真的是我不能想象和體會的。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有資格說清楚和講明白。因此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他的母親固然可憐??墒?,他的韓露阿姨同樣不幸。韓露阿姨所經(jīng)歷的愛情是多么殘酷。她無意的一句對妹妹的咒罵,竟然在妹妹溺水死亡后,讓她自己背上了沉重的枷鎖,無法釋懷,以至于終于把這怨恨加于她愛的男人身上。從而恨透了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面對自己愛的人,卻不能再愛。面對自己的骨肉,卻不能好好養(yǎng)育,使得其夭折。面對梁這位親外甥,卻永遠不得親近。這是自己給自己的懲罰,還是愛情給她的懲罰?愛情也許就是一種懲罰,在燃燒之后,一切看起來都死寂,但曾經(jīng)深陷其中的人,卻還是不能歸于寂靜,讓愛過的人和愛著的人每一天都隱隱作痛。
我忽然明白了梁為什么沒有婚姻,也明白了他的愛情,為什么總是那么短暫,那么少。他不敢深入去愛誰,因為他深受深刻愛情之后的災(zāi)難和傷害。
悠揚的樂曲響了起來,天色昏暗,燈光昏暗,寂靜的江面上,一陣山歌穿越時空從遠處傳來。一艘漁船漸漸靠近,又有一束燈光照在那江面漁船上站著的一個人身上。唱山歌的劉三姐,緩緩地從江面上飄然而來。接著,星星點點的燈火點亮。此起彼伏的歌聲響起,令人震撼,觀看的人群中,爆發(fā)出雷鳴一般的掌聲。
傳說中的劉三姐是黃鶯投胎,聰明伶俐,喜唱山歌。對歌,沒有能勝過她的。她也有自己美麗的愛情。她愛的是一個叫澗村的地方的守米碾青年李示田,勤勞樸實的李示田,愛唱歌,也愛唱歌的劉三姐。他去請求向三姐學歌,并在柳州,與劉三姐在柳州鯉魚峰對歌,連唱了三天三夜,后來,他們又在桂林七星巖對歌,連唱七天七夜,兩個人變?yōu)橐粚S鶯飛走,仙跡難覓。
愛上劉三姐的李示田,雖然在傳說中不是黃鶯化身,卻最終化為黃鶯隱去。愛情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奇跡,唯一沒有創(chuàng)造的奇跡,就是在人間的青春長存。相愛的兩個人,選擇去了仙界,我想他們一定知道,這人間,不能給他們愛情保鮮和善終吧。
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陣瘆人的尖叫,一個人影從我的眼前飛快地跑走,梁立刻站起來,追過去。
是韓露阿姨。她怎么會在這個時候,突然犯病了?
這時候,和韓阿姨隨行的另外的三個女人也追了過去。在出口,我們抓住了她。幾個人把她按在地上,我的力氣太小,很快被擠出人群。我?guī)筒簧厦?,干著急的時候,猛地抬起頭,看到演出的江面上,劉三姐已經(jīng)在月亮上,解下了自己的紗裙,她的皮膚和月色一起發(fā)光。
犯病的韓露阿姨嘴里吐著白沫,全身抽搐,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導游很快趕了過來,我們連夜把她送到了醫(yī)院。
一陣忙亂,安頓好韓露阿姨后,大家都站到病房門口說話。導游跟大家道別,臨走時,對梁說,有同團的人提出了抗議,說不該讓這樣明知有病的人跟他們一起旅游。說要退團。導游為難地說,梁先生,你看,這事怎么辦?要是沒犯病,大家都沒話說??墒墙裉爝@事,我沒法對大家交代。
導游的右手手背上還有一處地方流著血,大概是韓阿姨剛才犯病時抓撓的。
梁深深地埋下頭說,我退團。
他又說,團費不用退。我自愿的。給你添麻煩了。
梁又跟那三位阿姨交代,讓她們早上再來陪病人。三位阿姨也非常仗義,說韓露見不得男人親近,所以,她們都會手機一直開著,如果梁需要她們的時候,就打招呼,她們會來貼身照顧。梁跟她們道了謝。讓她們和導游一起回賓館睡了。我陪著梁坐在醫(yī)院。人群散去了。蘇打水的味道在過道里彌漫著。
我又和他一起來到病房,打了鎮(zhèn)靜劑的韓露阿姨已經(jīng)沉沉地睡著了。梁蹲下身體,抱住她的身體,輕輕抽泣起來。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做了回孩子,只有在這個時候,媽媽才是媽媽,這是他母親的親姐妹,對于失去雙親的梁,這其實就跟他的母親一樣。此時,她安靜地任由孩子撲在她懷里,和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無條件地默默接納孩子的委屈。
我輕輕地關(guān)上門,退出去,在一個長椅上躺下來。我拿出手機,給我媽媽發(fā)了一個短信,問她和爸爸好不好,孩子好不好。
一分鐘之后,就收到回復,是一張孩子的照片,和媽媽發(fā)來的幾個字:都好,你多玩幾天,開心點。
我淚如雨下。這時才分外感覺到我有多么傻氣。對于自己的婚姻,我錙銖必較地生氣,決絕地想要放棄,讓父母為我擔了多少心啊。
我生活得太用力太認真了。斤斤計較地過日子,把婚姻的船弄得總是觸礁。還讓媽媽為我時刻擔心和不安。我難道不是罪人嗎?我拼力為愛情走掉的婚姻而傷心,此時才了悟到,每段愛情,手里都舉著一盞寂靜的燈。它的光,總是會很快熄滅。風會吹滅它,雨會打滅它,生活總歸是要靠自己摸索在黑暗里前進的,在路途中,一雙手牽著另一雙手,一個人陪著另一個人,披荊斬棘,結(jié)伴而行,路才能走下去。
沒有永遠的光明。但愛情剎那的光亮,是美好的回憶和一往無前的勇氣,所以,我不會扔掉我手里的寂靜燈,它的火苗已經(jīng)奄奄一息時,被梁再次點亮,可是,我知道,很快,它將重新歸于寂靜。
此刻,我覺得我的媽媽是如此珍貴,而那令我耿耿于懷的婚姻和結(jié)婚證上的另外一個人,并不值得我斤斤計較。
第二天,梁和幾位阿姨準備離開了。他的媽媽已經(jīng)醒了。他又開始站到病房的門口,像一個路人一樣,看著阿姨們給他的媽媽換衣服和整理東西。他們就要返回了。雖然所有的旅游費用都是梁付的,可是,他還是真誠地向阿姨們表達了自己的謝意。
梁向我告別,他給我手中放下一支自己寫字的筆。是一支黑色的鋼筆。我們擁抱,緊緊地互相用力。此生日月仿佛長,而見面之日,卻都不相約,不去向往。
各自珍重,就好。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方蕙還是晚上同一個房間,到了白天,她和譚一起聊天,同行。她跟我說,我們倆,有情,但不用情。有,就永遠有。用了,很快就用完了。
我呆住。
她又說,每年這幾天,我們都相約一起去結(jié)伴旅行。
她又說:你和他,也可以。
我知道,她說的是梁。
我笑笑,不置可否。
行程的最后一天,我們坐飛機返回,到了機場,我看到方蕙和譚握手而別,他們的眼睛里,都流著熱烈的淚水。他們握手而別。這是我看到他們唯一親近的一次接觸。
我無比輕松地從機場大廳走出來,準備打車回到我的城市。這時,手機有短信提示,我打開手機,看到是在船上,譚給我開的那張藥方。是梁發(fā)來的。
走出機場,我看到我的丈夫在接機口站著,手里拿著一捧鮮花,不是玫瑰,是康乃馨。
他說,咱們回家吧。
我說好。
他幫我提著箱子往前走。很快就到了他放車的地方,他埋著頭打開后備箱放我的箱子。
我在離車不遠地方停住,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天和梁的初次對話,我禁不住站在那里怔怔發(fā)呆。這時,我仿佛又看到他出現(xiàn)了。這次換他先跟我打招呼,他說,嗨,你好。
我問,你怎么在這里?
他說,我回來找你了。
他身上穿著那件有我畫像的T恤衫。
我聽到砰的一聲傳過來,我抬起頭,我的丈夫關(guān)上了后備箱,正走向我。
李瑞華,山西古縣人。作品見于《山西文學》《中華文學選刊》《都市》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