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樹斌之母張煥枝：溫順與反抗

徐天

拿到了兒子的平反結(jié)果，張煥枝松懈了許多。那天，她第一次對馬云龍口不擇言：“這事兒完了，你們一拍屁股就走了，我還要在這里生活，不能跟當(dāng)官的……”馬云龍感到了張煥枝的軟化，他覺得，張煥枝回到了原點，“這是她不可能克服的本性和人性”。

四個小時，這是張煥枝近期最長的睡眠時間。

她不愿意服用安眠藥，通常從晚上十點睡到凌晨兩點，然后睜著眼睛，在床上挨到五點再起來。

之前，她常常整宿睡不著，特別是在臨近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宣布她的兒子聶樹斌強奸殺人案再審結(jié)果的日子。夜半無人時，她一遍遍想著，什么時候會有結(jié)果，結(jié)果會是什么樣的，該提前準(zhǔn)備什么東西。

2016年12月2日，已經(jīng)被執(zhí)行死刑21年的聶樹斌被宣判無罪。拿著判決書回到河北省石家莊市下聶莊的家，頭一個禮拜，張煥枝依然整夜醒著。

翻來覆去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境大抵是變了。畢竟，這么多年，苦也好，累也罷，兒子的清白總算討回來了。然而大腦仍在不受控制地轉(zhuǎn)動著。她想，以后的日子，自己和老伴該怎么過呢？

憤怒與體諒

“你恨他們嗎？”

張煥枝沒有說話。堂屋里的鐘表滴答滴答地走著，窗外的天色已晚，但她并沒有起身去開燈，沉默讓昏暗的屋子有一種難言的孤寂。

這是2016年8月末，張煥枝與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負(fù)責(zé)再審聶樹斌強奸殺人案的合議庭成員們，已經(jīng)在此之前見過一面了。

見面被安排在河北高院的一間會議室里。剛一見面，對河北高院幾乎沒有信任感的張煥枝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栕罡叻ǖ姆ü賯儯舜螘鏋楹伟才旁谶@里，案子是不是又被打回了河北??？法官們解釋說，只是借用他們的會議室而已。

張煥枝和她的代理律師李樹亭都沒有把話說出口：自聶樹斌在1995年被執(zhí)行死刑之后，張煥枝多次到河北高院上訪，希望對方能重查此案，而直到2016年，應(yīng)二巡之邀，她才第一次被允許進入河北高院的大門。

不信任感與此有關(guān)，又不僅僅因為此。

2005年3月，張煥枝得知，河北邯鄲人王書金，供述自己是石家莊西郊玉米地強奸殺人案的行兇者，而正是這起案子，使得張煥枝的兒子聶樹斌被判處死刑。

《河南商報》記者范友峰和同事楚揚帶著這個新聞線索去找張煥枝時，不敢說實話，怕眼前這個51歲的農(nóng)村婦女情緒失控。他們旁敲側(cè)擊地問，你的兒子前些年是不是遇到事兒了？

那時，張煥枝的精神頭兒還可以，比現(xiàn)在瘦一些，但神情里又有些恍惚，透著對來人的不信任。女兒已出嫁，丈夫自殺未遂、下半身行動不便，操持著全家里里外外的張煥枝有著不同于尋常人的機警和苦痛。她聽到這句話，產(chǎn)生了對抗的情緒，反問眼前人：“你們河南的記者跑來河北干什么？這個事情不歸你們管?！?/p>

村里的婦聯(lián)主任告訴二位記者，張煥枝并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兒子，給兒子上墳也總是偷偷去。在村民心中，她是強奸殺人犯的母親。這份羞恥心已根植于張煥枝的內(nèi)心十年了。

第二天，范友峰和楚揚把王書金的事情告訴了張煥枝，張煥枝和女兒聶淑慧抱頭痛哭許久。再抬起頭時，她問他們，案子都這樣了，能翻過來嗎？范友峰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當(dāng)時她的眼神里有自卑，也有自我保護，更多的是迷茫。

張煥枝帶著范友峰和楚揚去找當(dāng)年給聶樹斌辯護的當(dāng)?shù)厮痉ň指刹?，問對方索要聶案判決書。對方質(zhì)問張煥枝：“你是信政府，還是信記者？”張煥枝啞口無言，她是斷斷說不出不信政府這樣的話的。

兒子被抓之后，張煥枝思來想去，都認(rèn)為自己親手帶大的兒子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八麖膩頉]有發(fā)生過男女的事情，怎么可能會強奸殺人？但如果不是他做的，他為什么要承認(rèn)？”

她只在開庭時見過兒子，庭審結(jié)束后，兒子只來得及叫她一聲“媽”，就被法警押了下去。張煥枝想親口問兒子，這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但她沒有得到機會問出口。

兒子被執(zhí)行死刑后，張煥枝想，如果不是兒子做的，這種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國家怎么可能無緣無故地抓一個人，判一個人，然后給這個人執(zhí)行死刑呢？

她信任自己親手帶大的兒子，也信任自己生長于其中的國家。兩股信任在她腦海中糾纏，始終沒搏出個勝負(fù)來。直到《河南商報》帶著王書金的消息找到她，她半信半疑，帶著迷茫，開始了此后漫長的申訴。

頭兩年，沒有判決書的張煥枝總是空跑。后來，她的律師李樹亭拿到了判決書，張煥枝才得以以正當(dāng)理由申請最高人民法院再審，最高法指令河北高院復(fù)查此案。從2007年到2014年，張煥枝一個月至少會去一趟河北高院，但對方總是告訴她，你回家等著吧。

身為母親的她，得知兒子有可能是被冤枉的，無論如何也耐不住。河北高院沒有結(jié)果，她就一趟趟坐火車去北京，找最高人民法院。

丈夫聶學(xué)生因兒子的案子，自殺未遂、腿腳不便，離不開張煥枝的照料。每次離家前，張煥枝總會給聶學(xué)生準(zhǔn)備一些能吃上幾天的饅頭，自己也帶著干糧前往北京。

全家的經(jīng)濟來源都靠地里的收成。為了省錢，她總是住15元一晚的地下旅館。六人一間，每人發(fā)一個臉盆、一個暖壺，可以洗腳和喝水。房間沒有窗戶，也沒有暖氣，夏天悶熱，冬天寒涼。

她在北京的每頓飯幾乎都是腌蘿卜、饅頭和煮雞蛋。這當(dāng)然吃不飽。有時，張煥枝會去旅館邊上的小攤喝一碗米粥。她只喝一碗，因為她得省錢用作路費。

2016年12月2日，遼寧省沈陽市，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對原審被告人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奸婦女再審案公開宣判。聶母張煥枝在庭審結(jié)束后走出法院接受媒體采訪。

在河北高院悄無聲息的七年間，聶家地里的多數(shù)收成都用在了給兒子申訴的路上。聶學(xué)生勸她，全國這么多媒體都報道了王書金供認(rèn)自己是聶樹斌案真兇的事情，父老鄉(xiāng)親們甚至全國人民都知道，聶家兒子是無辜的。這就夠了，為什么還要申訴？張煥枝說：“我要讓法院蓋個章，這樣我心里踏實?！?

2013年9月，王書金案二審。庭審時，公訴機關(guān)出示了一件綠色的花襯衫，稱這是當(dāng)年聶樹斌的作案工具。落槌休庭后，張煥枝騰地站起來，大喊，這件襯衫是假的。在她的記憶中，當(dāng)年的辦案人員曾帶著一件白底藍花的襯衫來聶家，讓她辨認(rèn)。而此時，白底藍花成了綠花。

2014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東高院組成合議庭，異地復(fù)查聶案。張煥枝和律師李樹亭第一次見到了聶樹斌案的全部卷宗。證明聶樹斌案發(fā)當(dāng)天是否上班了的考勤表缺失，聶樹斌被抓后頭五天的審訊筆錄缺失。重大證據(jù)的缺失，讓張煥枝堅定了自己此前的猜想，兒子或許經(jīng)歷了刑訊逼供以及指供。

在兒子出事前，聶家一直是安分守己的家庭，從未跟當(dāng)?shù)氐墓珯z法機關(guān)打過交道。張煥枝不曾想過，19年后，面對河北的公檢法機關(guān)，自己的內(nèi)心只剩下懷疑。

在山東高院復(fù)查期間，張煥枝十分焦灼。她不止一次地問過律師李樹亭，萬一河北高院手頭掌握了一些決定性證據(jù)，萬一這個案子翻不過來了呢？

不過，張煥枝對山東高院顯然是滿意的。

2014年12月22日，張煥枝第一次到山東高院，與法官會談。走出法院后，媒體拍攝到張煥枝滿臉笑容，這樣的笑容已從她的臉上消失多年。

之后的一年半里，山東高院將復(fù)查四次延期，張煥枝雖然處于等待的焦灼中，但卻從未說過山東高院的一句不是。她主動告訴記者，山東高院是負(fù)責(zé)的，雙方的溝通十分順暢，每次延期時，山東高院的法官都會向她解釋，說仍有一些調(diào)查取證工作尚未完成。

2016年6月8日，山東高院向張煥枝宣布了異地復(fù)查結(jié)果。他們認(rèn)為，原審判決缺少能夠鎖定聶樹斌作案的客觀證據(jù)，在被告人作案時間、作案工具、被害人死因方面存在重大疑問，不排除他人作案的可能性，他們建議最高人民法院啟動審判監(jiān)督程序重新審判。最高法亦決定依法提審此案。

“同樣是高院，山東高院這塊，我佩服他們。”沉默許久之后，張煥枝在寂靜的堂屋里回答《中國新聞周刊》的提問，“河北這塊，當(dāng)年的這些人，我沒有見過他們，不知道他們是誰，誰還在崗位上，但我想起來就恨得牙根疼。不僅是他們，河北高院后來復(fù)查聶案的那些人，他們不作為，幾年了都調(diào)查不清楚。山東也是高院，他們也是高院，為什么他們卻這樣？”

為了體現(xiàn)對山東高院的感謝，張煥枝讓李樹亭替她制作了一面錦旗，上書：“挾公開公平公正之疾風(fēng)迅雷，除冤案錯案假案之沉疴痼疾?！卑肽旰蟮?016年12月2日，最高法第二巡回法庭改判聶樹斌無罪，張煥枝再次制作了同樣的錦旗贈給最高法。

在2016年12月中旬舉行的聶家感恩會上，部分報道過聶案的媒體記者和參與其中的法律界人士到場。張煥枝有十分鐘的發(fā)言時間，她的家人舉著兩面錦旗，張煥枝滿面春風(fēng)，鄭重地把錦旗上的字念了一遍。

她原本還想感謝得更多，如同她在最高法二巡宣判兒子無罪后接受媒體采訪時所說：“我現(xiàn)在最想感謝的，是咱們中國的法律?！边@句話被一些網(wǎng)友評論為“是對中國法律的最大諷刺”，但張煥枝身邊的知情人表示，這是張煥枝最真實的想法。

在感恩會前，當(dāng)?shù)卣c張煥枝多次接觸，張煥枝也保證，活動會盡量低調(diào)。

身邊人放大了聶樹斌的照片，希望能在感恩會上集體默哀。張煥枝表示反對。她說，一群比聶樹斌歲數(shù)大的人來默哀，似乎不合適。后來，默哀仍然進行了。同時，張煥枝邀請了村里的支部書記在感恩會上發(fā)言，代表她感謝了國家和黨。

如果兒子沒有出事，張煥枝應(yīng)該是中國廣袤農(nóng)村中十分常見的那一類溫順的農(nóng)民。

她不愿接觸外國記者，怕抹黑了中國。后來，案子最低谷的時候，她接待過外國記者，但幾乎不對他們發(fā)牢騷，只說案件進展的基本事實。感恩會前，有來自美國和日本的記者聯(lián)系他們，想來采訪，張煥枝拒絕了。在旁人的勸說下，張煥枝勉強同意他們到場，但表示，自己絕不在感恩會上接受外媒采訪。

即使是面對國內(nèi)的媒體，張煥枝的態(tài)度也有了些許的改變，這個改變與她的現(xiàn)狀有關(guān)，也與她和河北高院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

在最高法二巡宣判聶樹斌無罪的當(dāng)天，大法官在庭審結(jié)束后告訴張煥枝，有關(guān)賠償?shù)慕痤~，可以盡管提，由河北高院承擔(dān)所有賠償，打賠償官司所聘請的律師的費用，也由河北高院一并提供。

2016年12月22日，張煥枝在兩位替她打賠償官司律師的陪同下，在河北高院信訪大廳的會客室里，與高院負(fù)責(zé)人見面商談。

對方對于張煥枝提出的1391萬賠償款并沒有明確表態(tài)。這次見面之后，有的媒體想采訪張煥枝，但都被她委婉拒絕了。她說，“河北高院的態(tài)度總歸還可以”，對方也希望張煥枝能低調(diào)，因此，媒體暫時就不要報道此事了。

多年磨難之下，張煥枝奮起反抗，一遍遍奔走、上訴。而在事情的轉(zhuǎn)機突然到來之后，她本能地體諒著自己所面對的相關(guān)機構(gòu)。

2016年12月末，在張煥枝再次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她說：“最高法此次判決挺公正的，申訴人提出一些說法，最高法找不到當(dāng)年的證據(jù)，不認(rèn)定。河北高院也沒有證據(jù)證明殺聶樹斌是對的，最高法也不認(rèn)定。不管哪一方，只要你沒證據(jù)，都不認(rèn)定你。我認(rèn)為他們很公正?！?/p>

她是指在最高法的判決書中，予以采納和不予以采納的東西。比如，對于他們提出的聶樹斌有罪供述的真實性、合法性存疑，不能排除指供、誘供可能的意見，以及對檢察機關(guān)提出的偵查機關(guān)訊問過程明顯具有指供傾向的意見，最高法予以采納。而對于他們提出的辦案機關(guān)故意銷毀、隱匿訊問筆錄、制造假案的意見，因無證據(jù)證實，最高法不予采納。

“以后，河北方面怎么做，我還真是吃不透。他們誠懇也好，不誠懇也好，我吃透也好，吃不透也好，有些事情還是要去面對的。國家和咱要互相理解。人沒了，國家知道錯了，只能用錢彌補，我也懂。日子還得過。過吧，一步步走吧。”

依賴與自主

聶家的顧問，這是馬云龍對自己的定位。

在2005年《河南商報》報道聶案存在一案兩兇的情況時，馬云龍是該報的總顧問。新聞人該是中立的，但他最終介入了這則新聞。

11年來，張煥枝每遇到新進展，或是案件陷入膠著期、自己快撐不下去的時候，總會跟馬云龍通電話。此外，律師李樹亭也是她十分信賴的傾訴對象。

圍繞著聶家，有一個幕后智囊團，多年來，核心成員十分固定，代理律師則走馬燈地?fù)Q了幾撥。李樹亭曾停止代理此案數(shù)年，但從來沒有間斷和張煥枝的來往。除了他和馬云龍外，審訊王書金的河北邯鄲廣平縣主管刑偵的副局長鄭成月也是該智囊團的成員。

2005年3月15日，馬云龍帶著記者范友峰、楚揚，再次來到石家莊的下聶莊。聶案的報道已出，他們親自給張煥枝送報紙。

十年前已被槍斃的兒子忽然被人指稱可能是冤死的，這些年里的所有苦痛都翻涌在胸，張煥枝的情緒難以克制，見到馬云龍時，她頭發(fā)亂蓬蓬，眼淚止不住。

2016年12月21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在遼寧沈陽對原審被告人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奸婦女再審案公開宣判，宣告撤銷原審判決，改判聶樹斌無罪。聶樹斌母親張煥枝（中）在庭上聽取判決結(jié)果。

此前，馬云龍向她推薦了曾做過記者的律師李樹亭。張煥枝不懂什么叫律師，更不懂怎么能打官司，她只知道，這個人可以替自己說話。見到李樹亭時，張煥枝跪倒在地，求對方幫自己。

如同許多剛剛開始上訪的人一樣，張煥枝還不懂法，沒有完整的邏輯能把兒子的事情從頭到尾講清楚。但張煥枝又已經(jīng)與《河南商報》剛接觸她時有一些不同了。

聶案一案兩兇的報道在全國被大規(guī)模轉(zhuǎn)載，更多的媒體找上門來采訪。村民們都知道，聶家兒子的案子出現(xiàn)了另一個自認(rèn)兇手的人，有的人主動上門跟張煥枝說，我早就覺得你家小子不會干這個事兒，只是我不敢說。

過去抬不起頭的張煥枝，從一個強奸殺人犯的母親的身份里逐漸解脫，被村民從心里重新接納。甚至在她往河北高院遞訴狀的過程中，有30多名村中壯漢保護著她前去。

張煥枝每個月都會去一趟河北高院，去完后，總會跟馬云龍聯(lián)系，說說河北高院的態(tài)度。后來，她開始往北京跑。她曾被截訪的人攔下過，對方問她是誰，她說，自己是聶樹斌的母親。對方若有所思：“我聽說過這個案子，你走吧?！庇谑?，張煥枝順利抵達了最高法。

輿論的變化、他人的幫助、最高法對河北高院的指令，都讓張煥枝有了前所未有的底氣。她開始每天和老伴準(zhǔn)時收看新聞聯(lián)播，看其中有關(guān)國家法治進程的報道。她看《今日說法》，試圖從其中吸收法律知識。她拿到兒子的判決書后，跟著律師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其中的字眼。

馬云龍向《中國新聞周刊》這樣評價張煥枝：“她的法律知識已經(jīng)超過了任何一個法學(xué)專業(yè)的大一學(xué)生?！痹诮邮堋吨袊侣勚芸凡稍L時，“十八屆六中全會”“司法改革”“法官案件責(zé)任終身制”這樣的字眼，行云流水般從張煥枝口中流出，她說得自然，毫不奇突。

此后的七年，聶案的上訴陷入最低谷。河北高院幾乎沒有動靜。張煥枝已是有著極強法律觀念的人，她問河北高院：“你們是復(fù)查了，沒有任何結(jié)果嗎？還是根本沒開始復(fù)查？我有權(quán)利知道這些，你必須答復(fù)我，因為我是他的母親?！?/p>

對方的不回復(fù)深深刺痛了張煥枝，媒體報道也已逐漸冷卻，她有時候覺得，簡直沒有任何希望了。馬云龍能體會到張煥枝的絕望，他只能勸她，鼓勵她堅持下去。他最常說的就是：“你還怕什么呢，對你來說已經(jīng)是最壞的情況了。兒子已經(jīng)死了，他們也不能把你兒子再槍斃一次，也不能因為你申訴，把你給槍斃了。對你來說，只有這一條路，堅持下去?！?/p>

張煥枝通過這樣的對話汲取堅持下去的動力，她告訴馬云龍，自己現(xiàn)在只做一件事情，就是替兒子伸冤，替他洗個清白。這是她活著的唯一目的。

范友峰后來見過張煥枝數(shù)次，內(nèi)心的愧疚感折磨著他。他想，如果當(dāng)年沒有這個報道，也許張煥枝已經(jīng)從喪子之痛里走了出來，過著平常的日子。而正因為這個報道，張煥枝亢奮而好戰(zhàn)，一次次揭開自己的瘡疤，過多地消耗了自己的生命。從耳順之年直到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張煥枝從來沒法過從心所欲的生活。

張煥枝的亢奮，在2014年12月達到了一個峰值。得知山東高院要異地復(fù)查聶案，她主動召集了智囊團成員開會。馬云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記得張煥枝在電話里振奮的語氣，要求他立刻趕到石家莊去。

開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確定了李樹亭被再次聘為代理律師。這是馬云龍首先提出來的，也是力主的。張煥枝在這七年間接觸了不少律師。早年，馬云龍擔(dān)心李樹亭作為石家莊的律師，會受到來自河北省司法部門的壓力，又主動為張煥枝與著名律師張思之牽線。她逐漸懂得律師是做什么的，不同律師的辯護策略、行事作風(fēng)，也前后簽了幾撥律師。

她知道李樹亭是踏踏實實做事的人，她贊同馬云龍的說法。另一名律師陳光武是張煥枝確定下來的，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但張煥枝說服了對方。陳光武是山東的律師，她認(rèn)為在山東高院復(fù)查期間，陳光武有當(dāng)?shù)氐牡鼐墐?yōu)勢。另一個原因是，陳光武在自己最低谷時就介入了這個案子。

此時的張煥枝已不是早年迷茫而無助的樣子。這些年，一撥撥律師找上門，她已清楚地明白，代理聶案對律師意味著什么。她對李樹亭和陳光武說，聶樹斌這個案子這么大，我給了你們了?！叭罕娊o你們起名字了，叫大律師，誰得了這個案子誰就是大律師?！睂δ切]有獲得代理資格的律師，她說：“你不理解，你慢慢去理解?！彼€說，“有人說要‘摘桃子，這個樹是我種的，不是你想摘就能摘的?！?/p>

后來的兩年里，沒有獲得代理資格的律師與張煥枝產(chǎn)生了齟齬。在2016年末的感恩會前，她與李樹亭商量，想給所有代理過此案的律師各送一面錦旗，不傷和氣。李樹亭建議她，不如做感謝牌匾，可以擺放在律師的桌子上。張煥枝同意了。

這些年來，張煥枝習(xí)得了法律知識，也見過了不少場面。她知道在什么情況下該維護自己的權(quán)利。

2013年6月25日，王書金案二審開庭。相關(guān)人員事先找到張煥枝，要求張煥枝簽字，保證自己不會在庭上大聲喊叫。張煥枝明知這是不平等條約，仍簽字同意了。

在庭審過程中，她看到了讓自己震驚與憤怒的綠花襯衫，卻沒有說一句話。審判長法槌一敲，宣布休庭，張煥枝才站起來大喊。“庭上我是沒喊，休庭了，總可以說話了吧？我喊了也不是要跟你們公訴機關(guān)怎么樣，不是針對你審判長，我就是讓所有人都知道，這衣服不對。”

在山東高院向她宣讀異地復(fù)查結(jié)果時，張煥枝遇到聽不懂的法律名詞，就直接問對面坐著的合議庭法官，這是什么意思，毫不犯怵，法官也會一字一句地解釋給她聽。在最高法二巡宣判之后，張煥枝面對大法官，同樣提了不少法律方面的問題。面對新華社的專訪，張煥枝詳細地詢問，新華每日電訊和新華社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

最近，兒子被宣判無罪的這一個月以來，除了媒體記者、智囊團之外，張煥枝家還來了一批批上訪的人，他們來找張煥枝尋求經(jīng)驗之談。張煥枝教他們，要聽律師的，律師讓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有許多媒體記者的名片，但凡碰到有人想求助于媒體，張煥枝就會挑其中自己較為信任的記者，告知對方該如何跟這個記者聯(lián)絡(luò)。

在這些上訪的人中，有一部分是想通過張煥枝聯(lián)系李樹亭的。聶案平反后，李樹亭所在的律所將他的接案費用，從20萬元提高到50萬元。即便這樣，找李樹亭的人仍絡(luò)繹不絕。

李樹亭對《中國新聞周刊》坦言，毋庸置疑，聶案是他執(zhí)業(yè)生涯中的巔峰，之后他再接其他案子，從影響力上應(yīng)該不太可能逾越聶案。如果沒有聶案，他或許仍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律師，如今，他的名字注定和聶案一起寫入中國司法史。

但李樹亭為之付出的代價，也是無法為外人道的。

代理聶案前，李樹亭因人生中的重大打擊，曾得過輕度抑郁癥。代理聶案后，抑郁癥復(fù)發(fā)，他常覺得煩躁，為很小的事情爆粗口罵人，時常想大吼幾嗓子，排泄心中的壓抑感。

2007年國慶節(jié)，李樹亭去湖北黃梅的寺廟短暫出家了一陣，尋找內(nèi)心的安寧。這安寧來得并不快，也并不容易。他有一張2005年夏天拍的照片，那時，他剛剛接觸聶案，一頭黑發(fā)，臉上的笑容發(fā)著光。這些年，他的頭發(fā)掉得厲害，幾乎全白。

在聶案遲遲沒有消息的時候，李樹亭發(fā)過兩條微博。那時，他還不是全國知名的律師，幾乎沒有人對此評論。他在微博中說：“年輕時曾有過兩個夢想。一是成為一名新聞記者，鐵肩擔(dān)道義，妙手著文章;手持三尺倚天劍，斬盡人間不平事。二是成為一名執(zhí)業(yè)律師，高擎法律旗幟，匡扶人間正義;弘揚法治精神，維護司法公正。當(dāng)夢想變?yōu)槁殬I(yè)，才驀然發(fā)現(xiàn)：播下的雖是龍種，收獲的卻是遍地跳蚤;而華麗的法袍下，遮裹的卻是一窩肥虱?！?/p>

另一條微博則轉(zhuǎn)發(fā)了鳳凰網(wǎng)的聶案專題，他說了類似的話：“對于職業(yè)的選擇，無論記者還是律師，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先后實現(xiàn)。關(guān)于職業(yè)的夢想，無論為民請命，還是匡扶正義，都不過一廂情愿，終究是琉璃杯具，滿眼遍地的破碎。”

如今，聶案平反，李樹亭被聶案成就。他在案件結(jié)束后，寫了一篇長長的博文，他將聶案平反稱為“我能夢到的最美好的事情”。他愿意再次接類似聶案的案子，為冤屈的人奔走。他甚至在最高法二巡宣布再審結(jié)果的那天，穿了一件暗紅色毛衣，圍著同色圍巾，來表達自己心中的興奮。他似乎得到了治愈，但他用來遮蓋滿頭白發(fā)的寬邊黑帽卻幾乎再也不會摘下了。

對于馬云龍來說，相交11年的張煥枝卻在逐漸退回原點。

聶樹斌被宣布無罪后，張煥枝離開法院，給馬云龍打了個電話，簡單地說了說情況。隔了一周，馬云龍抵達下聶莊，幫助張煥枝籌備聶家的感恩會，以及幫著她敲定負(fù)責(zé)國家賠償階段的律師。

律師人選是李樹亭在業(yè)內(nèi)打聽了一番后提議的，馬云龍也用自己的人脈調(diào)查了一陣，張煥枝聽從了他們二人的建議，選擇了兩位有國家賠償經(jīng)驗的律師。

半年前，張煥枝面對國家賠償?shù)膽B(tài)度是反復(fù)的。

有一天，馬云龍去聶家找張煥枝，發(fā)現(xiàn)她在接受一個記者的采訪，她告訴記者：“只要給我兒子平反了，給錢不給錢我都不在乎，追責(zé)不追責(zé)我也不在乎。”

馬云龍打斷了張煥枝的采訪，要求記者不要刊登這樣的話。他勸張煥枝：“你兒子讓人家殺了，你怎么能說追責(zé)不追責(zé)你不在乎？國家賠償，這是你兒子21年的生命、你家22年的血淚換來的，你能說你不要錢嗎？”

張煥枝沉默了，之后再也不提不要賠償、不再追責(zé)的話。

后來，她告訴馬云龍，如果國家賠償下來了，她想讓所有參與過聶案的人一起分錢。馬云龍鄭重地對她說，自己不會要一分錢，其他參與過此案的人也不會要一分錢，如果非要感謝大家，就請大家吃頓飯、喝頓酒吧。

張煥枝同意了，如此才有了2016年12月的感恩會。

敲定了兩位賠償律師之后，馬云龍、李樹亭、張煥枝談了許久。拿到了兒子的平反結(jié)果，張煥枝松懈了許多。那天，她第一次對馬云龍口不擇言：“這事兒完了，你們一拍屁股就走了，我還要在這里生活，不能跟當(dāng)官的……”

斗爭了數(shù)年，張煥枝希望過安靜的生活，不被打擾。

馬云龍感到了張煥枝的軟化，極力勸她應(yīng)繼續(xù)強硬下去，面對之后的賠償和追責(zé)。這些年，他作為聶家顧問，也沒少被權(quán)力打擾。他問張煥枝：“過去12年，你再難我們都是支持你的。接下來，如果壓力到我們頭上了，你能不能支持我們呢？”張煥枝立刻表態(tài)，可以支持。

2014年12月25日，聶母張煥枝回憶當(dāng)年與聶樹斌訣別的情景。左為聶樹斌案的首位報道者、聶家的顧問馬云龍。

離開石家莊后，馬云龍常常想起張煥枝的那句口不擇言。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不想再強制張煥枝，能走到現(xiàn)在，對張煥枝來說，已是十分不易。他并不覺得很失望，只是覺得，張煥枝回到了原點，“這是她不可能克服的本性和人性”。

他在臨走前對張煥枝意味深長地說：“不要天真，不要覺得一切都結(jié)束了，可以息事寧人過平安日子了，斗爭還沒完呢。”

解與不解

張煥枝不喜歡過春節(jié)。

在下聶莊，大家都在大年初一天不亮的時候就起床，穿新衣服、放鞭炮、煮餃子。鞭炮一直響，餃子一直吃，直到天亮。

放鞭炮是為了去晦氣。按理來說，張煥枝應(yīng)該買全村最大的鞭炮。她卻從來沒有這樣做。聶家的鞭炮很小，不太響，簡單放一放就結(jié)束了。

她每年除夕都不守歲，更不看春晚，平日里幾點睡，那天也是幾點睡。唯一不同的是，會提前包很多餃子。

大年初一，她放著鞭炮，吃著餃子，覺得怎么都吃不飽。醋、蒜、餃子，該有的一樣都不少，可她吃再多，仍覺得不夠。她覺得，自己好像總有個事情沒做。過幾年，又覺得像是少了個東西，不夠齊全。她一邊煮餃子一邊哭，好些年都如此。

后來她明白了，原來是少了兒子，沒了兒子，何來的齊全？

這些年，她夢見過兒子幾次，多數(shù)時候都記不清了，兒子好像在夢里短促地喊過她一聲“媽”。但有一次，她印象深刻。

夢里，兒子還是那樣年輕，和以前一樣。但他一直蹲在墻角哭，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哭聲很大。醒來的張煥枝覺得非常難受，她知道兒子為什么哭，因為沒有人把聶樹斌當(dāng)好人看。

拿到最高法的終審判決、回到下聶莊后，許多記者問張煥枝，要不要去上墳，把判決結(jié)果告訴聶樹斌。張煥枝同意了。她將判決書復(fù)印了一份，和族人、記者一起，去給聶樹斌上墳。老伴聶學(xué)生也在旁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到了墳前。

那天，她很克制，沒有痛哭。她不是每次上墳都這樣的，多數(shù)時候，她的情緒無法自控。

曾有個記者問她，阿姨，是不是常常去看兒子，是不是十天二十天就得去一次？張煥枝說：“咱們的想法不一樣，我不太過去。不去的時候還能控制得住自己，去的時候真是不由自主地，不知道哪里來的悲痛?！?/p>

有一回，張煥枝覺得滿腹的不高興，不能對丈夫說，不能對女兒說，于是自己在村里亂走，走著走著，就去了聶樹斌的墓地。她在山上號哭，把心里的怨氣全都哭了出來，才覺得舒坦一些。

張煥枝不太信鬼神。她清醒地知道，墳?zāi)估锫竦氖且话压腔?，她去那兒只能跟墳頭說幾句話，并不是真正跟自己的孩子在說話?！八皇窃谀抢锕ぷ?、安家了，否則我可以看看他的家，看看他的孩子，問問他工作怎么樣了。那就只是個墳頭而已?！?/p>

還有一個原因，是張煥枝不太愿意提起，卻在心里反反復(fù)復(fù)琢磨了很久。

李樹亭曾發(fā)現(xiàn)，聶樹斌是1995年4月27日被執(zhí)行死刑的，但在一封聶樹斌本人簽字的上訴狀上，他發(fā)現(xiàn)落款日期是當(dāng)年的5月13日。另外，他發(fā)現(xiàn)，聶樹斌執(zhí)行死刑的照片上，顯示聶樹斌的尸體倒在一片雪地上，他調(diào)出了1995年至1996年的氣象記錄，發(fā)現(xiàn)1995年4月之后下雪的日子，是在1996年1月。

如果李樹亭的推斷是準(zhǔn)確的，那么張煥枝在1995年從火葬場領(lǐng)回家的骨灰，肯定就不是聶樹斌的。

張煥枝當(dāng)然想知道真相，但此次最高法的判決書中，并未給她答案?！爱?dāng)年那些人，清楚這些事情的人，不肯站出來說話，法官也沒辦法。我干嗎還要給最高法擺難題呢？這對我自己不利。何苦要跟最高法過不去，跟法律過不去呢？”

她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說：“人這一輩子，該明白的事情，一定要搞明白。有的事情，如果搞明白了，會讓你的心情糟糕，那就糊涂著走吧。難得糊涂，輕松點?！?/p>

她覺得，只要那把骨灰的主人愿意認(rèn)她當(dāng)媽，她就當(dāng)他是聶樹斌。

對張煥枝來說，這件事相較平反而言，不過是“小數(shù)點之后的數(shù)字”，她寧可糊涂著過?？捎械氖虑椋辉负?。

李樹亭不止一次地對相熟的媒體記者表達過擔(dān)憂，一旦聶案有了最終的結(jié)果，按照張煥枝的狀態(tài)，即使案子翻過來了，她恐怕也會垮了。

聶樹斌被宣判無罪之后，張煥枝真心實意地覺得，之前這些年的所有精力都值得。兒子的名聲回來了，自己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罪，挨過的所有白眼和冷遇，總算沒有白費?？蓮垷ㄖθ匀焕@不過心里的一個坎：給兒子掙回來清白又怎么樣，最終還是把兒子給失去了。

在最高法二巡宣判聶樹斌無罪后，張煥枝號啕大哭，她喊：“我的兒子回不來了?！崩顦渫ぐl(fā)現(xiàn)，張煥枝手抖得厲害，無法簽收判決書。

21年過去了，張煥枝的瘡疤一次次被揭起，仍是鮮紅一片，疼痛難忍。她常常和別人念叨，如果聶樹斌還活著，沒有遭受這么大的磨難，自己已經(jīng)當(dāng)奶奶了。聶樹斌該有42歲了，他生的孩子也都該有十多歲了，個子可能會像當(dāng)年聶樹斌那樣高了。

周圍人總是勸她，忘掉吧，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當(dāng)你沒有生過這個兒子，只生了一個女兒。張煥枝總是苦笑，如果他在嬰孩時期夭折了，可能感情不見得有這么深?？墒锹櫂浔竺髅髟谧约貉矍伴L大成人，高高大大的個子，白白凈凈，說話帶笑，她沒法這樣騙自己。

她甚至有些羨慕呼格吉勒圖的母親。對方失去了一個兒子，但還有兒子，兒子又生了兒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她的注意力都被孫子轉(zhuǎn)移了。

張煥枝的女兒在石家莊市里工作，婆家離娘家挺遠。多數(shù)時候，下聶莊的房子里只有聶學(xué)生張煥枝老兩口。

她想過離開這個傷心地，但老伴的身體不允許他們有任何變動?！斑@個坎怎么過，我也不知道。人死不能復(fù)生了，我只能自己往開闊了想，但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能走出來?！?/p>

李樹亭勸她，聶樹斌死那年，張煥枝51歲，如今72歲，人又有多少個20年可以重來?！澳昧藝屹r償，就開開心心過幾年好日子，什么都別想?！彼麊枏垷ㄖΓ惺裁礀|西是沒有見過的。張煥枝說，自己從來沒有看過大海。李樹亭打算，2017年，帶著張煥枝去給山東高院、最高法二巡送錦旗，再去五臺山拜佛，然后去海邊玩一遭。他希望能盡量分散張煥枝的注意力。

張煥枝十分明白李樹亭的用心，她也知道，在苦痛里泡著，是在折磨自己。任何人的勸慰都沒有用，跨過這個坎，她只能靠自己。

夏天的時候，只要不下雨，張煥枝都會去地里。家里已經(jīng)沒什么農(nóng)活了，二畝耕地被收上去，被集體種植了核桃林，村里每年給他們家2400元補貼。張煥枝在剩下的一點地里種玉米。她喜歡去地里，認(rèn)真地澆水、除草、研究玉米的長勢。只有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她能忘記兒子。

夜深人靜時，她和聶學(xué)生聊天，互相勸慰。她說，該苦的已經(jīng)苦了，該難的已經(jīng)難了，該保護兒子的也都保護了，聶樹斌一定是看得到的?，F(xiàn)在，總得活下去了。

“我們問法律要了什么，法律就給了我們什么，我們要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