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連載:國寶同仁堂
不過,那時抗戰(zhàn)剛剛勝利,百姓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再加上其他因素,影響還不算大。但是到了1947年初,國共和談破裂的消息傳開了,人們意識到,內戰(zhàn)要開打了,就掀起了一股囤積風潮,物價也隨風而漲。官僚資本、買辦資本憑借著實力雄厚,借機打壓民族資本的生存空間,奸商們更是囤積居奇,哄抬物價,一時間民怨沸騰。北平社會局為了維持國民黨政府的統(tǒng)治,采取了許多“措施”,名為“限制物價”,其實是巧立名目地掠奪。那時經當局核定,同仁堂有一千一百七十多種藥可以出售,可是這些藥賣不賣都得繳稅,每種每月繳5元。樂松生一算,光這一項,一個月就得繳5800多元錢的稅,一年就得繳7.02萬元,樂松生越想越生氣,憑什么要收這個稅?說巧取豪奪是輕了,簡直就是打家劫舍,砸明火!
這還不算,因為嚴重的通貨膨脹,法幣貶值很快,市面上開始出現重貨輕幣的風潮。同仁堂自從“供奉御藥”開始,凡是采購大宗藥材,都是先拿貨,后付款,也就是賒購??墒乾F在不行了,那時的北平,甭管哪行哪業(yè),也甭管多“鐵”的老客戶,哪怕是親爺爺親舅舅,都得現錢交易,概不賒銷。這樣一來,就給同仁堂的資金周轉造成了很大困難。樂松生和樂家其他的人,想了很多辦法,可是隨著惡性通貨膨脹越演越烈,北平市場的物價一日數漲,同仁堂的困境不僅沒有解除,反而越陷越深。到了1948年8月,已經是步履維艱,鋪務難支,人心不穩(wěn)。那時的北平,人們見面談的就是物價,同仁堂的員工也概莫能外。8月19日那天,剛開始營業(yè),店內清靜,幾位員工就聊起了物價:
“您猜今天的面粉多少錢一袋了?”
“這我哪兒猜得著!反正人家都說,現在的糧價,是站在豬八戒老丈人的肩膀上賣年糕——比老高還高?!?/p>
“告訴您吧,您可站穩(wěn)了,別嚇著。一袋兵船牌面粉三千一百五十萬法幣!”
“我的媽呀!這還讓不讓人活了。我記著去年才二十一萬元,好嘛,一年工夫漲了一百五十倍!”
“有人算過,說法幣‘前年能買兩頭牛,今年能買三粒米’。我開始不信,后來自個兒一算,還真是如此!報上說了,現在的物價比抗戰(zhàn)之前上漲了3492萬倍?!?/p>
“當年法幣發(fā)行的時候還不錯,怎么現在都快成廢紙了?”
“要照小弟看,一是政府老想打仗,打仗得花多少錢啊!打小日本那是應當的,可是現在又打共產黨。共產黨也是中國人,根基很深,又得民心,那么容易打的?純粹是白扔錢!二是當大官的經商,而且開的都是大買賣、大公司。他們再和外國老板勾結在一起,咱們中國人自己的買賣還能有好嗎?”
說話的工夫,大查柜來了。幾個人趕緊住了嘴,沒想到大查柜急急火火地說:“快、快把‘話匣子’打開!”
同仁堂有嚴格的規(guī)定,營業(yè)的時候不準聊天,自然更不準聽收音機或看報。在營業(yè)時間準許開收音機的情況只有過一回,就是日本宣告無條件投降。現在大查柜讓打開“話匣子”,那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果然,收音機一打開,就聽見了政府改革幣制的通告。
原來,因為國內經濟和金融形勢惡劣,國民黨政府于1948年8月19日發(fā)布了《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宣布實行幣制“改革”。法幣停止流通,一律使用金圓券。法幣300萬元兌換一元金圓券,金圓券四元合美金一元。同時要求老百姓將手中擁有的金、銀、銀元和外匯等,一律在9月30日前換成金圓券。同時宣布,禁止金銀買賣和外幣流通,嚴禁閉廠歇工罷市,普通商號不得吸收存款、搞地下銀行、設錢莊。同時還嚴令商家一律以1948年8月19日的物價為準,任何人不準提價,稱為“八一九限價”。按這個限價,同仁堂的許多藥連本錢都不夠。
九月份的一天,樂松生正在北平為限價的事著急呢,天津達仁堂那邊兒又來電話催他回去,達仁堂的人說:“您快回來看看吧,茵陳酒每斤只能賣一元,可現在白酒的價格每斤就得一元,要做茵陳酒還要再加上許多藥材,要是照一元一斤賣,咱們連本兒都不夠。好嘛,這哪是平抑物價,明明是要把咱們卡死!”
樂松生只好這么安慰對方:“別著急,同仁堂也是一樣,正為茵陳酒沒法賣發(fā)愁呢,等我們這兒想出法子再說吧?!?/p>
其實,樂松生又能有什么法子?他曾經想,那些因為限價就會賠本的藥干脆不賣了,可是轉念一想,這些藥還得治病救人,不賣哪兒行呢?再者,政府又明令,不準停產停售。樂松生還沒想出個求生之術呢,上海達仁堂又來電報了。樂松生一看,大為震驚,電文中說,上海達仁堂的負責人因為對“限價”表示了一些不滿,被經濟警察抓走了,請樂松生趕緊來滬決定對策??墒菢匪缮膬阂踩ゲ涣?,因為剛剛發(fā)行不久的金圓券又貶值了,如果坐視不管,同仁堂就要遭受巨大損失。
金圓券對同仁堂和對任何一個商家一樣,都是一個金色的災難。金圓券剛發(fā)行時,物價確實稍有回落,可是沒有幾天,就亂象疊出。首先是出現了黑市,按國民黨政府中央銀行的規(guī)定,金圓券以4元兌換1美元,可是不久就下跌到10元兌換1美元,接著又跌到20元兌換1美元,而且仍在繼續(xù)“慘烈下跌”。由于國民黨政府正陷入內戰(zhàn)當中,根本沒辦法增加有效供給,為了維持打內戰(zhàn)的費用,只得拼命印制鈔票,那時有人諷刺這種情況是“全中國別的機器都停了,只有印鈔機在飛速運轉?!?/p>
由于通貨膨脹再起,觸發(fā)了更加洶涌的搶購風潮。有人記述當時的情況是“先搶洋貨雜品,次及米糧面食。最后只要手上有錢,無所不搶,社會秩序騷然……”
金圓券在不到10個月的時間里發(fā)行額增加65萬倍,批發(fā)物價上漲一百二十萬倍以上,國民經濟走向崩潰,民族工商企業(yè)大批倒閉關門,北平全市停工企業(yè)達50%以上;市商會會長竟然辭職出走。
在這種情況下,同仁堂的員工損失慘重。因為他們有不少人都和那時的許多老百姓一樣,相信了國民黨政府的話,把辛辛苦苦攢起來的一點零金碎銀,和老婆陪嫁的首飾都拿出來換了金圓券??墒遣坏饺齻€月,金圓券大貶值,人們像瘋了一般搶購,金條、銀元不必說,就連壽衣、棺材都成了搶購的對象。那時候,一口袋的金圓券,買不來一口袋面。有的家庭想給孩子買頂帽子,仔細一算,還不如拿金圓券編個帽子合算呢!于是,孩子頂著個“金盔”,樂得又蹦又跳,當爹當媽的卻直想哭。物價見風長,錢這么不值錢,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那時,“頭頂金盔”,“腰纏萬元”的窮人可不是少數。平民百姓在搶購和擠兌中被踩踏而死的,小商人無法經營而自盡的,已經是報紙上屢見不鮮的“新聞”了。
因為通貨膨脹,搶購成風,同仁堂的藥自然也是搶購的對象。要是在正常情況下,生意興隆,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可是在惡性通貨膨脹的情勢下,卻讓同仁堂犯難了。那時很多顧客都是扛著整麻袋的金圓券到同仁堂買藥。樂松生就得想方設法,趕緊把它們換成金條、銀元和美鈔,銀行換不了,就到黑市換,或者買成實物,因為只要稍微慢一點兒,這些錢就得貶值一大塊,就這樣拼命倒騰,仍然不知損失了多少錢。
同仁堂一向以資金雄厚,貴重藥物量多貨全而聞名,可這時候只能進大路貨。人參、鹿茸、犀角、麝香之類的貴重藥材都很難進了。因為這時的商人都重貨輕幣,對貴重藥材,更是輕易不愿撒手,要買必須是用金條、銀子、美元或“袁大頭”。
有的員工義憤填膺地說:“看起來國民黨政府的陽壽已盡了,吃什么藥也沒救。不然哪兒能亂成這樣!”
“你們誰知道哪兒有共產黨?我想投共產黨去了?!?/p>
“要找共產黨到關外去呀!沒聽人家說,錦州讓解放軍占了,沈陽、長春也快了。”
“不用去那么老遠,到西山去就行,聽說那兒就有共產黨游擊隊。”
“對,去西山吧。反正在同仁堂和老樂家找不著共產黨?!?/p>
他們不知道,其實老樂家不僅有共產黨,而且有共產黨人的秘密聯絡點,這就是樂元可的宅子,這里還是地下黨的金庫,保管著大筆的活動經費。
樂元可在樂家二房的兄弟中排行老大。他有著樸素的愛國之心,加上年輕時就閱讀過一些進步書籍,在協(xié)助父親樂詠西照看王府井大街的永仁堂藥店,和自東自掌恒仁堂藥店時,對社會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永仁堂和后來四大房開的“樂家老鋪”,都是成功的企業(yè),可是樂家這個大家族又不可避免地帶著那個時代的烙印,對那些封建家族遺留下來的陳規(guī)陋習,他很不滿意,可是作為長兄,他又要維持這個大家族。他為此很苦悶,自比是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中的老大覺新:既不滿舊制度,向往新世界,又不敢打破舊秩序,甚至有意無意地維護它。在接觸了共產黨和革命思想后,他感覺好像住在憋悶房間里的人,突然打開了一扇窗,一剎那,陽光和新鮮空氣都透了進來。
樂元可的夫人李錚出身于城市貧民家庭,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懷有深厚的感情。她既有中國婦女傳統(tǒng)的勤勞聰慧,又有現代女性的開放胸懷和遠大目光,還有巾幗英雄的俠肝義膽。樂詠西的姐姐有個兒子,也就是樂元可和樂樸蓀的表弟,名叫楊寧,是一位具有豐富地下工作經驗的共產黨員。正是通過楊寧,樂元可和李錚接觸到了中國共產黨,理解了中國共產黨和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強烈的民族感情和愛國心使他們走上了支持革命的道路。他們不僅利用自己的職業(yè)和社會關系,掩護地下黨的工作,而且親身參加到抗日斗爭和革命工作中。
1943年初,張友恒和楊寧等人被中共派到上海從事地下工作,楊寧以汪偽軍法官的身份,頻繁奔走于北平、天津、上海等大城市,進行革命活動。他遵循中共中央的部署和其他同志一起,把數百名情報工作人員派往平、津和敵后其他地區(qū),建立情報網,為晉察冀軍區(qū)領導反“掃蕩”斗爭,獲取了大量重要情報。
有一天,樂元可家來了一位客人,他給李錚送來幾張?zhí)旖驐盍嗟哪戤?,并且對她說:“楊寧喜歡這些畫,請表嫂妥為保存。”
李錚沒有多問,她經常為地下黨收藏和遞送情報,知道這些年畫上密寫著許多重要情報。她立刻把這些年畫收藏到安全的地方,直到親手交給楊寧。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