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オオ?
陶師傅是個出租車司機。和大多數同行想的不一樣,在他看來,白班吵吵鬧鬧,遠不及夜班清凈自在,更何況兩者在收益上相差無幾。因此,他雖作為車主,卻把“出活兒”的白班留給了對班司機。
他常在碼頭、商圈等繁華地帶邊兒上候著,沒生意時就打開保溫壺,喝喝女兒小琪親手為他泡的濃茶;有生意時一腳油門兒跑起來,一趟也遇不上堵車,這才是他所能接受的工作狀態(tài)。畢竟,他想將自己更多的精力放在女兒身上。
和大多數的出租司機相同,他非常善于察言觀色,很懂得看人。這是這些年積累下來的一點兒本事。乘客一上車一開口,籍貫、職業(yè)、教育程度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特別是談戀愛的青年男女上了車,他只聽兩人說上那么幾句,能不能成,能撐多久,自認也是分析得頗有把握的。
陶師傅平時不常與客人交談,可是,一旦真遇到聊得來的客人,打開話匣子后,天南海北、縱觀古今扯閑篇兒的暢快則是最好的興奮劑,能幫助他熬過漫長的黑夜。但麻煩的是,他不止一次開心得忘乎所以,胸脯拍得響亮,死活不收人家的車錢。
更有甚者,他還于心不忍地管管人家的閑事,比如下車扶扶路邊倒地的老人之類的,結果則可想而知?;丶液?,小琪聽到這些事,從未責怪過他,反而指著老爸的鼻子咯咯直笑。他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后悔。他愛人死得早,女兒面臨高考,都指著跑車的這點兒收入,可不敢再把江城人任俠、豪放的作風給發(fā)揚光大了。
于是,從某一天開始,他在車前后視鏡下面掛了一張與女兒的合影,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
果然從那以后,這種事情就沒有再發(fā)生過了。也是從那之后,那個有點兒“事兒”的陶師傅在別人眼里就成了另外一個人。
10月24日,國慶長假過后又隔了一個禮拜,大都市里被商家打造出的濃郁過節(jié)氣氛到此時才慢慢收斂起來。
凌晨一點鐘,陶師傅剛送完一單客人,將車停在龜山對面,準備下車抽支煙??蓜偺匠霭雮€身子就被寒風吹得縮了回來,連著打了兩個寒顫。
這時他才聽到收音機里說,今天恰逢二十四節(jié)氣里的霜降,正是降溫的時候,而自己卻穿著一件薄外套就出門上班了。
家里沒女人就是不行!連個在耳邊嘮叨添衣服的都沒有。
陶師傅心里一陣酸楚地搖搖頭,打開保溫壺倒上一杯冒著白氣的濃茶,喝了一大口,身子暖和起來他就下了車。
他看著對面的龜山,錯落的投射景燈將山體點綴得格外絢麗,通過這強光的透射還能從樹木間的縫隙里依稀看到山上的街景。
他的目光逐漸移到了那些沒有被燈光覆蓋的地方,一眼望盡只看到貌似無底的深邃,讓他不由得眨巴著眼睛浮想聯翩。
正當這時,眼角余光處那些透出山上街景的區(qū)域,凸現出一明一滅的燈光變化,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認真地瞪大眼睛去看,不自覺地踮起腳尖??上н€沒等他看出什么端倪,那處剛才還閃爍不已的光源卻已經徹底熄滅了。
他頗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將杯里的濃茶一飲而盡,借著襲來的一陣寒風抖擻了下精神,回到車上準備出發(fā)。
出租車司機都有熱車的習慣,將鑰匙插入后,旋轉到通電的第一檔位置上停了幾十秒,隨后打著火再等上個一分來鐘,這才松開手剎出發(fā)。
車剛啟動沒開上十幾米,他便留意到下山的小路上不緊不慢地“飄”來了一個身影,走起路來穩(wěn)穩(wěn)當當,沒有一絲多余的晃動。
眼看著人已經快到馬路上了,他本著多年來的從業(yè)經驗,認定這是一個有坐車需求的乘客,于是麻利地一腳油門停到了對方的眼前,透過車窗遞上了職業(yè)性的微笑。
對方突然愣住了,那幾秒鐘里,與他冷冷地對視。
那一刻,陶師傅的后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笑容也在臉上僵住。
對方原地佇立,橫視了一下他的出租車后,似乎這才明白了他的來意,嘴角也掛起淺笑,自然而然地拉開后車門,坐了上來。
“您去哪兒?”陶師傅問道。
“光谷二路?!睂Ψ酵伦智逦?,聲音帶著金屬一般的質感。
“好嘞!”陶師傅心里樂開了花,從這里到目的地有三十多公里,絕對是一單含金量很高的活兒。
車向武昌方向左轉,駛上了長江大橋。油門一踩,速度提升了起來。
出于好奇,陶師傅開始從后視鏡里打量乘客。
這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穿著一身講究的黑色立領休閑西服,內配灰色鑲銀邊的襯衣。他面容清秀,皮膚白皙,鼻梁上架著的那副金絲邊眼鏡使主人顯出幾分理所當然的儒雅。盡管他臉頰上沒什么血色,但一對眼珠卻是如寒星般閃亮。
尤其引起陶師傅注意的是,他戴著頗不合時宜的黑色皮革手套的雙手,此刻正交叉抱在一起,自然置于胸前。由于西服是修身款,袖子偏短,還露出了右腕上尼龍繩編織的戶外手鏈。
經驗告訴陶師傅,這是戒備的姿態(tài)。所以,他已經做好了這一路都沉默以對的準備。為了不太尷尬,他順手打開了收音機,正是常聽的節(jié)目——《阿坤愛樂》。
在悠長的大提琴聲的背景下,乘客居然放下了雙手,身體松弛了下來。
“你平常愛聽這個節(jié)目?”
“還行,一般般吧。”乘客突然發(fā)問,陶師傅象征性地應付了一下。
“知道這是什么曲子嗎?”
陶師傅尷尬地搖了搖頭:“我就是隨便瞎聽,哪兒懂啊!”
乘客長長噓了口氣,介紹道:“這是布里頓的《安魂交響曲》,我最喜歡的俄羅斯指揮家羅斯特洛波維奇的那版。”
“您說的這版那版的,我可是真不懂,我這也沒得選,總比……”
“總比那些‘性與健康賣假藥的要強吧?!背丝驼f著咧開嘴笑起來。
氣氛在這對牛彈琴的一問一答間,微妙地變化起來,陶師傅背部的那股寒意也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他不由得哈哈大笑,點頭稱是。心里卻暗自在想,看來這位也耐不住三十多公里的寂寞。
“我聽您倒像是個行家,不會就是教音樂的老師吧?”
“我是教書的,但不教音樂。”
陶師傅想起了他的目的地,光谷二路,那是個大學林立的地方,看他的儀表氣質,也確實像名大學教師。
“那恕我冒昧多問一句,您是教什么的啊?”
“生物。聽起來是不是怪嚇人的?”乘客的嘴角居然泛起一絲學生般的調皮。
陶師傅哈哈一笑:“是有點兒。以前我閨女上生物課回來,盡跟我說些解剖青蛙什么的,你說這上課就上課,干嗎還非得動手啊?想著挺殘忍……”
乘客身子往前一探,正想拉開架勢詳述一番,卻因一個緊急剎車的慣性撞到了前排椅背上,眼鏡都掉了一半下來。
陶師傅更是驚魂未定地緊握著方向盤,大口喘著氣。剛才,他純屬是出于職業(yè)本能踩下了剎車,并沒有真正看清前方發(fā)生的變故。此刻回過神來,才看清沖上馬路攔在車前的人。
這是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衣著打扮頗為時尚,大冷天下身也著短裝,露出修長雪白的腿。奇怪的是,她只有左耳戴著一只大號的流蘇耳墜,濃妝艷抹的臉上卻掛著兩行黑色的淚痕,長睫毛下的眼影已經哭花。她趴到了出租車的引擎蓋上,一面慌亂地拍打,一面聲嘶力竭地呼救。
“救救我!救救我!”女孩子向陶師傅投來哀求的目光。
女孩兒身后忽現兩名形貌不善的青年男子,其中一名胖青年一把抓住她的頭發(fā),不顧她疼得大聲尖叫,硬生生地將她拽到了路邊,一腳踹倒在地上;另一名瘦青年則有恃無恐地搖頭晃腦走到駕駛員一側,笑嘻嘻且漫不經心地用手指著陶師傅,隨后將嘴里嚼過的口香糖按在了車窗上。
陶師傅只感到頭皮發(fā)麻,女孩子的呼救一聲聲抓在了他的心窩上,扯不掉,解不脫,雙拳條件反射似的握緊,卻又被一旁惡毒的目光壓制得動彈不得。
陶師傅從后視鏡看了看乘客的反應,他似乎完全沒有被這突發(fā)的事件所影響,只是專注地檢查他的眼鏡有無損壞。
“怎么?想管管嗎?”乘客繼續(xù)著手上的動作,目光與陶師傅沒有任何交集。
陶師傅不知該怎么回答,眼睛看似盯著前方,余光卻瞟向路邊被扯著頭發(fā)的女孩兒。
看到司機猶猶豫豫的態(tài)度,窗外瘦青年揮拳狠狠地砸了幾下擋風玻璃,從牙縫里狠狠蹦出幾個字:“看什么?還不滾!”
陶師傅慌忙重新發(fā)動車子,麻利地一腳油門駛離現場。他氣息未平之下吞咽著口水,從反光鏡里看著那女孩兒仍在遭遇的一切,直至那一切在視線里消失。
乘客重新戴上了眼鏡,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先前的閑聊?!罢掌系氖悄闩畠簡??”他問道。
陶師傅看了一眼后視鏡下掛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穿著白色長裙的女兒笑容燦爛。他似乎找到一點兒說服自己的理由,強作歡笑,答道:“是,今年就要高考了?!?/p>
“長得挺漂亮的,你真有福氣。對了,我畢竟是個大學老師,對高考的門道還是知道一些的,她現在在哪所中學?升學率高嗎?”
“南湖中學,費老大勁兒弄進去的!”陶師傅答完乘客的話,表情又突然凝固,心里仍是堵得慌,跳不出剛才的陰影,主動辯解道,“這種事……經常發(fā)生,我們也不知道個前因后果,也許……就是談戀愛吵架什么的,對吧?要真有什么事,那也有警察……”
乘客淡淡一笑:“你不用跟我解釋,我能夠理解。討生活不容易,何必節(jié)外生枝呢,對吧?”
陶師傅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對乘客這話里的弦外之音似懂非懂,卻難掩心中的忿懣,只得硬著嘴自辯:“這年頭兒,管好自己的事情,過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我也是有女兒的人,也得替她多想想不是?”說完,油門一腳到底。
乘客收起先前的笑容,看著窗外,冷冷地自言自語:“不知道她的父親會怎么想。”
她的父親。這個她指的誰,陶師傅自然清楚。
大約十五分鐘之后,到達了終點光谷二路路口。乘客掏出一張百元的鈔票放在前排座椅上,示意陶師傅不必找零。
“別找了,下次希望有機會再坐你的車!好好照顧自己的女兒!”乘客余光有意無意地在副駕駛前貼有陶師傅照片的司機公示卡上一掃,臉上居然呈現出了煙消云散般的松快。
說完,乘客頭也不回地離去,陶師傅只能看著這個背影漸漸消失,就如同看著之前那個在反光鏡里消失的女孩兒一般。
隨后,陶師傅無心接活兒,將車停到了家里,可床上的他卻輾轉難眠。他忽然覺得,那個被毆打的女孩兒的樣貌居然與小琪有著說不出的相像。
帶著這個有些可笑的念頭,他偷偷打開了女兒的房門,看著她熟睡時掛著甜蜜淺笑的模樣,輕輕地在她額上一吻。
10月25日,清晨。
第一個發(fā)現尸體的,是在龜山上晨練的一位白領。據他的描述,清晨6時20分左右,他正慢跑經過一個樹叢間的拐彎,剛一側頭就看到了被綁在樹上的少女,他嚇得幾乎在倒退中跌下山坡。畢竟是男人,稍微冷靜后,便斗著膽子過去探了探少女的鼻息,這才確認其已經死亡,隨后立刻用手機報了警。
老刑警龍慶聽完目擊證人的描述,眉頭越鎖越深。
處刑——這就是他的第一觀感。
死亡時間推定在前夜的十二點到凌晨一點,那時山上幾無人跡。兇手殺死少女后明明有充分的時間掩藏尸體,并消除掉現場遺留的痕跡,但他或她卻沒有這樣做,反而將尸體綁在了最顯眼的拐角處的大樹上,生怕人看不到。
另外,地上那些被壓折的樹枝、拖移的痕跡、破碎的景燈以及尸體背部衣衫上的泥印都表明,兇手是在殺死少女之后再將尸體綁在樹上的。
少女頸上那環(huán)繞一周的小指粗的深紅色痕印也顯示出她的死因是環(huán)頸勒殺——這是一種絕對不算簡便易行的殺人方式。
龍慶心想,兇手這一系列復雜的程序或者儀式,以及殺人方法的選擇一定有其內在原因。因為,這類似的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7月20日深夜十一點,小洪山山頂,勒殺;9月17日深夜十二點,鳳凰山半山腰,勒殺。
兩起案子死者均為十八歲左右的女性,頸部有著相同的致死痕跡?,F場狀況顯示出兇手應該只有一人。
龍慶再次打量面前這名女孩兒不施粉黛的素顏,確實與前兩起案子的被害人有著驚人的相似,都是大眾眼中典型的乖乖女。
“龍?zhí)?,指揮中心說,長江大橋過江后的中南路路口,昨晚有路過的行人報警,看到有人在虐打一名女孩兒。要不要去看看?”探員張彬放下手機說道。
“虐打?”龍慶轉頭看了看尸體光滑的面部和并未散亂的馬尾辮,立刻排除了兩件事之間的直接聯系。他先是搖了搖頭,卻又在張彬轉身的一剎那將他叫住。
“還是去看看吧!畢竟只離了兩站路,碰碰運氣唄!”龍慶透過山上樹木間的縫隙看著山下的馬路,點燃一支煙。白天,從山上可以清楚看到山下。夜晚呢?從山下看山上呢?
一個小時以后,龍慶到達了轄區(qū)派出所了解情況。正如他所料,這起警情應該與龜山殺人案沒有任何關系,而且當事人已經去無蹤影。報警的是一名當時開車經過的私家車主,據他的目擊描述,這名被打少女的身高衣著形貌與被害人都不相同。更重要的是,案發(fā)時間也對不上,報警人目擊少女被毆的時間,是在法醫(yī)推斷被害者死亡時間之后的一個小時左右。
“估計又是哪個玩瘋了的小太妹惹上麻煩了吧!”龍慶心想,他雖沒有指望過這條線索,但那一聲細如蚊音的嘆息還是有的。
現在只能相信刑警們代代相傳的那句老話了——暫無有價值線索的時候,笨辦法往往是能奏奇效的。
同一天早上,陶師傅天蒙蒙亮就清醒過來,在渾渾噩噩中出門交了車。如往常一樣,他買了女兒最喜歡的糯米包油條回來,和牛奶一并放到桌上。一切布置妥當,這才又重新睡去。中午醒來時,女兒早已經上學去了。沒有女兒的家里冷冷清清,從窗外潛入的一陣涼風也居然能在屋內呼嘯好幾個來回才悄無聲息。
換做平日,他是不會去為這種情景而無端忐忑傷感的,然而今天,他的心境卻產生了變化,他開始焦躁,開始不安,開始疑神疑鬼,開始擔憂那個從未讓他操心過的女兒會不會遇到什么意外和危險。
昨晚那名乘客的一言一語似乎都在暗示著什么,而后來他臉上那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下掩藏的潛臺詞更是如夢魘般在他耳邊不斷窸窣。
“要出事!肯定要出事!”他清除不掉負面情緒,只得一連給女兒打去好幾個電話,結果都沒有人接聽,這讓他幾乎在家里一分鐘都待不下去,開始丟三落四地做著出門準備,直到遭到女兒下課后的電話“訓斥”。
這番訓斥,是他平生聆聽過的最動人的福音。
10月26日清晨,陶師傅的工作和生活步調恢復了常態(tài)。交班后的他,在為糯米包油條排隊時順手買了一份報紙,粗略一看,頭版的下方赫然刊登著醒目標題——《變態(tài)殺手再次行兇,龜山少女不幸遇害》。
陶師傅手上的報紙掉落在地上。
龍慶和張彬等刑警熬了一整個晚上,調出了長江大橋與江漢一橋當晚的通行記錄。
龜山介于兩橋之間,離開之后能夠前往的方向無外乎是長江大橋武昌方向,江漢一橋漢口方向,與月湖橋的硚口方向,無論怎么走都需要經過跨江橋梁。但是,要上江漢一橋或月湖橋,就必須經過高清探頭監(jiān)控下的交會路口環(huán)島,案發(fā)時間上下三小時內,并沒有在視頻中發(fā)現任何可疑車輛或人員。這就意味著,兇手前往的目的地應該是武昌。
長江大橋上也安裝有精密的交通違章攝像頭,它會忠實地記錄下每一輛從橋上經過的機動車。除去能夠在電話里得到準確印證的公務用車以及多人乘坐的私家車,依然給龍慶留下了一份有二百四十五個車牌號碼的大名單。
當下屬們有些束手無策時,龍慶首先指明了方向:“理論上,去那么顯眼的地方殺人,兇手通常不會開自己的車;實際上,三次殺人案現場的視頻比對工作中,也并沒有發(fā)現任何重復出現的車輛。那么,兇手的交通方式應該是出租車或專車、快車。不過,打車軟件會在網上留下乘客的信息,這個膽大心細的兇手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嗎?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出租車了?!?/p>
五十六個出租車車牌號。
范圍縮小到了具有可操作性的程度。接下來,就是挨個兒去出租車公司核對排查了。
兇手是他嗎?這幾天,陶師傅即便是在載客營運的路上,也在不斷思考這個問題。
他無論如何都很難相信,前天晚上那名神秘乘客出現在龜山上是一個巧合。山下都冷得讓人頭皮發(fā)麻了,山上哪兒還待得住?怎么會有人那么晚還去山上散步呢?這個問題,他當天晚上就該意識到的。
報紙上雖然沒有關于這名兇手任何體貌特征方面的報道,但一個連續(xù)殺了三名少女的變態(tài)殺手,怎么說也不會長一張普通人的臉吧?再回想與他的第一個眼神交匯,那種本能上升的寒意,會是自己感覺上的偶然嗎?不會的,他有多年的看人經驗,這點他是有自信的。
難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真載送了一名殺人兇手離開作案現場?
思量之后,便是不敢再思量。
此時,他接到了公司打來的電話,說有人找,于是便懷著這種七上八下的心情開回了公司總部。走進經理辦公室的那刻,他看見了一身警服的龍慶和張彬。
龍慶沒有進行任何鋪墊,直奔主題:“陶師傅,我是市局刑偵處的探長龍慶,有些情況要向你了解一下?!?/p>
“什么情況?”陶師傅生平第一次揣著明白裝糊涂。
“10月24日晚上,龜山上發(fā)生了一起殺人案。案發(fā)時間后,你的車曾經經過長江大橋,我想問一下你有沒有載過什么可疑的乘客。”
陶師傅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反應迅速過,那天深夜接到乘客后的所有情形,如同電影畫面般在腦海中閃回,甚至在幾個關鍵的畫面上定格。有些記憶,有些念頭,不管他愿意還是不愿意,自己就張牙舞爪地冒了出來。
現在想來,乘客最后那句“好好照顧自己的女兒”,簡直就是某種變相的威脅,而自己之前還蠢到家地告訴了他女兒就讀的學校。另外,車前面掛著自己跟女兒的合影,就等于對方已經知道了女兒的相貌,再結合自己那張司機公示卡上的姓名與聯系方式……
只要他愿意,他隨時隨地能找到我和我的女兒!這個可怕的念頭形成一股暗流在他的心臟里猛地打開一個漩渦,吸干了他臉上所有的血色。
“沒有!怎么了?”陶師傅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語氣,迅速而果斷地回答。
“那你還記得當時你載了幾個人?都是什么樣的人?”龍慶追問道。
“好像是個老頭兒吧!具體真記不清了,干我們這行的一天載那么多客人,您也知道。”陶師傅覺得自己的回答很具有可信度。
龍慶“哦”了一聲,不置可否地低下頭。
可張彬不滿意,繼續(xù)問道:“那么晚了拉的客人,總該有點兒印象吧?這才兩天時間呢!”
龍慶眼睛一瞇,隨即抬頭用一個眼神阻止張彬,臉色和善地給陶師傅遞上一張聯系卡,笑道:“那麻煩你了!想起什么了,一定跟我聯系,多晚都可以?!?/p>
“好!一定一定!”陶師傅雙手接過聯系卡,鄭重地揣在口袋里。
龍慶和經理打了個招呼后,帶著張彬離開了出租車公司。在門口,張彬機敏地問道:“師傅,你剛才給我遞眼色,這個司機是不是有問題?”
“之前問了那么多個司機,有哪個不是需要想半天才回答的?有哪個又是這么絕對肯定地給了我們答復的?這位啊,反應也未免太快了些!”
“既然有問題,怎么不把他帶回去繼續(xù)問問清楚?”張彬有些急了。
“都什么年代了?這八字沒一撇的事,憑什么把人帶回去問???如果他真是存心隱瞞,萬一到了局里也抵死不認呢?如果他僅僅是不愿意多管閑事呢?再說了,即便他和兇手有某種交集,萬一我們打草驚蛇,以后想抓到人就更是難上加難了!”龍慶二十多年的刑警經驗告訴他,陶師傅是方向,但這個方向只能跟,不能抓,更不能扯。
“我懂了!我后面好好查下這個司機的背景,暗地里也跟一跟?!睆埍蛐念I神會。
“注意分寸,釣魚最忌諱亂提竿兒!”龍慶滿意地拍拍徒弟的肩頭,心頭卻浮現另一個問題——“我人前人后備受尊重,教出這么多優(yōu)秀的年輕人,怎么偏偏教不好自己的女兒呢?”
龍慶嘆著氣,苦笑著搖搖頭。
另一頭,陶師傅的日子更不好過,他現在更加確定那名乘客就是個殺人犯,也更加憂心這顆定時炸彈何時何地將自己的生活引爆。
他承認,自己再一次喪失了勇氣。但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
不能對警官坦誠,是因為他是一個父親,他不能置自己的女兒于險地之中。他一遍又一遍告誡自己。
然而,他心里卻有另一個聲音在毫不留情地強迫他面對一個事實,一個他絕不愿意面對的事實——那只是你懦弱的借口。
10月29日,從這天開始,陶師傅以為自己的生活將如墜冰獄。
一晃眼,一個多月過去了。
在這個月里,陶師傅找理由推掉了那個白班的司機,每日開車接送女兒上下學。即便上課期間,也偷偷守在學校門口不遠處的路口。為了不讓小琪發(fā)現后起疑心,他還編了一套公司改制、帶班司機需有資質之類的謊話,又抬出了全心全意支持女兒來年高考的大旗。盡管這樣一來,家庭經濟上肯定受到了影響,但所幸他平日節(jié)儉,還有些積蓄能夠對付個一年半載。
讓陶師傅意外的是,對于這個變化,小琪居然是開心的。過去只看得到那個白天倒頭呼呼大睡的爸爸,何曾這樣日復一日的朝夕相處過?所以,每次小琪放學后上車時,那綻放在臉上的笑容,都能讓他忘記了此舉本來的目的。
另外,他養(yǎng)成了每日看報紙的習慣,時刻關注著那起案件的破案進展??上?,從那之后,報紙、網絡都再沒有任何的相關報道,就好像這一切都被忙碌不迭的人們遺忘到了某個角落里。
對此,他心里矛盾得很。兇手一天抓不到,他一天不能徹底放心,可他又希望此事最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大眾的記憶之中,永遠不再被人提起。也許那樣,自己的不堪記憶也會隨之深埋。
他相信,只要等風聲過去,一切終歸還是會好起來的。
墜入冰獄的是另一個人。
龍慶陷入了職業(yè)生涯里最深的一次低谷。
這名兇手在作案之后,再次進入了靜默狀態(tài)。如同前兩次作案一樣,不露絲毫破綻,不顯任何端倪。
龍慶知道,警察最怕的就是這樣的對手。破案需要的是一鼓作氣,兵貴神速,最忌持久戰(zhàn)。可現在呢?好不容易傾注的人力物力注意力,卻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消耗殆盡。就連原以為有價值的陶師傅的那條線,張彬也一無所獲。
雖然在網絡時代里,全國人民的關注點都會隨著媒體的視線而轉移,并沒有那種來自于輿論的強大的破案壓力。但上級部門的督辦仍在,三個無辜的冤魂仍在,大家伙兒的心里怎能釋懷?刑警隊里,處處能看見一張張有苦難言的臉。
帶著這樣的郁悶心情,龍慶回到了那個久違的家里。
他原本以為這時家里應該是空蕩蕩的,卻沒曾想一推門就撞見了一月未歸的女兒小鶴。她似乎正忙著收拾東西。
“你還知道回來?”龍慶一開口,就夾帶著一股怒氣。
小鶴也沒想到此刻會撞見父親,初時一愣之后,便毫不客氣地還擊:“不要說得就好像你經?;丶乙粯?!”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你一個月不回家,我連問都不能問嗎?”
“我不是給你發(fā)過短信了嗎?我在外婆家!”小鶴看著父親拎著行李袋,也是一副很長時間沒回的樣子,笑道,“好像你這個月也沒有主動聯系過我吧?反倒是我給你打了電話,你接了嗎?”
龍慶將行李袋重重扔在地上:“我當時在忙一個大案子,人命關天,我哪兒顧得上……”
“行!你別解釋了,你哪次不是大案子?我媽當年都能習慣,我也能習慣!誰讓我們攤上個神探呢!”說完,小鶴一聲冷笑,轉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小鶴提到了母親,龍慶瞬間語塞。十年前,自己在外出差時,妻子一個人忙里忙外操持家務,結果心臟病突發(fā)死在了廚房里。當時,八歲的孩子只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fā)生。
這段往事,是龍慶不敢觸及的心理禁區(qū)。
一時語塞之后,就是里里外外壓抑情緒的總爆發(fā)。
龍慶大跨步上前,一把將小鶴拽住,臉漲得通紅,大聲喝道:“你再說一次!這是和你的父親說話該有的態(tài)度嗎?我辛辛苦苦上班賺錢,供你吃供你住供你上學,你呢?你上大學后,每天晚上學人玩樂隊,除了曠課掛科,給我?guī)н^一點兒好消息嗎?”
龍慶這才認真打量起女兒的衣著,更是惱怒:“你看你穿的這是什么?大冬天露兩條腿在外面,不三不四的,是什么鬼樣子?你這都是在跟什么人鬼混?我是當警察的,你可不要搞到哪天讓我去派出所領人!”
小鶴被父親近距離拽住,卻不敢回頭。
龍慶疑惑間看到女兒的左耳戴著一只熟悉的流蘇耳墜,右耳卻空蕩蕩的。
“怎么就一只耳環(huán)?還有一只呢?”這是妻子的遺物,龍慶親手買給她的。
即便此時此刻,小鶴卻仍然不敢轉過身來。當刑警的龍慶這才意識到不對,雙手抓住女兒肩頭,一把猛地掰了過來。
小鶴右側的眼角還依稀能看到淤青,右臉略顯浮腫。
“這是怎么回事?誰干的?”龍慶此時的激動,已不再是對女兒的憤怒。
“誰干的重要嗎?我當天給你打電話你接了嗎?我第二天給你打電話你接了嗎?”小鶴眼眶濕潤地問道。
“我問你話!這他媽是誰干的?”龍慶怒喝道。
“我告訴你又怎么樣?你是受過全國表彰的刑警英模,你難道還會為了我去把他們打一頓?你就不怕事情鬧大了,讓你臉上無光?”小鶴一面說,一面看著父親的表情。
龍慶猶豫了。他并非猶豫這件事該不該去做,而是被女兒的話頂得出現了片刻的遲疑。
他是個警察,是個受過無數表彰的優(yōu)秀警察,警察的職業(yè)本能已經融入了他的血液,成為他一切行事做人的準則,成為了他僅次于生存本能之外的天性。
他不由得去想,難道他要不顧一切去為女兒出氣報仇?一個警察能夠允許這樣濫用私刑的行為嗎?但是,女兒受到這樣的欺侮,難道就該忍氣吞聲?一個普通父親尚不能忍,更何況一個在生死一線摸爬滾打二十幾年的漢子?那么,該怎么辦?去把那些人抓起來嗎?
正當他遲疑的時候,小鶴卻已經失望地摔門而出。
門板那一聲砰然大響,摔得龍慶心如刀絞。他追出去時,卻只看到女兒上了一輛私家車,揚長而去。
“小鶴!小鶴!”龍慶跟著車子狂奔,喊破了喉嚨。
近一個月的風平浪靜之后,陶師傅有點兒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反應過度了。
時間是個奇怪的東西,有時會讓記憶變得模糊,有時又會讓人懷疑自己之前的判斷。這不,現在想來,自己一切的擔憂其實都源于毫無根據的猜測,不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嗎?如果自己顧慮的是真的,怎么會警察和兇手都沒來找過自己?這不是杞人憂天是什么?
陶師傅開著車,邊開邊笑,但隨即又被另一個念頭掐斷了笑容。
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名少女被兩名男子毆打,卻懦弱地選擇了離開。真要說不安的原因,或許是那天發(fā)生的這件事情對他心里的沖擊太大了。
他的負罪感又被勾起,發(fā)自內心祈禱著那名女孩兒那天不要出任何意外,否則自己的余生何安呢?
就這樣,陶師傅又鬼使神差地開到了那天少女被打的地方,在幾乎是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樣的位置停下車。
路邊只有一對情侶在玩自拍,不時相互捉弄打鬧,咯咯笑著抱作一團。
正在這時,后車門突然被人拉開,一名乘客毫無預兆地上了車。
“對不起,我現在不載……客?!碧諑煾祷仡^一看,熟悉的金絲邊眼鏡,熟悉的莫測笑容。
他仍然穿著和那晚一樣的黑色立領休閑西服,內配灰色鑲銀邊襯衣。只不過,今晚的他,沒有戴黑色皮革手套,右腕也不見那尼龍編織手鏈。
“好久不見了,陶師傅?!背丝拖褚姷嚼吓笥岩粯哟蛑泻?,“我在這里等了好幾天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覺得你會回到這里來的?!?/p>
瞬間,陶師傅之前剛剛建立的樂觀轟然崩塌。
“你等我干什么?”陶師傅緊張卻又小心翼翼地問道。
“開車吧!送我回家,我們邊走邊聊?!?/p>
陶師傅艱難地抬起手臂發(fā)動車子,向光谷二路行進著。
“有沒有警察來找過你?”乘客毫不掩飾,這也讓陶師傅的最后一絲僥幸蕩然無存。
“你放心!我什么都沒說!”
“你緊張什么?說實在的,你就算說了我也無所謂?!背丝洼p拍陶師傅的肩膀,示意讓他寬心。
這兩下拍得如蜻蜓點水,陶師傅卻感覺重逾千斤:“那你到底想聊什么?”
“當然是另一個話題?!背丝湍抗馔断虼巴?,“你想不想知道那天晚上那個女孩兒最后怎么樣了?”
陶師傅本打算無論對方聊什么都推搪回去,卻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問題。
“她怎么了?”陶師傅被一種本能驅使著。
“好消息是她還活著,起碼現在是活得好好的。你大可不必再浪費你那廉價的愧疚之心?!背丝脱燮ひ惶В币曬{駛員后視鏡的方向,似乎知道陶師傅正從那里看著自己。
陶師傅間接和乘客目光對視,手腳居然有些不聽使喚,行車方向也左右晃動。
乘客笑道:“就到前面路邊停車吧!我現在還不能和你同歸于盡?!?/p>
陶師傅按照他的指令,在過紅綠燈之后迅速一腳急剎車停下,轉過身子無可奈何地詢問:“大哥,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來找我,我也不想知道。我就一個普通的出租司機,我養(yǎng)家糊口真的很不容易,你放過我行嗎?我求你了還不行嗎?”陶師傅語速飛快,可語氣卻是哀求。
乘客輕笑一聲,手伸到了外套口袋里,用小指勾出了一只亮晶晶的流蘇耳墜,在陶師傅眼前一晃。
陶師傅當然知道這是什么,他臉色驟變,條件反射地伸手去拿,但乘客的手卻機敏地向后一收。
“看來你還沒有忘記,那更好,少費很多口舌?!背丝鸵允娣淖藙萃笠豢浚澳阏娴拇_定不想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
“那小姑娘在你手里?你把她怎么樣了?”陶師傅追問道。
“一個明哲保身、怕管閑事的司機,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熱心腸,開始關心起別人家的女兒來了?”
“我說大哥,這小姑娘和你無冤無仇,你這是何苦呢?犯得著嗎?我看你也是該有兒有女的人,總該……”話說一半,陶師傅發(fā)現乘客一個狠戾的眼神突現,將剩下的話生生給咽了回去。
“無冤無仇又怎么樣?殺的那三個女孩兒,甚至可以說和我素不相識,但殺人非得需要理由嗎?”乘客的表情如同換了一個人,腔調也不復斯文。
三個?陶師傅猛地吃了一驚,哪里想得到面前是這樣一個殺人惡魔,他瞬間在腦子里蹦出了棄車而逃的念頭。然而,對方小指上的那枚流蘇耳墜卻使他不知從哪里生出了一股執(zhí)拗。
“你就不怕我報警?我現在就可以把你送到派出所去!”陶師傅大聲呵斥。
“寄希望于警察嗎?呵呵?!泵鎸ν粊淼姆纯梗丝蛥s意外地笑了,“你當然可以這樣做,但我完了,那個女孩兒也一樣會沒命。別激動,陶師傅,你先安靜地聽我說完。你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兒,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得出來,你為了她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如果是為了一個陌生人呢?你還會拼上性命嗎?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我那天就發(fā)現,你似乎挺介意這件事情,甚至是耿耿于懷,可真要付諸行動呢?你能為別人的女兒做到什么程度呢?”一雙亮如點漆的眼睛直盯著陶師傅。
“你是不是有毛病?你這么做是要干什么?你禍害這些無辜的人很有意思,是吧?”陶師傅完全不能理解。
乘客食指在唇上輕輕一碰,示意他安靜:“你很激動,你很憤怒,那為什么不試著來阻止我呢?明天晚上十點,就在剛才我上車的地方。你不來,她會死;你報警,她也會死。她的生死掌握在你的手里。我很好奇,你會怎么選?”
乘客說完,得意地笑笑,拉開車門下車,臨走時還抬手沖陶師傅打了個招呼。
他嘴里開始哼著什么曲子,似乎就是那晚收音機里的那旋律。
幾分鐘后,陶師傅仿佛才恢復了正常的呼吸,不覺間他已滿頭大汗。
身上的冷,徹骨;眼中的夜,渾濁;車上的人,似已歷經百轉千回。
女兒沒有了。
過去,女兒就猶如他身后斜長的影子,盡管大多數情況下,回頭找尋時,眼中一無所獲,但心中卻能百般篤定她就在自己腳邊?,F在不同,盡管多年來和女兒持續(xù)冷戰(zhàn),可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重要事物從心中剝離的感覺。
龍慶一個人空落落地走在大街上,手上拎著酒瓶晃蕩,意識雖然清醒,腳步卻已飄移。
一群大聲喧鬧的年輕人迎面走來,并排占著整條街的寬度,他下意識地側到一邊,卻依然被一名蹦跳的小伙子撞倒在地。
“砰”的一聲,他倒得干干脆脆,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老頭兒,看著點兒!”這名染著藍發(fā)的小伙子,回頭反而訓斥了他一番,隨即繼續(xù)與同伴們嬉笑而去。
這一整群人里,再沒有其他人回頭或轉身,哪怕是罵他一句。在他們眼里,他是如同街上昏暗街燈般稀薄的存在。
除卻那堆積如山的榮耀所造就的“神探”光環(huán),自己果真只是一個快退休的糟老頭子嗎?
龍慶低聲嗡嗡作響,分不清是嗚咽還是自嘲的笑。
記憶中,他上次摔倒是在一個雪夜,女兒小步快跑到自己身邊,狠命地試圖拽著他起身,卻力不從心,大聲哭喊著并不在一旁的媽媽。而當時的自己,明明可以麻利地站起來,卻懷著一種奇妙的心態(tài),任由女兒的眼淚飛濺在自己面頰上,只是將這雪夜中的小天使牢牢抱在懷中。
為什么?為什么這些珍貴的記憶會在妻子去世后被深埋至今?為什么自己將工作而不是女兒當作是自己唯一的情感寄托?是不敢回想她當年在妻子遺像前瞪著自己的眼神嗎?
他害怕。害怕那雙眸子里透出的是怨恨,卻從沒認真想過,也許和那雪夜里飛濺的淚水一樣,只是她對父親的憐惜和依賴呢?
龍慶的酒醒了,第一反應,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小鶴。
那個眼神,需要回報。
第二天夜里,陶師傅準時來到了約定的地點。這一刻,此處沒有任何異狀。
盡管如此,陶師傅也絕不認為他在虛張聲勢,“言出必行”四個字,深深地烙在那人的目光中。
他坐在車上等待著,卻意外發(fā)現后視鏡里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再定睛細看,居然就是一個多月前,隨老刑警來公司詢問過自己的那名年輕刑警張彬。憑他多年開出租車練就的職業(yè)技能,絕對不可能記錯。
他心中一喜,拉開車門準備呼救,卻又迅速地關上門,收回手。
不行!警察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難道是他們已經知道了那名女孩兒被綁架的事情了?我該怎么辦?報警嗎?可那人明明說過,如果我報警,那女孩兒一定會死??墒?,如果我不報警,我憑什么去救那名女孩兒?那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對手?等等,那個年輕警察真的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嗎?還是僅僅是一個巧合?或者,他一直都在跟蹤我?
無數的可能性在陶師傅腦中如失控的電流奔走,他一次次從后視鏡里確認張彬的方位和狀態(tài)。而后者,卻在閑庭信步后倚著江邊的扶欄點上一支煙。
陶師傅一時間進退兩難,他本來是下定了決心,辭別了女兒,準備說什么也搏一把,可張彬的出現卻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這時,陶師傅的電話響了,接通后,他聽到了那個冰冷卻富金屬質感的聲音。
“陶師傅,你有讓我失望嗎?”
你怎么會有我的手機號?陶師傅剛準備這樣問,就看到副駕駛前的司機公示牌,暗罵自己愚蠢。
“你在哪兒?我已經到了你說的地方,你快把那女孩兒給放了吧!”陶師傅一邊急著應答,一邊確認后視鏡里張彬還在。
“你這只算是過了第一關,拯救一條生命,哪兒有那么容易?”乘客呵呵笑了笑,繼續(xù)道,“我發(fā)了一張圖給你,你好好欣賞,至于地點,你應該猜得到?!?/p>
“嘀嘀嘀”的連串回聲,對方掛斷了電話。
陶師傅打開彩信,不一會兒就顯示出一張詭異的照片——那名少女被綁在一棵如腰粗的大樹上,腳四周圍著一圈點燃的白蠟燭,靜態(tài)的圖片里都好像能看到燭火竄動出的明暗交替。
她被蒙著頭罩,只露出半邊流蘇耳墜。
陶師傅憤怒地重重拍著方向盤,引起喇叭的一陣長鳴。
聽著這聲長鳴,張彬趕忙扔掉煙頭,快步向車跑去。最后,他卻只聽見一聲油門的急促轟鳴,只看見汽車尾燈劃出一道紅色軌跡。
另一邊,龍慶剛從女兒的第三個同學家中出來。據同學描述,小鶴這個學期似乎在一個不那么正經的酒吧里唱歌,同學都勸過她,可她卻因為那里出場費比別處高,非得要去,誰勸都不聽。
關于這個酒吧,一直都有涉毒和涉黑的傳聞,也沒人真正去過,都只是平時聽幾個貪玩的男同學提起。
此時的龍慶已經不敢自負了解女兒的性格,但他卻又有一種無來由的自信,堅信自己的女兒無論如何都不會走到自甘墮落的地步。他也分不清,這究竟是刑警的直覺,還是父親的直覺。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關于她的行蹤,依然一無所獲。
正當這個時候,他的手機收到了一條意外的短信——“你女兒在我手上,有膽子就快點兒過來!”
龍慶的腎上腺素驟然升高,職業(yè)性地神情一凜。偏在這時,張彬的電話打了過來,他知道那條短信必有后續(xù),想也不想地掛斷了來電。
果然,第二條短信緊接著就發(fā)來了地址。
龍慶什么也顧不上了,幾乎是沖到路中央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向目的地飛奔而去。
那張照片是在山上拍的。從樹背后若隱若現的民生大廈頂尖可以判斷出,那就是陶師傅第一次與乘客相遇的龜山。
他以最快的速度駛到了山腳下,來不及將車停穩(wěn)就拉開門下車,“噌噌噌”幾步邁上了好長一段臺階,可走到半路卻愣了幾秒鐘,折了回來。
他跑到車尾,打開后備廂,從里面取出一根已經積了一層灰的棒球棍。
私藏管制刀具是違法的,可出租司機常年東奔西跑,誰也不能保證沒個閃失,于是幾個老前輩們曾經組織過一次團購,買了這么一批棒球棍回來給兄弟們防身。他原以為,以自己討喜的性格,這輩子都不會有用到它的時候。
陶師傅用力握緊棒球棍,在手里掂量了幾下,生硬地揮了揮,渾身怎么都是一股說不出的不自在??墒碌饺缃襁€能怎么樣呢?他只得頭皮一硬,牙一咬,上了山。
陶師傅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前行,步伐卻隨著能見度的降低而越走越慢。他雙腳開始僵硬,一直緊張用力的右手也已經快握不住棒球棍了。終于行至一個三岔路口,路的右側似乎還有一大片可以繼續(xù)深入的空間,但又明顯超出了山上路燈所能夠提供的微弱的照明范圍。
他條件反射地咳了兩聲,有預知一般地向那個方向挪動。突然間,眼前有火苗突地蹦起來,照亮了一張熟悉的臉。
那雙戴著黑色皮革手套的手里捧著打火機,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乘客彎下腰來,慢條斯理地將地上擺成一個圓圈的白色蠟燭依次點燃。
“對不起,生怕你來晚了,這些蠟燭不經點自己滅了,于是我就提前把它們掐了?!彼f完淡淡一笑。
待到這個笑容結束,蠟燭的光圈映亮了四周。
那棵蠟燭圍著的大樹上,三圈麻繩像箍木桶似的牢牢捆著一名少女。她臉上罩著面罩,看不見面容;嘴里只能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顯然是被塞了東西。唯一能夠辨別她身份的,只有被故意露出來的那一個流蘇耳墜。
陶師傅雙手下意識地舉起了棒球棍。棍頭指著乘客。
看著那顫抖的棍頭,乘客不以為意地干笑了兩聲。
“怎么?打算阻止我嗎?我勸你想清楚點兒,你家里可是還有個女兒沒人照顧呢。呵呵,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現在掉頭就走,當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或者……就拿你自己的性命來和我搏一搏?”
陶師傅此刻幾乎完全聽不見對方在說什么,只是在心中反復默念著:“他赤手空拳,我有棍子。他赤手空拳,我有棍子……”可惜的是,這剛鼓起來的勇氣立刻又泄了下去——乘客的手中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刀身在閃爍燭光下映出的迷幻疊影,似乎是奪人性命的邪魅笑容。
這笑容,讓陶師傅倒吸一口涼氣,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明擺著,這一切都在乘客的意料之中,他用食指和拇指秀氣地拎著刀柄,讓刀尖在少女雪白的脖頸上輕輕反復滑動。
盡管從科學角度來講,陶師傅絕不可能在這樣的燈光條件下觀察到細節(jié),但他肯定自己清晰地看到了那刀尖下的血痕,并聽見了少女的失聲痛哭。
乘客的舉動讓陶師傅憤怒了,這股怒氣源于對手對自己的輕視,源于行兇者的肆無忌憚,源于一個有女兒的父親的本能。
他掄起棒球棍,不顧一切沖了上去,喉嚨里發(fā)出戰(zhàn)士沖鋒時的吶喊。
乘客緊盯著陶師傅眼中的怒火,眼中射出更勝一籌的寒光。
撲通一聲,陶師傅被事先藏在草叢里的絆腳繩絆住,伏面而倒。他眼前金星一冒,只感覺到棒球棍已經脫手,一股暖流從鼻腔里流出。
乘客緩緩走到陶師傅身旁,一腳踩在他的后腦勺上,嘆氣道:“你以為英雄那么好做嗎?你怎么不替自己的女兒多想想呢?真沒想到你這么無能,還以為你能保護什么?”
“保護什么”四個字從他嘴里說出的同時,乘客臉上閃過一絲不一樣的神情,他狠狠地照陶師傅腹部踢了一腳。
陶師傅疼得側過身子,緊捧腹部,眼中模糊可見乘客暴戾舉止下卻依然儒雅的面容。
陶師傅有氣無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你贏了……放了那……姑娘吧!要殺殺我?!?/p>
乘客蹲下身子,假裝聽不見:“你說什么?我沒聽錯吧?你要代替這姑娘去死?代替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去死?”
“反正你也不會放過我的,還不如換那姑娘一命?!碧諑煾祽K淡一笑。
乘客看著他篤定的神情,仿佛看到了某種信仰,而這種信仰卻觸動了他心里最陰暗的一面。
“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么值得我殺的?”乘客語調驟變,快步走到大樹前,熟練地解開腕上的戶外手鏈,伸展成一根約兩米長的尼龍繩,繞樹一圈套在少女的脖子上?!皩τ谀?,我只想看到你痛失所愛時的樣子而已!”說完,乘客欲伸手去摘少女的頭罩。
這時,另一側的草叢中撲出一個人影,將乘客撞倒在地,并大聲喊道:“放開那女孩兒!”
這是刑警張彬的聲音,陶師傅不知從哪里恢復了斗志,冰冷的手腳又有了力氣,嘗試著起身。
張彬和乘客扭打在一起,乘客的身手出乎意料地敏捷,讓他開始后悔應該讓陶師傅和自己先一起制伏歹徒而不是解救少女。
可事實上,張彬的判斷并沒有錯,陶師傅目前的狀況如果加入戰(zhàn)斗,極有可能只是一個累贅而已。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搖搖晃晃地向少女走去。不知道花了多久,他終于走到大樹前,嘴里一邊說著“別怕”,一邊笨手笨腳地解開一個個系死的繩結。顯然,乘客從來就沒有過解開這些捆綁的打算。
眼看繩結一個個松脫,陶師傅分神觀察了一下旁邊的戰(zhàn)況,張彬居然被乘客壓在了身下,那匕首幾乎已經觸到了他的鼻尖。
陶師傅心慌手亂,最后一個結怎么都解不開,他甚至急得用牙齒咬了起來。
張彬開始后悔,他平常只是專注于那些與偵破相關的知識,沒有聽龍師傅的話,特別地去練練散打擒拿,否則此刻何至于如此被動?面前的這個人,雖然有著斯文的外表,卻被某種黑暗的力量填充,有著惡魔一般的行動力,毫無畏懼地與一個警察搏殺。
對!他的動作不是格斗,而是野獸在生死關頭的殊死搏殺。
張彬努力回憶著師傅對自己的教導,回憶著他每一個漂亮的動作,以及自己的每一次摔倒。終于,他想起了其中的一個,右膝蓋努力彎曲,頂在乘客的腰際,雖然不能形成傷害,卻使得他無法靠腰力支撐自己手中的匕首。乘客手上的力道稍稍一弱,張彬的頭一偏,引導匕首插到了自己耳旁的泥土中,而后他一個右勾拳將乘客打翻在地。不等對方起身,他又補了一腳。
乘客倒在一旁,看起來一動不動。
張彬喘著粗氣,拾起匕首走到大樹前,遞給陶師傅。
“用這個割斷繩子!”
陶師傅接過刀,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張彬笑笑說道:“幸好我通過你們出租車公司的GPS鎖定了你的位置,不然……”
話還沒說完,只聽陶師傅大叫一聲:“小心!”
從地上偷偷爬起的乘客舉著棒球棍從后方偷襲張彬,張彬條件反射地閃躲,避開了要害,卻失去了平衡,從后方樹叢中滑下陡坡。
乘客順勢又故技重施,壓在了陶師傅的身上,用力掐住他的脖子,嘴里發(fā)出“嚯嚯”聲:“沒有那么容易!當英雄沒有那么容易!”
生死關頭,陶師傅看著手中的匕首,眼睛一閉,大喝一聲刺了上去,正中乘客的心窩。只見他一聲不響倒在地上,看著滿手是血的陶師傅,卻咧著嘴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阻止我,呵呵呵呵……”斷斷續(xù)續(xù)說完,乘客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張彬抓住陡坡上的藤蔓,一點點爬回山上,只見已經斷氣的乘客和失魂落魄的陶師傅。
一段時間里,陶師傅完全聽不見張彬在說什么,匕首從手中脫落他也毫不知情。他徹底懵了,這一切來得毫無緣由,也結束得不明不白。
為什么呢?這個人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
陶師傅這才想起那名還綁在樹上的少女,馬上拾起匕首割斷了繩索,希望她能給自己答案。
摘下頭罩的那一刻,陶師傅卻再次石化了。
面前的少女并不是那晚被人毆打的少女,而是自己的女兒小琪!
小琪取出口中的布條,趴在父親懷里失聲痛哭。剛才她雖然不能說話,卻聽見了一個勇敢的父親,一個為女兒而戰(zhàn)的父親。
“你能為別人的女兒做到什么程度呢?”乘客的那個問題在陶師傅耳邊魔鬼般地呢喃。此刻,他好像明白了乘客死前的最后一個笑容。
如果今晚,我沒有勇氣來到這里,那……
這個想法將陶師傅嚇出一身冷汗,如經煉獄一般。
龍慶面前是一胖一瘦兩個青年,小鶴坐在角落里,顯然是受到了逼迫。
小鶴看了父親一眼,似乎想說什么,卻心一橫側過臉去。
胖青年打量著面前這個兩鬢灰白的老男人,神情輕狂:“聽別人說起過,這小妞有個當警察的爸爸,沒想到是真的?!?/p>
瘦青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那又怎么樣?警察有什么了不起的?弄壞東西不用賠錢???”他囂張地走到龍慶面前,挑釁地說,“你女兒在我們店里唱歌,不陪貴賓喝酒也就罷了,還把酒潑人家一臉,砸壞了店里幾萬塊的音響,這賬算你女兒頭上不冤吧?”
小鶴反駁道:“那音響明明是那頭肥豬的手下砸的,跟我有什么關系?”
“閉嘴!不是你惹了呂哥,哪兒來的這些事兒?”瘦青年手指著小鶴發(fā)狠道。
龍慶將瘦青年的手臂壓了下來,冷冷答道:“我女兒說了不是她?!?/p>
胖青年跳了起來:“欠賬還錢,天經地義!你還想動手?”
“我女兒說了不是她?!饼垜c冷冷地重復道。
瘦青年看看四周,確定這個老男人構不成任何威脅,一腳向他掃去。還不等這腳碰到龍慶的身體,自己支撐腿的膝蓋卻向內側一松,莫名其妙地摔在地上。
瘦青年驚詫之際,一個眼神招呼,胖青年以及后臺的另外幾個人都向龍慶沖了過來。
“爸爸!”小鶴終于擔心地叫了出來。
這一聲“爸爸”,使龍慶老淚縱橫。
幾分鐘后,所有的對手全部倒在了地上,只有這個老刑警威風凜凜地站著。
龍慶向小鶴走去,經過瘦青年腳邊,嚇得他歇斯底里地叫道:“來人啊!警察打人啦!”
龍慶牽住了女兒的手,回身慢慢答了一句:“我首先是個父親?!?/p>
酒吧門外,精疲力竭、衣衫不整的小鶴邁不動步子。龍慶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將女兒背起,如同小鶴兒時那樣背著她慢慢地向前走。趴在父親肩頭的小鶴突然發(fā)現眼前的父親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又是前所未有的熟悉。
小鶴切實地體會到父親背部的溫暖,龍慶清晰地感覺到女兒的心跳。
某天清晨,陶師傅排著隊給小琪買她最愛的糯米包油條,順手買了一份報紙。
報紙的第三版,正是針對這個案件的特別報道。在報道里,自己是一個意志堅定、正氣凜然,為見義勇為而生的不折不扣的英雄。
陶師傅起初臉頰微紅,直到他看到了文章的最后一部分。
原來,這起連環(huán)殺人案的兇手,還有一段被人遺忘的過往。文章最后,登出了當年那段往事的報道截圖。標題非常的醒目:《大學教授見義勇為反被圍攻,花季女兒慘遭勒殺枉送性命——歹徒猖狂,數十路人圍觀;教授下跪,仍無一人援手》。