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蔭范
打開中華文明寶庫的一把金鑰匙
——讀《馬克思主義與中華文明探源》
艾蔭范
在馬克思、恩格斯等身的著作中,涉及光耀東方幾千年的中華古代文明的文字確實不多,大概也出于“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這一條智者定律,但他們絕不缺乏慧眼如炬、經(jīng)得起歷史推敲的洞見。近期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張碧波、陳永宏二位先生《馬克思主義與中華文明探源》一書,闡揚的就是馬克思關(guān)于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帶來東方早熟的文明這樣一條幾近金科玉律的論斷。
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涉及中華遠古文明的方方面面一直引來時起時伏地爭論。把奴隸社會的下限界定于秦漢之際,特別是集史學精英經(jīng)四年努力于2008年通過國家驗收的夏商周斷代工程,應是一個世紀以來史學爭鳴的重大成果,其間尤其考古學的迅速發(fā)展,硬是靠地下發(fā)掘把被《史記·殷本紀》屏蔽了的殷商社會明白地坦露于世。但河姆渡、大汶口、良渚、石峁等遠古文化遺址的相繼揭開,卻讓人們無法再相信三皇五帝一脈單傳,而好像面對一片燦爛星空,又很難用什么線索把它們穿連起來??梢赃@么說,考古發(fā)掘揭示得越豐富,人們對古史越加迷茫。
史界這種迷茫,同一個時期以來的“告別馬克思”,回到傅斯年當年提倡的“第一是比較不同的史料,第二是比較不同的史料,第三還是比較不同的史料”,“不是作藝術(shù)的建設,不是作疏通的事業(yè),不是去扶持或推倒這個運動或那個主義”,“史學便是史料學”(《史學方法導論》,全集第二冊)等等這通觀點又不無關(guān)系。依筆者拙見,考古、文物、文獻、版本、目錄一類學問,未嘗不可以終止于材料,但史學則期期以為不可??档略f“感覺無概念則盲”,何況一門從開始就是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以價值為起點和終點的人文學學問,沒有理論導向是不可想象的。一個時期有人標榜“無立場分析”、“中性思維”,最終也難免乞靈于蘭克、布羅代爾。事實上,史界這種所謂“純客觀性”,正如高張船帆卻反對任何一種風吹動,不過是“高尚的夢想”而已(〔美〕彼得·諾維克《那高尚的夢想》)。
就在后現(xiàn)代主義者把馬克思主義視為目的論、決定論的歷史大敘事加以瓦解,國內(nèi)學界也不無應和的時候,張碧波先生從未迷失于學界亂象,照常自覺應用馬克思主義立場和方法論治學。他的這部近作即可視為以馬克思主義為導向在中國遠古史研究中的一項珍稀成果。
全書凡七章,既從廣闊的空間探討了北中國的紅山、太湖流域的良渚和山西陶寺諸遺址呈現(xiàn)出的遠古文明模式,又以時間線索從上古三代特別是西周至秦漢,由古文物、古文獻理清了早熟的中華古文明發(fā)展的幾個步驟和幾大特征;同時又分別論述了中國古代商品經(jīng)濟何以未能轉(zhuǎn)變?yōu)橘Y本主義——這接近回答了“李約瑟之問”;更以相當篇幅考察了這種早熟文明中的中國古典文學的特質(zhì),這應當是張先生的本色當行。
貫穿上述研究的唯一指針,就是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序言》中指出的“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和由它造成的《導言》中所謂東方文明的“早熟性”。以此觀點治中國古史特別是思想史,成績卓犖者當數(shù)侯外廬先生,他對馬克思此說表述得相當精要,說馬克思區(qū)分的人類古代社會的兩個不同的路徑,“如果用恩格斯家族、私產(chǎn)、國家三項作為文明的路徑的指標,那么,‘古典的古代’(按即歐洲循之而繁盛的古希臘文明)就是從家族到私產(chǎn)再到國家,國家代替了家族;而亞細亞的古代則是從家族到國家,國家混合在家族里面”(轉(zhuǎn)引自孫慕天《碧波先生大作初識》,見張著附錄)。這就是說,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是種“跨越式”的發(fā)展,家族“維新”而為國家,省去了私有制這個重要的歷史程序和環(huán)節(jié)。因此正如張先生證明給我們的,在希臘是青銅時代之末、鐵器產(chǎn)生之初出現(xiàn)了國家,邁進文明門檻;而在遠古的中華,新石器時代就“以玉為兵”高筑城池出現(xiàn)了酋邦。從動力學角度探討,筆者以為萬邦林立互相劫掠,而尤其像黃炎之戰(zhàn)——由人類第一次大分工造成的游牧民族對農(nóng)耕民族的侵奪與反侵奪,大約是從氏族必須提早變成國家的重要原因。
馬克思用“早熟的兒童”比喻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構(gòu)造出的文化型,可是他并未就此作更多說明。兒童早熟義同早慧,小小年紀思想和行為都趕上了成人;對于社會就是指物質(zhì)生產(chǎn)力還沒達到一定程度,成熟的制度、精神卻超前出現(xiàn)了,但這種早熟的文明不能不帶著孩子氣。張著用大量篇幅和無可辯駁的證據(jù)描述了中華上古文明呈現(xiàn)的“早熟性”,指證三代文明如何處處呈現(xiàn)早期氏族社會的若干特征:例如指出中國最早的國王是女王,她脫胎于母系氏族社會的女性族長;三代文化浸沉在神權(quán)氛圍之中,西周更以禮樂治國,這都是原始社會面對生產(chǎn)和戰(zhàn)爭崇拜天神用以統(tǒng)一部族成員精神的儀式和歌舞的改造與發(fā)揚;更指證三代頭頂靈光的巫覡階層,在神權(quán)—王權(quán)—人權(quán)三種文化創(chuàng)造中不可或缺的作用,而王者本身又經(jīng)常兼國主與大巫于一身,所謂“內(nèi)圣外王”正是這雙重身份最恰當?shù)霓D(zhuǎn)語。
遠古文明對于后來的中華兩千年文明史的影響,絕不如制度史家所謂“途徑依賴”那么簡單,而是作為胎兒,作為一種文化型在后續(xù)的時空束系中隨機展開。在中國,“國”同“家”連文,“家”在上古曾是一級政權(quán),“國”是“家”的放大,因此國王既是國之元首,也是國族的族長,“國”和“家”是統(tǒng)一的;世界三大宗教沒有一個左右過中國中央王朝,但我們卻另有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一貫傳承的儒學道統(tǒng),造成名符其實政教合一的國家;理想的王朝從來是風虎云龍、圣君賢相的完美際會,靠杰出的一批批精英經(jīng)世濟民、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人都是先知先覺,肩負天降之大任,憂以天下,樂以天下,有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而且,在中國,社會主體始終保持著原始共產(chǎn)制度下的大我,即家族、村落、地區(qū)、民族和國家的共同的利益才是最高利益,而不像西方強調(diào)那種原子式的個體的人權(quán)。這使中華民族創(chuàng)造出其他民族想象不出的奇跡,也闖過了其他民族難以逾越的鴻溝和險灘,使這支古文明如此富有生命力,一直延續(xù)至今。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情懷盡之于“橫渠四語”,對譯為現(xiàn)代語大意是:“給宇宙建立秩序,為人類塑造規(guī)范,把過往一切圣賢學問全部拿過來,打造一個萬世太平的王國?!笨芍^義薄云天,氣吞日月??墒侨绻崖牨姄Q成歐洲人呢?我想他們開始會大睜雙眼一陣發(fā)怔,可接著就會前仰后合、捧腹噴飯地大笑,因為他們一定會認定這些話出自拉伯雷的《巨人傳》,是那一對生下來就會言語,日食千牛,身長與泰山齊的高康大和龐大固埃父子三歲時信口謅出的,因為幼稚,所以輕狂。中西文化差異如此!
張著意在探源,舉證多為不含文字的遠古遺址和文物,學者理解參差,觀點難于統(tǒng)一,我以為遠不如以文獻、文物雙重齊備的周王朝為例更能彰顯馬克思所說早熟的文化特性。本書七章,多屬導論和概論,專論有文學、神學和商品經(jīng)濟三個方面,帶有舉隅性質(zhì)。筆者不敏,也愿粗舉舊作附之驥尾,為張先生助力,驗證馬克思關(guān)于“早熟”的不刊之論。
筆者曾拈出《詩·陳風·宛丘》立說,以為它為上古的思想史提供了豐厚的信息,尤其其第一章:
子之蕩兮,宛丘之上兮,恂有情兮,而無望兮。
當今說《詩》者都說這是一首情詩。不確,這是巫覡們稱頌降于宛丘之上大神的神弦歌。首句之“子”指神;“蕩”讀《論語》“蕩蕩乎民無能名”之“蕩”,神威廣大貌。據(jù)《史記·陳杞世家》,陳是“顓頊之族”,與楚有同一信仰,兩國又相鄰?!稘h書·地理志》引此詩說周武王封媯滿于陳,妻以元女大姬,大姬好祭祀,用史巫,故陳巫風盛行。由此推斷,大姬肯定是大巫,而宛丘之神必是陳國最高神靈,很可能就是大姬所奉女性的高陽氏即顓頊,這恰好為張說顓頊為女性增加一證。
詩之第三句“恂(誠信也)有情兮”之 “情”乃是“精”字?!扳芯?,而無望兮”就是《老子》第二十一章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痹姷摹扳星椤保褪恰独献印返摹靶庞芯??!盁o望”之“望”后世演化成“幌子”的“幌”,是含有某種意義的標志物。這里說“有精”而“無望”,是說神有精靈、精神和威力,但卻看不到他的具體形象,所以《老子》才說“惟恍惟惚”。
那么“其中有象” “其中有物”的“象”和“物”又是什么呢?《左傳·宣公三年》王孫滿論鼎的神圣有如下一段:“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魑魅罔兩,莫能逢之。”《周禮·春官·大司樂》說六樂:“凡六樂者:一變而致羽物及川澤之祇;二變而致……六變而致象物及天神?!睂O詒讓《疏》:“六物與地祇天神同致,則亦謂物魅也。”可見“象”和“物”都是萬物的精怪,如《西游記》中虎、豹、蛇、蝎乃至松、竹、柳、杏變成的妖精。
聞一多先生在《道教的精神》中質(zhì)疑低級階段的道教:“可能是某種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或更具體點講,一種巫教?!惫P者認為這就是在亞洲北方草原帶普遍盛行的薩滿教。老子是陳國苦縣人,恰好證明《老子》的“道”就是從《陳風·宛丘》那種原始巫教信仰中蛻化出來的(參拙作《南國巫教與〈老子〉和浪漫文學源流——〈詩·陳風·宛丘〉“情”字發(fā)微》)。
《老子》中的“道”,曾被認為是中國上古哲學中最接近西方哲學本體的高度抽象范疇,可是經(jīng)過我們一番語言考古,發(fā)現(xiàn)它原本出自巫教信仰中鬼魅神靈,而且據(jù)《老子》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謂元牝,元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然)存,用之不勤(不匱)”,得知“道”是女性的“元牝”,這里又足為顓頊大帝為女性增一間接證據(jù)。
道家之“道”影響到儒門,進入“大學之道”,由而進入了知識論?!洞髮W》講儒者的修身,基礎(chǔ)在格物致知。這里的“物”,顯然襲用前述道家取自原始巫教意指精怪的那個“物”,“格”“致”義近,都是招來之意,前引《周禮》大司樂“六樂”凡六變,每變皆“致”某“物”和某種環(huán)境中之“祇”,可見“格物致知”作為認知的途徑方法,也源自巫覡們招致鬼魅神靈的精神活動。這種原始的認知,《管子·內(nèi)業(yè)》(稷下黃老學派的逸著)說:“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將通之?!薄抖Y記·祭義》描述得最為生動具體:“齋之日,思其(指某鬼神)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思其所樂,思其所嗜。齋三日,乃見其所為齋者?!边@倒很有卡通版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味道!
中國人喜歡聽故事,也善于講故事,所以我們擁有世界上任何民族國家都望塵莫及的完整而豐富的正史載記,更有汗牛充棟、更仆難數(shù)的野史。所以我曾說:我們喜歡用《狂人日記》《白毛女》,而不是《社會契約論》或《資本論》去反思傳統(tǒng)社會,反映出缺乏理論思維興趣和能力(拙作《〈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讓我終生受益》,《遼寧日報》2015年4月21日第8版)原因就在于我們一直是個“早熟的兒童”。在張先生的這部精彩著述的第37頁上赫然寫著,早熟性是“古老東方社會特有的歷史文化特點,是中華文明的本質(zhì)性特征,貫穿于整個中華文明史”。
我們倘能讀這部著作受益,掌握馬克思這把金鑰匙,由此增加一分智慧,審視歷史不忘應用這么一份眼光,那定會打開一個新境界,看到中華文明的另一重景觀,也才好打破文化宿命而臻于自覺,清醒地辨認出中華文明未來應當遵循的發(fā)展道路。
〔責任編輯、校對 王孝華〕
艾蔭范,男,1937年生,阜新市社科聯(lián)名譽主席,教授, 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郵編12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