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中
曲澤波到基層任職的第三天,一個電話讓他怔怔地停止了手頭上的工作。電話是女法官江璇打來的,讓他去法院一趟。
撂了電話,曲澤波呆呆想了好一會兒,也想不明白法院送達的意圖,便悻悻離開了單位。
法院距曲澤波的單位十分鐘的路程,他卻走了好一會兒,腿像灌了鉛似的,很沉、很沉的,不免反問自己,心里沒鬼怕什么?
到了法院,曲澤波見到了江璇,江璇讓曲澤波坐,曲澤波惴惴不安地問,找我來有什么事?江璇說,征求你的意見。曲澤波驚詫地說,征求我的意見?江璇說,對,然后將一紙訴訟狀遞給他。
曲澤波看了訴訟狀,是妻子許格格的離婚請求,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沒想到許格格一個蔫聲蔫語的人,事前無商量,竟然會用極其尖刻的言辭、甚至是惡毒的言語將他呈現(xiàn)在法官面前。
江璇說,如果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可以一一列出來,法院會參考的。
曲澤波沉默了一會兒,說,既然離婚不用商量,再過下去恐怕也沒什么意思了,她喜歡趕時髦,那就離吧。
江璇說,既然你同意許格格的離婚請求,明天進行協(xié)議離婚可不可以?
曲澤波說,可以。
曲澤波離開法院徑直回到家里。家,在他心目中本來是非常重要的,可眼前的這個家,明天即將土崩瓦解。為什么要離婚呢?為什么非得離婚呢?曲澤波捫心自問。離婚對他本人來說,永遠都持否定態(tài)度的,他覺得結(jié)婚的目的一定不是為了離婚,而離婚的目的往往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結(jié)婚,那又為什么同意離呢?曲澤波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自尊心受到了傷害,面對明天將要破滅的家,曲澤波酸楚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眶,撲簌簌地往下掉。結(jié)婚十八年,許格格跟他經(jīng)過了吵,經(jīng)過了鬧,經(jīng)過了許多坎坷,可他從來也沒產(chǎn)生過離婚的念頭,壓根兒也沒這樣想過?,F(xiàn)在日子越過越好了,生活也越來越富裕了,許格格反而對曲澤波的疑心也隨之大了起來,心里猜疑大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
大款時代之初,許格格的內(nèi)心世界發(fā)生了變化,她開始對家里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產(chǎn)生了不滿,在與同事、同學(xué)的家庭生活進行比較時,心態(tài)轉(zhuǎn)向了不平衡,同樣的人,自己的命運卻不好,覺得身為一個女人嫁給愛情著實是一種錯誤、一種荒唐。愛情能干什么?除了讓人一時產(chǎn)生沖動、產(chǎn)生糊涂,剩下的就是女人委屈的淚水。在她的心目中,生活是具體的、現(xiàn)實的,愛情是虛無的、縹緲的,女人就怕嫁錯了男人,沒有錢的男人不能算個男人,掙錢不多的男人也不能算個好男人,男人沒有錢再好又能好在哪里呢?許格格的價值觀發(fā)生了變化,認為選擇曲澤波是個大錯而特錯的事情,無形中驗證了那句老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假如當初依父母,嫁給那姓彭的,目前雖說算不上太闊氣,起碼也是個總經(jīng)理太太,可現(xiàn)在倒好,嫁給一個教育工作者,滿打滿算干巴巴掙幾個死子兒,實在沒勁透了。
由于有了比較,許格格的內(nèi)心變得膨脹了,她想跟上時代的節(jié)拍。初夏來臨之際,仿佛一夜之間路邊的花草樹木都綠了。吃完晚飯,許格格想對曲澤波說什么,但幾次開口都是支支吾吾的。曲澤波說,有話就說,干嘛吞吞吐吐的?許格格聽了并沒有生氣,反而笑著向他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報名了。曲澤波不解地問,報名?許格格站起來走到曲澤波的身后親昵地摟著他的脖子說,報名學(xué)跳舞唄,等學(xué)會了我好教你,咱倆一起跳,為生活添點浪漫。曲澤波說,學(xué)跳舞就學(xué)吧,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許格格說,去你的,誰鬼鬼祟祟了?說完,許格格在穿衣鏡面前細致地打扮了一番,換了一條好看的裙子非常滿意地離開了家。
曲澤波在家里陪兒子玩,晚上九點多鐘兒子想睡覺,曲澤波為兒子洗了溫水澡,又用爽身粉給兒子擦拭身子,然后開始講三百六十五夜故事,兒子在故事中甜甜地睡了,胖乎乎的小臉非常安靜,曲澤波輕輕親了兒子一口,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回報。
深夜降臨了,曲澤波到陽臺上看看許格格回沒回來,見人行道上有兩個人影由遠而近地走過來,不一會兒便能分辨出是一男人和一女人在并肩行走。女人的輪廓曲澤波分辨出那是許格格;男的個頭高一些,是一個陌生的身影。行至樓前停下了,從許格格的手勢可以看出是讓那位男的趕緊回去,那個男的執(zhí)拗地站在原地堅持目送許格格上樓。
許格格回到家里洗起了淋浴。她大概是跳舞跳得太熱了,也許她出了許多汗,淋浴的雨露如同毛毛細雨沖走了她身上的熱量、沖掉了她身上的汗水,她感覺很舒服、很愜意。
許格格將沐浴間的門開了條縫兒,輕聲喊道,澤波,過來給我搓搓背好嗎?
曲澤波說,學(xué)跳舞還學(xué)出功臣來了,不太情愿地從床上起來,腦子里還在閃現(xiàn)那個送許格格的男人,但當他走到沐浴間門前的一霎那,又覺得自己很可笑,笑自己怎么會有這種酸溜溜的醋意,深夜里,一個男人送一個女人回家,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他這樣想著,剛才閃現(xiàn)的那點醋意即刻消失了。
淋浴的水聲刷刷響著,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一串串雨滴。曲澤波喜歡聽水的聲音、聽雨的聲音,每當聽著這樣的聲音他總會產(chǎn)生一種陶醉,是如癡如醉的那種沉迷。他走進沐浴間,接過許格格遞過來的搓澡巾在她白皙的背上細膩地搓著,水刷刷地落在兩個人的身上,兩個人同時感到水是可愛的,水是溫柔的。
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許格格參加的跳舞學(xué)習(xí)班結(jié)束了,但她的大腦像是被橡皮擦擦了一遍,她完全忘記了對曲澤波的承諾,并沒有像當初所說的那樣等學(xué)會了教曲澤波。現(xiàn)在,她對曲澤波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今晚單位有活動,說完,人就走了。至于是什么樣的活動她從不加說明,也不作解釋,仍然像當初學(xué)跳舞那樣常常是把曲澤波和孩子留在家中?;顒咏Y(jié)束后,回家的時間與當初學(xué)跳舞時沒什么兩樣。曲澤波站在陽臺上看到的依然是那個陌生的男人送許格格到樓下。
有一天,曲澤波對許格格說,我們單位的同事看見你跳舞啦,夸你的舞跳得不錯,挺流暢的。許格格聽后立即發(fā)火了,連珠炮似的發(fā)問,誰說的、誰說的,我去問他!曲澤波說,我先問你吧,你對我的承諾呢?許格格瞪著眼睛問,什么承諾?曲澤波說,你說你教我跳舞,為什么一直不教呢?
許格格聽了氣憤地甩了一句話:我沒學(xué)會,教你個屁!
大款時期過去了,許格格又恢復(fù)了少言寡語的秉性,曲澤波仍舊是原來的脾氣,做事講究透明度,包括在外面吃飯都跟誰在一起吃,每次都向許格格交待得清清楚楚,但許格格并不相信曲澤波,她信奉的是,只要曲澤波在外面有飯局子,那一定是有女人坐陪的,說在外面打麻將,沒準兒是跟女人在廝混。曲澤波不在乎許格格猜疑的心態(tài),他覺得自己不是花里胡哨的人,不具備怕老婆的因素,因為怕老婆的不外乎有三種人:一是已經(jīng)愛上了別的女人,因心里有鬼,才怕老婆;二是經(jīng)常在外面沾花惹草的人肯定怕老婆;三是“妻管嚴”老想有個相好的,遲早會有外遇。曲澤波不怕老婆是因為他不具備這三種人的素質(zhì),沒有必要怕老婆。不怕歸不怕,但許格格就是對他不放心,像是與鬼神糾纏在一起的人,多疑、固執(zhí),把曲澤波天天想成是被女人包圍的人,曲澤波不在家一定是被女人勾走了,曲澤波回到家里不說話,一定是在外面把話都說給別的女人聽了,曲澤波不與她親熱一定是把熱能釋放給了野女人,曲澤波的獎金沒交家里一定是在外面又養(yǎng)了一個家……
曲澤波被許格格擾得心里頭亂了套,弄得他對自己真話實說的作風(fēng)也開始懷疑起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甚至真的認為自己就如同許格格所評價的那樣,一個偽君子,一個說的比唱的都好聽的人,一個在外面眉開眼笑一回到家就滿臉嚴肅的人。曲澤波驟然間變得沉默了,在單位辦公時沉默,在朋友圈里沉然,許格格對他的不信任使得他在沉默之中戴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鎖,總有一種潛意識在不停地啟發(fā)他、教育他,你這么活著累不累?
曲澤波要出差,臨行前他對許格格說,我明天出差,到上海開會。許格格聽了,臉立刻陰了下來問,你跟誰去?
曲澤波說,副處長、財務(wù)科長,還有校企經(jīng)理,全是男爺們兒。
許格格說,我也想跟你去。
曲澤波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想說什么好。
火車到南京時,副處長說,干脆都在南京下吧。十月的南京氣候宜人,街道兩旁的梧桐樹粗枝闊葉綠茵濃濃。秦淮河仿佛是靜止的,河水不斷散發(fā)出難聞的臭氣。中午,曲澤波南京的朋友崔大哥在一家獨具南京風(fēng)味的酒店為他們接風(fēng)洗塵。南京板鴨、江蝦、大閘蟹、黃鱔的弄了滿滿一桌子。吃飽了,也喝足了,曲澤波開始給他的知青戰(zhàn)友江橋打電話。江橋是南京人,公交派出所所長,當年上山下鄉(xiāng)時兩人交情深厚。江橋接電話時有些激動,然后又非常遺憾地說,現(xiàn)在不能去接曲澤波,有任務(wù)必須出勤務(wù),讓曲澤波等他電話。
離開中山陵時,曲澤波接到江橋的電話,讓他四點半到紅房子飯店。崔大哥駕車穿過南城門進入市區(qū),路旁的梧桐樹經(jīng)過雨水的洗滌顯得格外蒼翠。
紅房子,是座氣度不凡的小樓,上下兩層,樓的頂端成八角形,整幢小紅樓的建筑風(fēng)格古樸、雅致、幽靜。紅房子里,江橋在吧臺前正與女老板閑聊,有說有笑的,見曲澤波領(lǐng)人進來了,迎上前與曲澤波握手。江橋人長得帥氣,上山下鄉(xiāng)時就有美男子之稱,惹得女知青總是情不自禁地用眼睛偷偷瞟他,他幽默地用地道的東北話說,瞅啥呀瞅,沒見過南京人咋的?如今的江橋已是一級警督了比起當知青時更加沉穩(wěn)、老練而且善于察言觀色。在晚餐闌珊時,女老板方走過來為大家敬酒。副處長問江橋,你太太?江橋忙說道,忘介紹了,是我當年的同桌。副處長夸獎?wù)f,江警官是有道之人呢。江橋棉里藏針地說,我一個當警察的干點粗活還行,哪里來的道,要講道,副處長才是有道之人。江橋說完若有所失地拍了拍曲澤波的肩膀說,澤波,當知青時時有件事我一直無法忘掉。記得是秋天,我用扁擔從小二樓鉤走了一個女知青晾曬的一小口袋榛子,一個中午全讓我嗑了,嗑完又將榛子殼重新裝入口袋里悄悄放回原處,后來惹得那位單純可愛的女知青以為榛子是被松鼠嗑了,坐在窗臺上哭了一個下午,挺可憐的,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那時真是罪過呀。
曲澤波說,是挺可憐的,后來才得知,她那一口袋榛子,她是一口口嗑去榛子外面酸澀的嫩皮,一衣兜,一衣兜從山上帶回來的,哪里會想到被你這個南京來的大碩鼠嗑得一干二凈不說,卻把偷吃的罪名加害給無辜的松鼠身上。
江橋說,是呀,松鼠是可愛的,女知青更可愛,假如能當面道個歉……
江橋的女同學(xué)聽了,用手指戳了江橋的腦袋說,你呀你!
第二天晚上,曲澤波與財務(wù)科長阿夢離開南京到達上海。外灘的夜景美麗誘人,黃浦江水映襯著色彩斑斕的霓虹燈,波光鱗鱗的江水與外灘相伴,夜光柔和,曲線優(yōu)美,車流如水,游人如潮,緩緩流動,匯成了江水、車流、人潮三條清晰逶迤緩緩流動的曲線。曲澤波與阿夢相互拍照,不停捕捉奇光異景,在不知不覺中,夜空卷來一塊烏黑的云彩,劈里啪啦地滴下雨點,雨點很大,打在鏡頭上的雨滴摔成一朵美麗的水花。
離開外灘,曲澤波跟著阿夢走。阿夢是江蘇人,熟悉大上海。走著走著,天上的云彩多而厚了起來,離地面很低,黑壓壓的連成一片。路上安靜祥和、行人稀少,沒有白天的嘈雜與喧囂。前面不遠處有一家小酒館,門前樹下擺放一張長方形的小桌子和幾只小圓凳。曲澤波和阿夢來到門前,兩個人面對面坐下。酒家經(jīng)營的都是十元錢一碟的小菜。曲澤波點了炒鱔魚絲、臘肉炒青椒、西芹炒百合、韭黃炒雞蛋四碟小菜,然后囑咐服務(wù)員小姑娘每次上兩瓶啤酒,服務(wù)員小姑娘用動聽的上海話說,曉得啦!
午夜里雨并沒有下來,黑厚的云彩飄走了,空氣變得清新涼爽了,呼吸格外舒適。一層薄薄的霧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然籠罩在這條窄小狹長的巷子里,霧氣淡淡的向下垂落,路燈暗淡地閃著朦朧的光亮。
不知喝了多久,服務(wù)員小姑娘從屋里出來了說,兩位先生,跟你們商量點事情好不好,我家一箱子啤酒被兩位先生喝光了,我到鄰居家給你們借兩瓶好不好?
阿夢高興地說,喝光了好,去借吧,沒問題!
借來的兩瓶啤酒很快又見了底兒,小酒館的老板、老板娘、廚師、服務(wù)員小姑娘一起圍過來說,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我們家一周的啤酒被兩位先生一頓喝光了,來來來,我們?nèi)揖茨銈円槐?!老板娘說,哎一一喲,東北人真是蠻豪爽的,佩服、佩服!
一宿過去了,曲澤波說不參加會議了,想去杭州,阿夢也說,我想回江蘇老家,于是兩個人自由行動了。
剛到杭州,許格格打電話問曲澤波在哪兒。曲澤波生氣了,不就是出個公差嗎,有必要電話盯梢嗎?掛了電話,他感到很惱火,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讓許格格這般如此地對他不放心。曲澤波正在氣頭上,電話再次響起,便有些不耐煩地說,還有什么事,快說!電話里傳來的是黨委書記的聲音,說有急事,讓曲澤波抓緊往回返,準備到大興安嶺出差。
杭州的天氣陰沉沉的隨時都有下雨的可能,曲澤波到火車站買返回的車票,距上車還有四個多小時,他盤算了一下時間,決定打的去紹興看看魯迅的故鄉(xiāng),魯迅是他崇拜的人,不去看看豈不是太遺憾了!
曲澤波走進魯迅紀念館,在魯迅的塑像面前站了許久,然后懷著一顆崇敬的心慢慢瀏覽。
魯迅故居的后院是一個童話世界的“百草園”,是魯迅少兒時的天然樂園。碧綠的菜畦、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仍生長在“百草園”里。
“三味書屋”距魯迅的故居不遠,僅隔一條馬路,就在魯迅故居的斜對面。“三味書屋”的牌匾仍舊掛在門的上方,門前有條水道,水道里有條烏蓬船。走過小橋就是“三味書屋”,屋里的桌椅依舊,黑板依舊。
瀏覽過“百草園”和“三味書屋”,曲澤波并沒有從魯迅先生的作品中走出來,他還覺得有些缺憾,對,孔乙己!
咸亨酒店位于魯迅先生故居的右側(cè)。院里有孔乙己身穿長衫的雕塑:拖著一條傷殘的腿,躬腰向前伸著自己的左手,似乎在一直向人們解釋道,竊書,怎么算偷呢……竊書!哄笑聲一直在他的身邊圍繞??粗滓壹嚎蓱z的慘狀,曲澤波真想買兩碗黃酒贈與他,讓他喝個痛快。但今日的咸亨酒店早己不再是魯迅時代的咸亨了,火得不得了,門外排起了長隊,不再是“溫兩碗黃酒,一碟回香豆,排出九文大錢”的時代了。
曲澤波返回杭州時,天下起了小雨。他在雨中徒步走到了西湖。雖然整個西湖被雨霧吞噬了,但曲澤波還是不由自主地看了好一會兒。衣衫漸漸潮濕了,曲澤波感到了一絲涼意。
曲澤波望著迷茫的西湖,湖水輕輕拍岸,湖面上云霧繚繞??吹萌肷竦臅r候,曲澤波忽然記起了上車的時間,便急忙沿著湖濱路往回走。
曲澤波回家后正好放暑假了,他的一個朋友叫尹江河,是個公務(wù)員,文學(xué)方面頗有些才氣,非得讓曲澤波答應(yīng)他們兩家一起去大連玩幾天。曲澤波無奈只好同許格格商量,許格格仍舊是老脾氣,沉默了半天極不情愿地擠出四個字,那就去吧。
在大連兩家人在海邊上玩得很開心,幾天的行程轉(zhuǎn)眼就過去了,本來應(yīng)該是個歡樂的結(jié)局,卻在最后一天早晨出了麻煩。兩家人仍像前幾天一樣一起吃早點,尹江河的老婆發(fā)現(xiàn)曲澤波每天早晨都吃煮雞蛋,順便為曲澤波端了一個雞蛋,并善解人意地瞅了曲澤波一眼。這一眼,許格格見了心里突然打了一個寒顫,她覺得來大連玩完全是一個陰謀。
吃過早餐,游覽的最后一個景點是森林動物園。通往森林動物園的路是一條漫長的坡路。路兩邊是剛剛修剪過的草坪,不斷散發(fā)著撲鼻的清香。曲澤波與尹江河不停地欣賞著綠絨絨的草地,從心底里發(fā)出美的贊嘆,佩服大連人超凡脫俗的環(huán)境意識。走了一段路,許格格一個人孤零零墜在后面,走得慢騰騰的。尹江河的老婆大步流星地從曲澤波和尹江河身邊走過。尹江河問,你怎么不等嫂子呢?他老婆無奈地笑了笑,沒說話,繼續(xù)往前走。曲澤波回頭見許格格在路邊的長椅上坐著,便折回去接她,問她怎么啦,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許格格滿臉陰云地說,怎么了你還不知道,你跟我裝什么瘋,賣什么傻?曲澤波被噎得不知所云,挨著她坐在長椅上。許格格氣哼哼地說,你離我遠點,看誰好你挨誰去!曲澤波問,你到底怎么啦?許格格帶著哭腔說,怎么啦、怎么啦,你跟尹江河的老婆眉來眼去的還問我怎么啦?曲澤波降低聲調(diào)說,你能不能不胡說,我怎么跟她眉來眼去啦?許格格堅決不示弱地說,怎么眉來眼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曲澤波坐在長椅上一言不發(fā),他的頭腦中反復(fù)琢磨許格格所謂的“眉來眼去”。尹江河老婆什么時候朝他來過眉,而他曲澤波又什么時候朝她去過眼,這無中生有的東西為什么從許格格的嘴里冒出來竟然有鼻子有眼的跟真的一樣呢?
尹江河和他的老婆漸漸成了兩個小白點兒。曲澤波從長椅上站起來,對許格格無奈地說,讓我們裝出一點快樂吧,說完伸手拉起許格格,兩人默默而行。前面出現(xiàn)了一座橋,橋下是一個微小的湖泊,水從山間的小溪潺潺流入湖里。兩只白天鵝在引頸拍翅,一對對鴛鴦在水中嬉戲,藍色的天空下,呈現(xiàn)出歡快、寧靜與祥和。
曲澤波與許格格在一路的對抗情緒中回到了家里。家的概念在曲澤波與許格格的心里就像一個碩大的泡沫已經(jīng)接近破碎的邊緣,但曲澤波依舊艱難地做著努力,繼續(xù)限制這個泡沫的張力。吃過晚飯,曲澤波便躺在床上看錢穆先生的哲學(xué)隨筆集《湖上閑思錄》。錢先生說,“奔向未來者是欲,戀念過去者是情;不惜犧牲過去來滿足未來者是欲,寧愿犧牲未來遷就過去者是情?!?/p>
許格格走進臥室,見曲澤波專心致志讀書的樣子,心里又是一陣不悅,她容不得曲澤波有閑情逸致的雅興,容不得曲澤波尊書愛書,她把這些都視為對她的冷淡,對她的疏遠,而這冷淡與疏遠的內(nèi)涵必然隱藏著與曲澤波極其貼心的情人。雖然她至今也拿不準曲澤波的情人是誰,但這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曲澤波有了情人,是情人讓他產(chǎn)生冷淡與疏遠她的動機,而且這也是她心中一直認可的事實。她輕輕關(guān)了臥室的門,閉了屋燈,開了床頭燈,給曲澤波繼續(xù)讀書的光亮,而自己則無聲無息地從衣柜里摘下一件她始終舍不得穿的乳白色的真絲睡衣。她說,澤波,你看我這件睡衣好看嗎?
曲澤波并沒有看,信口說道,好看。
許格格被曲澤波漫不經(jīng)心的“好看”激怒了,她恨不得將臺燈砸在曲澤波的頭上,但她立刻壓住了向上升騰的火焰,佯裝和氣地對曲澤波說,你是說你看的書好看呢,還是我的睡衣好看?
曲澤波不耐煩地將視線移到許格格身上,他的嘴角動彈了一下,似乎想說點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只是愣頭愣腦看著她。
許格格見曲澤波一言不發(fā),癲狂地搶下曲澤波手中的書,三下五除二地將書撕得粉碎,并拋打在曲澤波的臉上,曲澤波沒有惱,傻呵呵地看著她。
許格格見他不吱聲,突然冒出一句無頭無腦的話:尹江河的老婆都承認了,你還有什么不承認的?
曲澤波懵懵懂懂地問,尹江河他老婆承認什么了?
許格格說,尹江河他老婆對我說,就和曲澤波好了你能怎么的?
曲澤波說,放屁,不要臉的話你也聽?
許格格說,不要臉的事你不是也做了嗎,尹江河的老婆不怕石可磣,你怕啥?
曲澤波沒要任何財產(chǎn),選擇了凈身出戶,辦了離婚手續(xù),他奇怪地感覺到自己仍然沒有離婚的念頭,他搞不懂自己的生活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插曲,一個傳統(tǒng)的人突然加入到離婚時髦的行列里。他問自己留戀這個家嗎,卻又找不到答案,找不到答案眼淚卻又偏偏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答案。他自言自語地說,走吧,于是他從身上摘下家中的鑰匙,輕輕放在茶幾上。
曲澤波搬到了紅磚樓。紅磚樓,外觀上破舊不堪,成了物業(yè)公司的出租房屋,里面住滿了外來打工族和做小買賣的。
曲澤波把自己安置在一個小屋子里,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床,還有一個灰蒙蒙的燈泡吊在棚頂上。
晚上曲澤波在半個月亮的陪伴下一直都在胡思亂想,想累了,半個月亮在他的眼前模糊起來,他睡著了,做了個夢,夢見許格格烏黑的頭發(fā)忽然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