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榜》前傳：林氏外戚興衰錄

孫逸飛

人類是一個愛聽故事的種族，在古往今來的故事里，忠臣后代復仇的故事格外受到人們青睞。古代的伍子胥鞭尸復仇，現(xiàn)代的金庸先生的碧血劍，遠至羅馬帝國的貝利撒留，無不是文學戲劇的熱門題材。此前不久銀幕上一部被稱為“現(xiàn)象級”神劇的《瑯琊榜》就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虛構(gòu)的“大梁”，背景大約在中國南北朝時期。故事開始13年前，梁國赤焰軍少帥林殊隨父出征，不料皇帝暗下殺手，苦戰(zhàn)疲憊的赤焰軍七萬將士受到本國軍隊的襲擊，在梅嶺全軍覆沒。消息傳回，卻成為赤焰軍謀逆。“赤焰逆案”震驚朝野，而此時朝中廣有賢名的皇儲祁王受牽連下獄被殺，林氏一族遭到血洗。

林殊從地獄之門拾回殘命，他經(jīng)歷削骨易容之痛，化身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盟主梅長蘇。經(jīng)過13年的等待，梅長蘇憑一介白衣之身重返帝都，從此踏上復仇、雪冤與奪嫡之路。他在曾有婚約的霓凰郡主、舊日朋友蒙摯的幫助下，幫助昔日摯友靖王奪嫡。囚禁罪有應得的梁帝，為七萬赤焰忠魂洗雪了污名。

這是一個善惡得報、沉冤得雪、大快人心的故事，但歷史是格局演化的產(chǎn)物，歸咎于一兩個奸臣是不負責任的。赤焰軍和祁王從國之柱石、儲君到成為政治犧牲品，必然有其內(nèi)在演化過程。今天，就讓我說給你們聽。

林氏：大梁的外戚

讓我們回到四十年前。一場血腥政變的尾聲。身為皇子的梁帝在身邊勢力的幫助下，通過政變身登大寶。他迎娶了林燮的妹妹林樂瑤，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兩年之后，封為宸妃的林樂瑤生下了一個帶有林家血統(tǒng)的皇子：祁王。從這一刻起，林氏在大梁就有個另一個身份：外戚。

講到外戚，我們第一印象恐怕多是弄權(quán)、專橫、腐敗、亂政等負面詞語，而且拜東漢后期所賜，外戚往往和宦官連在一起，宦官外戚，有用和沒用的一對活寶。然而，事物都有兩面性。太史公在史記《外戚世家》中開篇就說，“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nèi)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在沒有科舉制的時代，比起同為太祖子孫，隨時可以競爭一把皇位的皇室宗親，身為皇后親族的外戚往往是最受倚重，也最安全的人選。克定禍亂的衛(wèi)青、霍去病，治國理政的竇嬰、霍光無不屬于典型的外戚。他們是皇帝得意的臂膀，也是皇帝身后堅強的依靠。司馬遷舉例說，夏代的興起是因為有涂山氏之女，殷代的興起是由于有娀氏的女子，周代的興起是由于有姜原及太任。就連劉備流落徐州時，不也是收到豪族糜家的投資，娶了糜竺的妹妹糜夫人才東山再起的嗎？

我們把鏡頭轉(zhuǎn)回到大梁。幾年后林氏醫(yī)女出身的靜妃得皇帝寵幸，生下靖王，梁帝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了林燮，生下了林殊。林殊又和鎮(zhèn)守南方的云南王長女定了娃娃親。此時林燮身為皇長子祁王的舅舅、未來皇后宸妃的哥哥、靜妃的故主、靖王的伯父、言侯的義兄、云南王的親家，勢力遍布了皇室、后宮、軍界、朝堂，可謂關鍵位置上都有人。如果還不理解這種權(quán)勢的話，我們可以做一個對比。王莽篡漢前的勢力只在朝堂，曹操的血脈伸不進皇室（曹操女兒是皇后，但沒有生育），篡了東晉的劉裕只是一個軍閥，世家大族其實并不買賬。對比之下就知道林家的權(quán)勢是何等的驚人了。

祁王主政：母家羽翼下的試飛

假設梁帝從登基到被囚禁，一共執(zhí)政40年，登基第二年生下祁王，到梁帝退位前13年赤焰案發(fā)，那么祁王死時27歲，那時祁王已經(jīng)是賢名滿天下了。考慮到名望必須有一個積累的過程，那么祁王很可能是剛剛?cè)豕诰椭鞒謬?。這時我們回到一開始的兩個問題：1.祁王何以年紀輕輕就主持朝政？2.祁王是怎樣得到賢王之名？

答案很簡單，因為祁王主政符合外戚林氏的根本利益，所以得到了他們的力推。外戚的權(quán)力根基在于和皇家的聯(lián)姻，或者說在于后妃誕育的龍種。只要帶有他們血統(tǒng)的皇子登上皇位，那么外戚一門必然富貴，如果讓別的皇子登上大寶，那么一門覆滅很可能在頃刻之間。漢成帝死后漢哀帝即位，大力提拔母親丁太后家的丁氏外戚，把原來主政的王氏外戚王莽趕回了老家?？上觳患倌辏瑳]過幾年漢哀帝玩同性戀把自己玩死了，王氏外戚又回到朝堂，把丁氏殺的殺判的判，一門顯赫頃刻風流云散。所以在林氏來說，家族的長久昌盛在于確保妹妹所生的祁王順利登基。

當然，讓祁王主政與否還得看皇帝。祁王主政時梁帝春秋正盛，而把國政悉數(shù)交給兒子，一般來說有兩種情況，一是皇帝不愿操勞，想多享清福，譬如宋高宗面對金兵時時南下的局面苦不堪言，早早地就傳位孝宗，做太上皇享清福去了；二是皇子勢力龐大，眾望所歸，安史之亂時被迫退位的唐玄宗就是這種隋況。這兩點我想兼而有之，從后來靖王輕易地監(jiān)國，聯(lián)絡了朝中幾乎所有人這點來看，梁帝并不如梅幫主所說的那樣貪戀權(quán)勢。經(jīng)過二十年的操勞，皇帝確實累了，想找個兒子送上馬，扶一程。而祁王母親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朝中重臣林燮的妹妹、文官之首言侯的初戀，與云南王又聯(lián)絡有親，本身又是皇長子，可謂受到朝野的一致推戴。可以想見，當初梁帝只要稍稍流露出疲倦的意思，在有心人的聯(lián)絡下，必然奏章如潮，請以祁王代為主持國政，梁帝于是順水推舟。

你說梁帝馬上天子，乾綱獨斷，不會被群臣所左右？這要看怎么說，如果是清朝大臣只能跪受筆錄那確實如此，八阿哥也同樣滿朝賢名，康熙一句話就打回原形。在瑯琊榜的時代，官員還依靠察舉制，舉孝廉來人仕，這種制度導致的一個后果就是官職被世家大族所壟斷。所以我們看到戶部尚書沈追的母親也是個什么公主，刑部不得志的官員也是勛貴子弟。更要命的是軍隊也是世襲的，南境的軍隊由云南王世代統(tǒng)領，赤焰軍也只忠于林家。雖然沒有明說，但看樣子按道理林燮之后這支軍隊是要由林殊繼續(xù)帶著的。韓非子說賞罰一定要由君上掌握，掌握賞人才會感激，掌握罰人才會畏懼。但在察舉制下皇帝對官員的任命權(quán)其實被剝奪了，成為官僚系統(tǒng)自身協(xié)調(diào)的產(chǎn)物。這種制度下皇帝有多大權(quán)威呢，東晉時有句話叫“王與馬，共天下”，皇帝司馬氏和王謝等大族共有政治權(quán)力，比起后世的皇帝可謂憋屈得很了。

好了，現(xiàn)在這些世家大族一起建議，讓祁王監(jiān)國試試吧！這分量可不輕，于是皇帝準了。

外戚打造的“賢王”之名

要表現(xiàn)出行政能力，古今的標準是一樣的，無非是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對于林氏而言，祁王的監(jiān)國在于積累政治資本，確?；饰焕^承更加穩(wěn)健，所以和林氏一個陣營的朝中大佬，以及有心依附這位未來天子的人紛紛努力配合，大開綠燈。有過行政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和做事能力同樣重要的是協(xié)調(diào)關系，消除掣肘，讓各部門各層級配合的能力。特別是我們所說的皇帝與士大夫共同治理天下的時代，世家大族不買賬，皇帝真有可能政令不出皇城。

當初宋武帝劉裕的舅舅路慶之想到王謝大族家里看看，就去拜訪王家的王僧達。在外面站了一個時辰，才有個仆人開邊門讓他進去。到了臥室發(fā)現(xiàn)王僧達光著膀子呼呼大睡。半晌醒了，路慶之通報了姓名，王僧達開口就問：昔日我家養(yǎng)馬仆人路伯之是你什么人？等路慶之剛出來，就聽到背后王僧達對仆人說：把他坐過的胡床扔出去燒了！路回去向宋武帝哭訴，宋武帝無奈地說，你去哪里不好，偏偏去王家自討沒趣！皇帝的舅舅尚且如此，皇帝的命令能執(zhí)行幾分也就可想而知了。

祁王執(zhí)政之后，行政高效，作風優(yōu)良，還打擊批一些橫行不法的世家大族，人民群眾拍手稱快。甚至林家自己也傾盡家底，勤于征戰(zhàn)，不避矢石，為祁王的執(zhí)政生涯增光添彩。講到外戚幫助皇子上位，倒有個有趣的例子。秦王政，也就是后來的秦始皇即位第十年，他的異母弟弟，十五歲的成矯出使韓國，說服韓王割讓三百里地給秦國，因功封為長安君。據(jù)后世考證，長安君成矯的母親韓夫人是韓國的公主，以她為中心的秦國韓系外戚動用自己的關系，說動韓王通過成矯割地給秦國，為成矯爭取在秦國的地位。我們不知道韓夫人向哥哥韓王說了什么，但肯定少不了等將來成矯做了秦王，一定不侵犯韓國之類的許諾。之所以說這么多，是想說明投資君王是一本萬利的活，對于血脈相連的外戚來說更是身家性命全壓上的買賣，值得花大力氣去投資。

據(jù)說呂不韋在投資子楚之前曾和父親有過一次談話。呂不韋問：做谷物生意，利潤幾何？答：十倍。呂不韋問：做珠寶生意利潤幾何？答：百倍。呂不韋又問：那投資王位的生意呢？他父親沉默了許久，說：無數(shù)。呂不韋不過是非親非故的商人，林家卻是血脈相連的舅舅。他們的投資沒有白費，隨著祁王監(jiān)國名滿天下，林家外戚的勢力達到頂峰。

祁王和林氏：早已綁定的命運共同體

赤焰案發(fā)，祁王賜死，宸妃自盡，林氏滿門被誅，這場景像極了漢武帝晚年的巫蠱之禍。當時酷吏江充誣告太子詛咒皇帝，漢武帝知道后大怒，命有司捉拿太子。太子為求自保，帶人誅殺江充，皇帝的軍隊和太子一黨在京城廝殺數(shù)日，最后太子被殺死，皇后衛(wèi)子夫自殺、衛(wèi)氏全族盡皆被屠，連娶了衛(wèi)氏夫人的丞相公孫弘都不能幸免。一代名將衛(wèi)青身后竟是這種慘狀，和林家是不是有幾分相似？不過就太子和衛(wèi)家來說，很難說誰牽連到誰，因為他們早就是命運的共同體。對了，漢武帝太子劉據(jù)在歷史上就被稱為“衛(wèi)太子”。

在劇中，祁王、靖王、林殊、霓凰四個從小常在一起，靖王的王府也是祁王親自幫他選的。梁帝的兒子按年齡排序應該是：祁王——太子——譽王——靖王，為什么獨獨靖王與祁王感情深厚？這似乎很難用他們都是君子，氣質(zhì)相投來解釋，真正的原因是他們都出自林家系統(tǒng)，有著共同的利益，所以從小家人就把他們放在一起，培養(yǎng)感情。林殊、霓凰、靖王，跟在祁王身后，親近皇祖母，進宮如串門，一定是當時宮廷最耀眼的明星。那個時候太子和譽王在哪里？他們根本沒有資格擠進儲君身邊的小團隊里，直到祁王被賜死，皇帝才開始重新打量剩下的幾個兒子，把其中最年長的提拔為太子，把剩下最得寵的越氏晉封為貴妃，兒子封為譽王。

林氏和祁王綁得如此緊密，彼此的圈子高度重合。如果皇帝誅滅林氏，祁王必然震恐，因為朝中沒有人會認為這和太子無關，至少，你母親家的后臺到了，其他勢力的反撲是可怕的；如果皇帝只處理祁王，林氏的反應也在未定之天。所以，很難說究竟是祁王勢大連累了林家，還是林家拖累了祁王。

當祁王的權(quán)威越來越大，朝臣跟祁王越走越近的時候，梁帝依靠“秘密警察”懸鏡司和軍隊少壯派謝玉的勢力一舉根除林家以及林家出身的宸妃和祁王。作為林家勢力的外圍，靜妃和靖王從此失寵。由于沒有實質(zhì)上的姻親，再加上手握兵權(quán)，云南王得以在云南保全富貴，這就是《瑯琊榜》開篇之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