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月涵[樂山師范學院, 四川 樂山 614000]
沈從文小說《丈夫》的群體描寫
⊙謝月涵[樂山師范學院, 四川 樂山 614000]
在小說《丈夫》中,沈從文先對群體的預演大體勾勒船妓們的丈夫到市里的行動軌跡和心理活動,再以老七的丈夫個案對上述的勾勒進行細致的填充,使得老七的丈夫和船妓們的丈夫發(fā)生關聯(lián)與指涉,傳達作家對這類人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
《丈夫》 群體描寫 生存狀態(tài)
從1923年離開湘西到達北京至1930年4月寫作并發(fā)表《丈夫》的七年間,沈從文都生活在京滬兩地,未曾回過生活了二十一年的湘西。但湘西生活經(jīng)驗和湘西的人事物構筑的邊城世界卻深植于沈從文的意識深處,成為其小說最主要的書寫對象。短篇小說《丈夫》就是沈從文以湘西人事物為書寫對象的小說之一。在小說《丈夫》中,沈從文先是對船妓們的丈夫進行大致勾勒,再以老七的丈夫為個案對上述勾勒進行細致填充,使得文中“做生意”的船妓們的丈夫和七丫頭的丈夫發(fā)生關聯(lián)與指涉,從而達到作家對鄉(xiāng)村與城市生活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
“所以許多年輕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來,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種地安分過日子,也竟是極其平常的事?!?/p>
“這種丈夫,到什么時候,想及那在床上做生意的年輕的媳婦,或逢年過節(jié),照規(guī)矩要見見媳婦的面了,自己便換了一身漿洗干凈的衣服……”
這兩句話是小說第一次將“丈夫”作為敘述對象時所作的描寫。第一句話的主語是“丈夫”,“許多”作為量詞置于形容詞“年輕的”之前,表示娶妻后,再把妻送出來“做生意”的丈夫很多。第二句話中的“這種丈夫”里的“這種”對主語“丈夫”進行限定,代指上文的“許多年輕的丈夫”。也就是說,作者在小說開頭的描寫對象丈夫是以“許多年輕的”“這種”作為“類”出現(xiàn)的,而不是作為個體的出現(xiàn)。這些丈夫都在婚后將妻子送出來“做生意”,自己在鄉(xiāng)下耕田種地過日子,想妻子或逢年過節(jié)都有到市上和媳婦會面的相同經(jīng)歷。
小說對丈夫們的經(jīng)歷描寫并不僅限于此,而是更進一步對丈夫從進城到離開的經(jīng)歷和心理都作粗略的描寫。這些丈夫從碼頭第一號船挨個問起,直到認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到船后,他們也不像在自己家里那么輕松自在,而是“小心地把一雙布鞋放在艙外護板上,把帶來的東西交給女人”。丈夫這些小心的動作,似乎他見的并不是自己的女人,更像訪遠房親戚時的拘束舉動。丈夫和自己妻子之間產(chǎn)生了疏離感。晚飯后,來了“喝過一肚子燒酒”的客人,上船后“就大聲的嚷要親嘴要睡”?!澳呛榇蠖穆曇簦莿菖伞?,完全忽視了女人丈夫的存在,而“丈夫不必指點,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艙鉆去,躲到那后梢艙上去輕輕的喘氣”。他們由船上的大娘帶去“三元宮看夜戲”“四海春喝清茶”,回船上,也得“小心使聲音輕放,省得留在艙里讓躺到床上燒煙的人發(fā)怒”。但作為丈夫,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別的男子吃煙睡覺,服侍另外一個男子過夜。即使丈夫們如何的通情達理,也會在內心留下或濃或淡的怨氣。在這種情況下,丈夫們雖然在距離上接近了妻子,卻不能和妻子親近共枕而眠,預備同妻子訴說的枕邊事情也無訴說的機會,獨自躲在后艙“毫無目的地眺望河中暮景”,“想起家里的雞同小豬,仿佛那些小東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親人”“淡淡的寂寞襲上了身”,產(chǎn)生了回家的念頭。這些經(jīng)歷與感受是每一個到船上去看妻子的丈夫們都會遇到的。
“這樣的丈夫在黃莊多著,那里出強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崩掀叩恼煞蚓褪沁@些丈夫中的一個,他來看老七的境遇和上述丈夫們的相似,作者只是把籠統(tǒng)的粗線條勾勒置于具體的人和事上進行細致描繪。老七的丈夫是由老水保到老七船上調查是否“留容得有不端正外鄉(xiāng)人”時引出場的。他出場時,已經(jīng)在老七的船上過了一夜,但“昨天來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燒煙”,只能和其他來看自己妻子的丈夫一樣“把自己關閉在小船后梢”。早上本應有機會和自己的妻子說鄉(xiāng)下的事情,但女人又要到七里橋去燒香,留他一個人看船。水保和老七的丈夫講了一陣鄉(xiāng)下的事情,走時并沒忘記自己的目的,讓老七的丈夫轉告老七“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初聽這話,老七的丈夫還在思忖“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老七一定得了這人許多錢”,想著心里就暢快了,一個人在船艙里輕唱了兩次山歌。但煮飯時柴火過濕,老七的丈夫老是點不著火。水保原本使他高興的話,在他心中也生出了怨憤,水保那“酒糟同紅血所捏成的橘皮紅色四方臉”變得極其討厭,“他記憶得那囑咐,是當著一個丈夫面前說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該死的話……為什么要說這話?有什么理由要說這個?”“喉嚨為嫉妒所扼”“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嫉妒憤恨使他感到羞辱,沒等老七回來,一個人就走了。他在街上又碰到老七,被老七叫回了船上。但回到船上不僅沒讓老七丈夫和老七親熱和說枕邊話的心愿得以實現(xiàn),反而讓老七丈夫的內心受到更大的創(chuàng)傷。晚上,丈夫拉胡琴,五多和老七在和著琴音唱歌,船上琴聲悠揚,歌聲飄蕩,其樂融融。不久兩個喝醉的兵士“用石頭打船篷,辱罵祖宗”,辱罵老七的丈夫,打破了這場歡愉。兩個兵士在船艙,他和老七獨處的機會被剝奪了,一個人躲到后艙搖頭不語,誰都不搭理。兵士和老七完事后不久,水保又帶著全副武裝的警察到船上搜查,并留下話巡官查完夜“要回來過細考察她(老七)一下”。巡官對老七的“考察”,讓老七的丈夫“愿意講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說點家常私話”的小愿望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老七的丈夫一早起沉默不語,收拾行李準備回去,無論老七怎么說都不說一句話。老七把身上的錢給了丈夫,丈夫不說話。老七以為丈夫嫌錢少,又把大娘的錢借來塞到丈夫手里。老七的丈夫搖搖頭,把錢撒在地上,抱頭哭了起來。
作者把丈夫們去看各自的妻子時所處的境遇聚焦到老七的丈夫身上進行細致入微的描繪,讓他們的一切感受都變得具體可感。這哭泣是屈辱、憤恨還是未能得償所愿的委屈,五多不了解,也許就連老七的丈夫也說不清,但從鄉(xiāng)下去看妻子的丈夫們應該都能體會到其中的酸甜苦辣。
小說中,作者的敘述順序似乎是由類型敘述(從鄉(xiāng)下去城里看妻子的丈夫們)到個體敘述(老七的丈夫)的轉變。但作為老七丈夫的個體是否真正在小說中出現(xiàn)過,或者說這篇小說中心是“丈夫們”,還是老七的丈夫?
在作者筆下,老七丈夫的經(jīng)歷和前面籠統(tǒng)勾勒的丈夫們的經(jīng)歷相比是否具有“典型事件”的特殊性是解決上述問題的一種思路。對老七的丈夫和其他船妓的丈夫的行動軌跡和心理活動進行比較分析,會發(fā)現(xiàn)并無多大差異:從鄉(xiāng)下帶著土貨到市上看妻子;有客人時,妻子在前艙陪客人燒煙睡覺,自己躲到后艙;妻子服侍另外一個男人過夜,自己失去了和妻子親熱的機會,在后艙暗自悵然,生了回家的念頭。船上的大娘款待老七的丈夫的方式也和其他沒有差異:到三元宮看夜戲,去四海春喝春茶。即使老七丈夫半夜遇到的水保帶著武裝警察半夜來船上巡查這件看似特殊的事情,其實在水上也并不特殊。作者從大娘和老七兩個一直在碼頭上生活的人態(tài)度來描寫水保帶著武裝警察半夜來船上巡查這件事情:大娘“經(jīng)驗多,懂得這不是大事情”;而鄉(xiāng)下來的“老七披了衣坐在床上,喊干爹,喊巡官老爺”。這說明她們是遇到過這樣的事情的,甚至可以說不止一兩次,不然老七不會如此坦然地只坐在床上。也就是說老七的丈夫會遇到,其他船妓的丈夫也同樣如此。既然老七的丈夫在市里的經(jīng)歷和其他船妓的丈夫如此雷同,那么作為水保的其他干女婿和干女兒(水保是河船上許多妓女的干爹)遇到同樣的人和事,故事的大體走向和既成走向相比應不會有太大的偏離。因此,可以說在《丈夫》中,作者將老七的丈夫的故事嚴格地按照到市上去看妻子的船妓的丈夫們這個群體來進行描寫刻畫。小說敘述的側重點是船妓們的“丈夫”,而不是“老七的丈夫”。
這還可以從作者對老七丈夫的稱謂上尋找答案。讀完整篇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老七的丈夫沒名沒姓。而作為作者的沈從文似乎也不知道怎么處理不同場景下老七丈夫的稱謂問題。筆者對老七丈夫的稱謂進行了簡單整理,一共有以下九個:“這男子”“他”“這個人”“這年輕人”“年輕人”“鄉(xiāng)下人”“男子漢”“年輕漢子”“男子”。如果再加上老七說的“我家漢子”的話,一共有十個。小說中除老七的丈夫外,小說中凡是出場過的人物水保、老七(七丫頭)、五多、大娘,甚至只出場一次的兵士和巡官,作者都給了相對固定的稱謂。作為主要敘述對象的老七的丈夫,作者寧愿用繁復的稱謂也不愿給他一個指代性的代名詞,頗讓讀者費解。但可以確定的是不予老七的丈夫相對確定的稱謂并非作者無意為之,而是精心安排的。
對小說中人物的稱謂作精心設計的還有魯迅。魯迅在《阿Q正傳》中雖對傳主阿Q的姓名作過慎重的考證。最后,連指代性的名字“阿Q”都是一中一洋的融合。“阿Q”的“阿”也無任何實意,僅是一個語氣詞,是人們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口語。據(jù)作者的解釋“Q”的根據(jù)是由Quei而來。但作者在貴、桂及Q的選擇時卻犯了難。阿Q并無昆弟,不論叫作“貴”還是“桂”都沒旁證,只選擇沒有任何意義所指的英文字母“Q”。“阿Q”的命名體現(xiàn)了魯迅一貫的戲謔的“油滑”風格。但“油滑”之外,還別有深意:“聽將令”下不得“不恤用了曲筆”,一個無名無姓的卑微懦弱的下層人,卻被已經(jīng)革命的人當作要案人物處死。這形成了巨大張力,給革命以無情諷刺。沈從文對老七丈夫的不命名,與魯迅對阿Q的命名有著相似的目的。當然,魯迅筆下的阿Q承載著革命、啟蒙、進步等一系列現(xiàn)代性觀念。沈從文筆下的老七的丈夫只是在妻子老七面前表現(xiàn)出自身的情感需要和生理需求。這些需求既是老七丈夫的需求,同時也是其他船妓丈夫們的需求。而作者給老七丈夫的稱謂“這男子”“他”“這個人”也不具備特指意義。這些稱謂用在其他船妓的丈夫身上也同樣適用。從這個意義上說,老七丈夫群是作家對眾多船妓丈夫做的抽樣記錄。
一度時期,絕大部分作家都對自己的作品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刪改,想以此撇清自己與過往的聯(lián)系,增進與新時代的血肉關系。一向被學界看作持不合作態(tài)度的沈從文,意識到“我和我的讀者,都共同將近老去”的尷尬處境后,在編訂新中國成立第一個作品集《沈從文作品選集》時也對以往作品進行了不同程度的修改,表現(xiàn)合作傾向,在題記中寫道:“希望過些日子,還能夠重新拿起手中的筆,和大家一道來謳歌人民在覺醒中、在勝利中,為建設祖國、建設家鄉(xiāng)、保衛(wèi)世界和平所貢獻的勞動……”并表明:“我的生命和我手中這支筆,也必然會因此重新回復活潑而年輕!”然而,對于一個習慣于在文學世界中,“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構筑自己的希臘小廟的沈從文,并沒有放棄自己既有的文學追求,對自己的作品也沒有進行大刀闊斧的修改,只是在保持作品原有表達主題不變的基礎上,增改字句,突出作品主題。在《蕭蕭》中,沈從文續(xù)寫了一個結尾表現(xiàn)蕭蕭們在“變”的社會里“不變”的輪回命運。沈從文在《丈夫》的第五段“這叫作‘生意’”后也增加了以下文字:“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不與道德相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她們從鄉(xiāng)下來,從那些種田挖園的人家,離了鄉(xiāng)村,離了石磨和小牛,離了那年輕而強健的丈夫的懷抱,跟隨一個熟人,就來到這船上做生意了?!?/p>
在增加的文字中,沈從文連用的三個“離了”,給年輕婦人離鄉(xiāng)背井這一行為帶來了或濃或淡的悲涼意味。以往我們將注意力都集中于沈從文筆下湘西世界中的純美自然與和諧,就本篇小說而言,我們或許應該進一步思考沈從文為何讓他筆下的人物從自然和諧的湘西世界走向他一再批判的城市。是什么促使沈從文給《丈夫》中的船妓們安排了這么一種生活方式?又是什么讓追求不悖乎人性的生命形式的沈從文,讓筆下的“年輕的丈夫”克制自己的自然欲求把妻子送到船上?多年后,沈從文在《湘行散記》中給出了答案:“在一段長長歲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墮落了,衰老了,滅亡了。即如號稱東亞大國的一片土地,也已經(jīng)有過多少次被來自北方沙漠中的蠻族,騎了膘壯的馬匹,手持強弓硬弩,長槍大戟,到處踐踏蹂躪!”“在歷史中照樣發(fā)生不斷的殺戮、爭奪,以及一到改朝換代時,派人民擔負種種不幸命運。”因此,沈從文心無旁騖地沉醉于自己的湘西世界時,還想到了湘西世界中自身的歷史,湘西世界中人物的“種種不幸命運”,使沈從文的內心充斥著矛盾。當他構筑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時,這些矛盾也如影隨形地紛至沓來,集中在他筆下的人物身上?!墩煞颉分姓煞騻円蚓降纳?,“把妻送出來,自己留在家中安分過日子,竟是極其平常的事”。當這樣的事情落在具體的丈夫身上時,又是不平常的,在他們的看似風平浪靜的生活中,掀起了層層漣漪。最終這些心緒會累積成滾滾波濤,導致老七的丈夫將自己的妻子帶回鄉(xiāng)村。但是,沈從文給老七的丈夫安排一個帶老七回到農(nóng)村的結局,就為老七們及丈夫們找到了出路?其實在小說開頭,作者就回答了這樣的問題:“市的小河妓船上,決不會缺少年輕女子的來路?!币虼耍驈奈脑趯戇@么一個結尾時,應該也想到了老七雖然回去了,但還有另外一個“老七”會再到這船上。
沈從文對這些群體予以關注,探究他們生活的出路,將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在筆端演繹時,內心有著無限的矛盾。這種矛盾并未貶低或解構沈從文,而是讓沈從文變得更加復雜與真實:一個自稱是“鄉(xiāng)下人”的作家對鄉(xiāng)下人自始至終的關注,展現(xiàn)出作家心中不盡的悲憫情懷。
[1]現(xiàn)行《沈從文全集》第九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沈從文文集》第四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及《沈從文文集》第六卷(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都是延用的沈從文修改后的版本。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9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沈從文.沈從文小說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
[4]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第5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5]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9卷)[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
[6]格非.小說敘事研究[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
[7]趙毅衡.廣義敘述學[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
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作 者:
謝月涵,樂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